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二章
蠱塚的夜空,少有星辰,夜色便格外得黑。
三道身影出了村寨。
“牧梓裳那邊我盡量幫她,但要是出什麽岔子,你可不能怪我。”
“嗯。”
“方孤嵐這個人挺不行的,我要是忍不住揍他一頓,可不能罵我。”
“嗯。”
“要是這裏沒事了,我會自己出去的,這裏的天氣不合適我。”
“嗯。”
“雖然我答應了在這裏多停留一段時間,我可沒說要提前退隱,不管我在哪兒,最後了別忘了給我打聲招呼。”
“嗯。”
“你便不能說點別的?”程餘有點尷尬。
“到這裏吧,你早點回去。”蕭風抓住輪椅手柄,溫和說。
程餘臉色一僵,深吸了口氣,“你沒什麽跟我說的?”
“你性子雖然有些急,行事卻向來妥帖,並不需要我囑咐什麽。”蕭風認真說。
程餘無奈歎了口氣,看了眼葉凡。
似乎隻要葉凡在,蕭風便會變得出奇疏離淡漠,實在讓他無奈。
他繞到蕭風麵前,伸手搭在蕭風肩膀上,“雖然矯情了點,我想了想,還是得說一下。”
蕭風目光清明看著他,“你說,我聽著。”
“我不希望這是見你的最後一麵。”程餘一字一頓道。
“嗯。”蕭風笑了笑,點頭。
“那就,後會有期。”程餘捏著少年的臉,拽了拽。
蕭風微微皺了下眉。
程餘趕緊縮回手,然後神色訕訕摸摸耳朵。
這少年臉皮太薄,他就輕輕捏了下,立馬添了兩道紅指印。
蕭風拿手背蹭了蹭臉,不是很在意笑笑,“後會有期。”
程餘咧咧嘴,轉身離去,走了十幾丈,往後揮了揮手,猛地狂奔起來。
蕭風微微打了個哈欠,身子軟下來,闔上眸子。
“去哪裏?”葉凡推著輪椅緩緩前行,輕聲說。
“煞島。”蕭風沉默了好一會兒,輕輕說。
“要下雨了。”葉凡又說。
“嗯。”蕭風應了聲。
“算了,你睡吧。”葉凡有些無奈笑笑。
“嗯。”蕭風又應了聲。
葉凡微微前傾看了眼少年,搖搖頭。
兩人漸漸走入了密林裏。
夜風吹動薄霧,現出角落裏的三個老人。
“以後,就靠我們了。”方姓前輩微笑說。
“一把老骨頭,也就夠折騰這一回嘍。”姚姓前輩坦然道。
“矯情!”龔姓前輩白了兩人一眼,轉身往村寨裏去了。
“走了。”兩個老人相互錘了對方一拳頭,也追了上去。
……
露打竹葉稀,霧起晨曉。
一隻白鳥從竹屋裏飛出來,停在欄杆上。
葉凡回頭看了眼竹屋內,伸手指去逗白鳥。
白鳥咕了聲,離葉凡遠了點。
葉凡也不在意,繼續看著竹林。
風吹葉落,漸漸消失在白茫茫的霧氣裏。
“葉尊!”林楓從房間裏出來,施禮道。
“他不願理你?”葉凡溫和問。
林楓抿了抿唇,“他怪我。”
“後悔了?”葉凡轉過身,笑容有些玩味。
“沒有。”林楓淡淡說。
葉凡不再理他,負手入了竹屋。
“這是哪裏?”蕭風坐在床上,顯然已經醒了有一段時間了。
“距離這裏最近的是汴涼城。”葉凡溫和說,“你恢複得還算可以,隻睡了一天一夜。”
“什麽時候去?”蕭風認真問。
“你說。”葉凡很欣慰微笑。
“現在?”蕭風試探性道。
“可以。”葉凡幹脆道,“不過你需要先洗漱,然後吃點東西。”
“好。”蕭風點頭。
……
隨著十大毒師的先後去世,煞島格局早已天翻地覆。
短短幾個月,毒師們由互不幹涉,變成了共同效命於一方組織。
懼毒門。
這是一個對於毒師來說有些諷刺的名字,隻是卻很貼切。
因為其中的毒指的不是毒物,而是毒人。
所有毒師都會怕的毒人。
因為所有毒對他都無效。
對於懼毒門的毒師來說,這是個恐怖而神秘的存在,或者說是個魔鬼。
隻是,當魔鬼遇到比他還像魔鬼的鬼時,他也就是個小鬼。
……
黑色霧氣漸漸從幽暗不見底的山洞中飄出,越來越濃,四周草木逐漸枯黃,空氣開始發出一種惡臭腐敗的氣味。
兩道身影緩緩而來。
幽暗山洞裏,一身黑袍的幹枯老人盤膝閉目,身周黑色霧氣湧動,越來越多,越來越稠密。
山洞中開始回蕩起腳步聲。
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幹枯老人猛的睜開眸子,眼中有暴戾一閃而過,“什麽人?”
沒有人回答,腳步聲依舊不急不緩。
幹枯老人站起身,神色警惕下來。
煞島竟有人不怕他的毒瘴了嗎,或者說,他們找來了。
漸漸的,視線中出現兩道影子。
是一個平凡讀書人與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少年。
“你們是什麽人?”幹枯老人微微眯起眸子,遮住眼中的凶光。
葉凡沒回答,笑眯眯看著麵前的骷髏腦袋,眼中有些欣賞。
他沒想到,這裏竟然有人有這般大魄力,以毒修身,能舍了這一身皮囊,雖然是走了些偏路,可若是放在外麵,再加以引導,說不得能被不少人看中呢。
蕭風也沒回答,而是很平靜反問,“唐無炎,是吧?”
幹枯老人瞳孔一縮,沒回答。
“毒經的確是一種很精妙的修煉功法,隻是稍有不慎便會全身腐爛而亡。”蕭風認真打量了他兩眼,“你能走到這一步,我很驚訝。”
“你認識我?”幹枯老人陰惻惻問。
“嗯。”蕭風認真點點頭,“去年唐門亂戰中,你現身過,之後,萬毒島主人請我幫忙殺你,我就對你了解了些。”
“唐無影?”唐無炎麵色驟然猙獰起來。
蕭風沒回答,自顧自道,“我本來對你沒怎麽在意,不成想你自己非要跳出來提醒我,所以,你是準備自戕,還是我給你個痛快?”
“嗬,好大的口氣。”唐無炎冷哼一聲,衣袖一揮,一股狂風裹挾著腥臭氣息朝兩人方向而去。
葉凡輕輕揮了揮手,然後輕描淡寫伸手一抓。
狂風散去,唐無炎砸在了兩人麵前。
“抱歉,力氣用大了。”葉凡溫和說。
蕭風微微皺起眉頭,看了葉凡一眼。
葉凡摸摸少年腦袋,微笑。
蕭風低下頭,不再說話。
唐無炎愕然看著葉凡,“你……你……你是什麽東西?”
“哈?”葉凡擺擺手,“我可不是東西,是你比較傻。”
“我問什麽你答什麽,我保證不殺你,如何?”他溫和說。
“你們想知道什麽?”唐無炎並沒有猶豫太多時間,陰森森問。
“不錯嘛。”葉凡笑眯眯看著他,“第一個,知道你把毒師傳承集齊了,拿出來吧。”
唐無炎抿了抿唇,“送過去了。”
葉凡毫不在意,“第二個,煞島有幾成他們的人?”
“現在是三成。”
“第三個,聚毒珠呢?”葉凡溫和說。
唐無炎呆了一下,有些愕然。
葉凡微笑,看著他的眸子。
唐無炎眸子漸漸渾濁起來。
過了會兒,葉凡笑得更溫和了些,欣慰道,“你很誠實。”
他低頭看蕭風,“你想怎麽處置他?”
一道劍光斬過,岩壁上多了一瀑黑血。
“這麽幹脆啊。”葉凡有點遺憾。
蕭風看了他一眼,“走吧。”
“你似乎不太開心?”葉凡有些疑惑問。
蕭風闔上了眸子。
葉凡無奈笑笑,“現在幹什麽?”
“殺人。”蕭風輕輕說。
“好啊。”葉凡微笑。
……
天元二十九年五月二十九日,煞島燃起熊熊大火,足足燒了三日,據江湖統計,死亡人數三千以上。
……
泰和山是一處極好的風景區,山中有一片竹林,竹林中有一座木質滄桑、雕刻細膩的木樓。
那樓身上刻滿蓮花圖案,線條柔和流暢,芙蕖搖曳,堪稱木雕之中的精品傑作。
此時這精品傑作的大門口坐了個懶散青年,他身邊有一堆石頭,石頭中間堆滿折斷拍裂的木柴,弄了個臨時的小灶。
柴火上擱著個粗陶藥罐,藥罐裏放了不少藥,正在微火之上作響,似乎已經熬了有一會兒了。
石頭之下仍生長著青草,可見這藥灶剛剛做成,柴火也點燃不太久。
粗陶的藥罐十成新,依稀是剛剛買來,不見陳藥的殘渣反倒有種清新幹淨的光亮,藥罐裏頭熬了些山藥不像山藥、地瓜不像地瓜的東西。
木樓不遠處,有人用青竹竹條和竹葉編了張軟床,就吊在兩顆粗壯的青竹中間,上麵睡了個少年。
不遠處,有個讀書人慢悠悠走來,然後走到木樓前,與那個青年並排而坐。
一條黑狗懶骨頭一樣爬到讀書人腳邊,嗚嗚叫起來,有些委屈。
讀書人摸摸大狗耳朵,然後拍了拍大狗腦袋。
大狗又嗚嗚兩聲,逐漸睡了過去。
林中寧靜,隨那苦藥不知何故飄散出一股安詳的氣氛,讓人四肢舒暢。
時間緩緩過去,竹床上的人仍在睡覺。
林中微風徐來,始終清爽,陽光漸漸暗去,慢慢林中便有了些涼意。
“好了。”懶散青年忽然說了聲。
讀書人將熬到隻剩下一半的藥倒入碗中,往竹床方向去了。
大黑狗眼睛睜開一條細縫,衝慵懶青年嗚嗚了聲。
懶散青年嘴角露出一抹狡黠的笑,“當真不凶我了?”
大黑狗又嗚嗚了聲。
“這才乖嘛。”慵懶青年笑眯眯拍拍大黑狗腦袋,從懷裏摸出一顆黑乎乎的丹藥丟過去。
黑狗一伸腦袋,直接吃了。
青年將屁股往黑狗那邊挪了挪,心滿意足撫摸著黑狗油光發亮的短毛,隻是手指的動作略顯僵硬。
才摸了兩下,那條狗頭一轉,一口咬在青年手上,自咽喉發出極具惡意的咆哮。
青年動作微微一頓,嘴角笑意卻更開了些,另一隻手揉了揉那狗頭。
黑狗不知為什麽,又病怏怏的了。
青年不再管它,站起身來,拍了拍手,衝竹床那邊喊,“喂,你將他抱過來吧,該讓他醒了。”
讀書人在那邊衝他招招手。
青年聳聳肩膀,懶洋洋邁步過去,“怎麽了?”
“這個。”讀書人指了指少年眉心又出來的黑色火焰,“怎麽回事?”
“這不是魔源嘛,你放進去的,怎麽了?”青年很奇怪道。
讀書人皺著眉頭,“我將他的本源還給他了,輔佐本源不該影響他的。”
青年看了他一眼,“那就是他不想活了。”
“不可能。”讀書人聲音冷了下來。
“你自己想想。”青年聲音中帶了些玩味,“那天你讓我強行讓他沉睡,雖然是因為他身體裏那個很奇怪的魂魄,可於他來說,算什麽?”
“他出煞島時,已經是強弩之末,但他不想睡,又不同我說怎麽了,我也沒辦法。”讀書人有些無奈。
青年勾了勾嘴角,“走開點,我看看能不能叫醒他,叫不醒你就自求多福吧。”
讀書人不在意聳聳肩膀。
青年闔上眸子,嘴唇張合,一道道古怪至極的聲音從他口中發出。
那聲音似乎千萬隻小鬼在竊竊私語。
天色漸晚,竹林中一切顏色漸沉暮靄,仿若幻去。
四周靜謐至極,唯餘遙遙的蟲鳴之聲,顯得竹林愈發冷清。
驟然間,一股陰風吹過。
讀書人猛地抬頭,望著蕭蕭竹林。
四周不知何時竟有無數黑色陰影匯集,逐漸蜂蛹而來。
讀書人微微皺眉,揉了揉眼睛。
“退下!”他低斥。
四周依舊,黑色陰影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
“退下!”讀書人又斥了聲。
黑色陰影依舊未散,反而越靠越近。
“停下!”讀書人眉頭皺得愈緊,忽然一把抓住懶散青年。
青年渾身一震,臉色霎時蒼白。
他嘴角流出鮮血,睜開眸子,有點惱怒道,“你幹什麽?”
然後,他驚叫一聲,“這是什麽?”
“不知道。”讀書人搖頭,他從來沒見過這種情況,“但是,打斷你,它們會不動了。”
“你是說,我招來的?”青年瞪大了眸子。
“我不知道。”讀書人四顧道,“但是應該與你有關。”
“與我有關。”青年嘴角扯了扯,點著額頭說,“我想想,我想想啊。”
然後,他神色忽然一滯,“不對,是他引來的。”
他猛地盯住了竹床上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