第六百七十五章 那一年
葉落而知秋。
在漫天菊花香裏,伴隨一聲啼哭,小小嬰兒降生世間。
懵懂無知的時光裏,嬰兒的生命裏除了溫婉的茶女母親,高大的父親,便是一個個陌生人,很吵很吵。
時光荏苒,嬰兒逐漸成長為孩童,漸漸開始懂事。
他開始明白,自己的茶女娘親與高大的爹爹隻是他人的奴隸,而一開始那些來來往往的人隻是爹娘想把他送走而已。
隻是他終究沒被送走。
於是,他生來便是奴隸,生來便低人一等。
他很小便被人打罵使喚,再大一點便被主人叫去陪與他同齡的小主人。
小主人很調皮,會把他當馬騎,會拉著他四處玩鬧,生氣了會拿他出氣,闖了禍會將事推到他身上,每每都是他被主人痛打一頓,而小主人安然無恙。
漸漸地,他成了少年,接觸了一些人與事,便開始不甘心這般,為什麽他與小主人一樣是人,小主人生來金枝玉葉,他卻是個奴隸。
他開始怨恨爹娘,怨恨小主人,更怨恨主人。
他變得經常與爹娘吵架,時不時出口嗆小主人,背地裏咒主人快快死去。
時間依舊在一天天過去。
忽然有一天,娘親拉住他,給他個包裹,說,拿著這個包裹,去茶園後麵的小池子邊等著,等小主人出來了,拉著他從後門一起離開。
他問,為什麽?
娘親隻是說,不要問,走了便不要回來了,包裹裏有十兩銀子,記得照顧好小主人。
他懵懂點點頭。
那天,沒人攔他,四周依舊如常。
他出了茶園,想著包裹裏有十兩銀子,然後,他沒有等小主人,自己離開了。
那年,他十三歲。
之後,他一直混在小乞丐群裏。
因為自小被人打罵,他知道很多趨利避害的方法,身邊小乞丐換了一波又一波,時常碰上因為受了風寒而死去的同伴,沒有人去管,隻是等著他們腐爛,之後怎麽樣,他也不知道。
兩年過去,他走了很多地方,碰上了很多人,大人小孩,好人壞人,看見過很多生死離別,悲歡離合,也嚐過了那酸到心處的鄉愁,想過自己的父母朋友,可他不想低人一等,哪怕是做個乞丐。
後來,他中暑昏倒,碰上了個中年人,中年人身後跟著個少年,兩人背著背囊,似乎是采藥回來。
醒來時,他已經被挪到陰涼處了,少年麵無表情站在他麵前,說,“你中暑了,好好睡一覺,會沒事的。”
他想,怎麽著也要客氣客氣,便問,“小兄弟叫什麽名字啊,以後我會報答你的。”
少年扯扯嘴角,沒說話。
不遠處那中年人衝少年喊,“小歐陽,走了。”
少年皺皺眉,說了聲好好休息,就那麽走了。
這隻是他人生的又一次分別而已。
之後,又是幾年的顛沛流離,他漸漸長成高大的青年,就像他的父親一樣。
他加入了一商隊,四方走動,又遇到了很多人,經曆了很多事,走了很多地方,甚至碰上個乘風而遊的瀟灑仙人,見識過一劍斬破風雪的恣意劍客。
那時的江湖,仙人很多。
有一次,他路過主人的茶園,看到早已麵目全非。
打聽了番,他才知道,茶園主人十年前被仇家尋仇死了,上到主人,下到奴仆無一生還,至於茶園荒廢了幾年,被縣老爺收售,如今的莊園主人是個外鄉人。
原來,他早已不再是奴隸。
隻是,這個代價太大。
他悔恨不已。
那一年,他二十三歲。
之後,又是幾年的顛沛流離。
不知是他的心沉寂下來了,還是江湖沉寂下來了,除了碰上過占山為王的匪寇,一路索然無味。
更戲劇的是,碰上的那幾次匪寇還都是縣衙絞殺匪寇,他是被救的人。
他知道,他算運氣好的,畢竟能安然無恙這些年,無論是誰都該慶幸了,隻是他覺得倦了。
於是,他在酆州的一個名為祥鎮的小鎮停了下來,決定娶妻生子。
那一年,他三十二歲。
他如願找到了心儀的姑娘,這些年走南闖北又攢下了些家底,足夠他開個小鋪子,安安穩穩的過日子,不出意外,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可之後,老天爺給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在他新婚的前一夕,一隊商隊進鎮,他碰上了他的小主人,卻已是個奴隸。
小主人的事對他來說是個心結,他丟下了他的新娘,倉皇出逃,好像一條狼狽的流浪狗。
他又似乎一個孤魂野鬼,四方漂泊,時常會做噩夢,夢到爹娘怨他,主人說要打死他,日子過得艱難困苦。
他又回到了原點,成了個乞丐。
春華秋實。
四季更替。
終於,他整日擔驚受怕,還是病倒了。
那是一個冰雪天,他蜷縮在破敗的土地廟裏,周圍的人都距離他遠遠的,就像對待以前那些死去的乞丐一樣。
他知道他要死了,一切都要結束了,他終於要解脫了。
一陣風雪肆虐。
土地廟裏走進來個青年人,眉宇間有些熟悉的味道。
那青年人給他看了病,留了藥,等他一覺睡醒已經走了。
他恍惚了好久,才想起來,那是許多年前救過他的那個少年,那個中年人叫他小歐陽。
之後,他碰上了以前一起走商的朋友,很仗義,說什麽千金散盡還複來,硬要拉著他一起走南闖北。
於是,似乎輪回了一番,他重新開始。
他想,既然老天爺不讓他死,他便好好活著,他欠小主人的,一定要將小主人贖出來,然後將自己的錢財全部給小主人,也算兩清。
他有自己的手段,沒兩年有了自己的商隊,商隊皆兄弟。
於是,他的商隊越來越大,生活越來越順遂。
有一次,商隊的兄弟問他怎麽不給他們找個嫂子,他默然不語。
他想,那個姑娘應該嫁為他人妻了吧,應該已經有了孩子,闔家歡樂。
隻是,那次走商,他故意找了經過祥鎮的線路,結果得知,那姑娘已經去世了好多年了。
她沒有另嫁他人,而是在他離開了七天後悄然在與他相識的那棵大棗樹下上了吊。
他終究又辜負了個人,可他又有什麽辦法補償?
他在大棗樹下嚎啕大哭,哭得像個孩子,發誓以後再不娶妻。
那一年,他三十八歲。
時光荏苒,他終究沒再碰上他的小主人。
世界浩瀚,他不過一商賈,要找個人如同海底撈針,難如登天。
隻是,他不甘心。
於是,他毅然解散了商隊,孤身而行。
那一年,他四十五歲。
之後,他遇到過很多人,大富大貴的,恣意風流的,貧窮困苦的,潦倒落魄的,經曆過很多事,平凡無奇的,跌宕起伏的,命懸一線的……
隻是,老天爺終究沒給他贖罪的機會。
他顛簸了二十年,走不動了,便開了家茶攤。
一天清晨,他被嬰兒啼哭聲吵醒,出門便看到茶攤裏多了個繈褓,一個粉嫩嫩的嬰兒在嚎啕大哭。
他看到嬰兒的第一眼便覺得親近,於是他將嬰兒抱起來,笨手笨腳哄著嬰兒不再哭鬧,看著嬰兒肥嘟嘟的小臉,笑眯眯道,“以後,你就是我孫女了。”
他嗅著彌漫在空氣裏的淡淡菊花香,沉吟道,“叫小菊,怎麽樣?”
嬰兒咬著手指,一臉懵懂。
那一年,菊花開得十分燦爛。
那一年,他六十七歲。
日子一天天過去,嬰兒逐漸長大,從咿呀學語到蹣跚學步,逐漸活蹦亂跳。
他身後從此跟來個小尾巴,整天爺爺爺爺叫個沒完沒了。
日子很平靜。
時光仍在繼續,還沒有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