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三年春節,京師的天空還在飄著柳絮般的白雪,給春節增添了一分節日的氣氛。
戶部文選清吏司署給事中朱廣清望著院中的落雪卻是愁容滿麵。
這兩年來京師的物價一漲再漲,雖然家人不多,又不用講什麽排場,可自己這小小的七品京官這點俸祿實在是難以為繼了。
“老爺,家裏的焦炭不多了。”妻子周氏的話將朱廣清的思緒拉了回來。
官小俸低,朱家除了夫妻二人和一子一女就隻有一個小廝,再無別人。平日裏這些茶米油鹽都是周氏親自采買的。
焦炭不多本不是什麽大事,買點回來就是了。雖然這二年焦炭價格漲得厲害,一斤三文錢的價格還是能接受的。
周氏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家中沒錢了。確切的說是沒有銅錢。
年俸四十五兩、祿米四十五斛,倒是餓不死,可想要過年吃點肉,買幾尺布做件新衣就有些難了,更何況,今年的俸銀發的是寶鈔……
寶鈔這玩意,上麵印著一百文,可隻能去朝廷指定的那幾家店鋪才能花的出去。平日裏百姓們私下交易扔以銅錢、甚至是布米為錢。
而朝廷明令必須收紙幣的那幾家商號,基本上都得頭天晚上就在門口排隊。去得晚了什麽都搶不到。
誰手中有紙幣都覺得不踏實,都想盡法子換成銅錢和銀子放在家裏,或者換成日常用品。紙幣這玩意,實在讓人沒有安全感。
京師街巷裏都在盛傳,張石川的大乾國已經占領了整個江南省,不日就要北伐京師。大乾軍火器犀利軍紀嚴明,這一路所向披靡,若是真的就此改朝換代了,這紙幣可不就是廢紙一張?
但是這話隻能自己心裏明白,誰都不敢大庭廣眾之下明目張膽的說出來,因為剛登基一年多的雍正皇帝京師中耳目眾多。
尤其是對大小官吏的,經常在上朝的時候雍正會說:“某卿家,你家昨天晚上吃的羊肉餡餃子好像不錯。某貝勒,你家昨天請的那班戲班子唱得挺好,隻是國喪期間卻不合時宜,著罰俸一年……”
在京師,雍正的耳目簡直無處不在!
“讓興柱明天拿一鬥米去換一點回來吧。”朱廣清說道。
雖然已是立春,可倒春寒也不是好熬的,況且家裏煮水做飯也都得燒焦炭,沒有肉吃沒有酒喝問題都不大,沒有焦炭可不行。
“老爺,我聽隔壁張家嫂子說,城外保安寺街有家鋪麵可兌換銅錢,一兩銀子換四百錢,咱們是不是也去看看……”
朱廣清知道,周氏所指的是黑市。若是平日裏,他一定會對周氏嚴加苛責,自己是讀書人,又是朝廷言官,是清流,怎麽能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去做那些見不得光,為朝廷所不容的勾當?
可現在他真的沒底氣了,隻是長歎一聲。朝廷發的寶鈔買不到東西,自己的日子還要過。今年戶部的炭敬分配到自己頭上隻有二十兩,但是這是銀子!換成銅錢還可以維持生計!
“去吧,隻是別讓外人知道了。”朱廣清輕聲說道。
在京師中向朱廣清一樣沒有過上一個好年的人還有千千萬萬。京師十萬駐軍的軍餉也都是大清寶鈔。
拿著寶鈔買不到肉和其他日常物品的這些大頭兵旗人老爺們可不是那麽好說話的。寶鈔是朝廷發的餉銀,憑什麽你這店鋪敢不收?
在聚眾砸毀了幾家店鋪之後,京師半數以上的鋪麵都選擇了關張大吉。不收寶鈔會被砸,收了寶鈔拿著這些紙沒有人肯進貨給你,這生意還不如不做。
而那一半開著的店鋪是因為有恃無恐,後麵有人,你敢砸一個試試?
十三阿哥允祥一身便裝帶著兩個侍衛走在京師的街頭。
他怎麽也想不通,為什麽張石川在廣州府都能把紙幣推行下去,朝廷在京師發行的紙幣就這麽不招人待見?
發型紙幣的初衷本來是為了平定物價,結果這麽一鬧騰物價反而更貴了,銅價也更高了
他更想不通,大清雖然缺銅,可是也不至於缺到如此地步啊,為何隻三兩年的時間,銅價就翻了一番?
既然都已經是銀賤銅貴了,為什麽人們還要把銅錢都藏在家裏不肯拿出來換成銀子?
他決定親自去探查一下究竟。
自從雍正登基後允祥成了怡親王,總理事務大臣,每天一堆國事壓在他的肩膀上,他都不記得最後一次在京師街頭巷尾逛逛是什麽時候了。
來至一家糧食鋪子,允祥見裏頭人不多,抬腳走了進去。
“喲,這位爺,您買點什麽?”店小二也是有幾分眼力見的,一見這位爺氣宇軒昂穿著不俗又跟著兩個魁梧的跟班,絕對是非富即貴人家的公子哥。
“你們這的米,多少錢一鬥?”
“喲,這位爺,我們店有碧梗米、珍珠米、長糯米等不下十餘種米呢,您是問哪一種?”
“就是百姓們常吃的那種。”允祥說道。
“普通稻米220文一鬥。”
允祥聽了皺了皺眉頭:“怎麽這麽貴?”
“這位爺,咱店的稻米可不算貴了,其他家有的已經賣到二百三四十文了!您不知道?去年秋天瓊州的張石川占了長江,致使漕運受阻,江南的糧米都沒運過來,這米啊,還得漲價呢!”
允祥當然知道,不單是米,江南的絲綢、糖、茶、還有稅銀都沒運過來。朝廷忙活幾個月收上來的稅賦都便宜張石川了。
“玉米呢?也是普通百姓吃的那種。”允祥又問道。畢竟現在大清不缺糧食,北方已經大麵積種植玉米和紅薯了。
“玉米60文一鬥。”
又問了幾樣糧食,允祥說道:“方才我問的那幾樣,一樣稱一鬥給我。”
“得勒爺您坐下稍後,我這就給您稱,保證足斤足兩,我們可是百年老店,童叟無欺……”小二一麵說一麵忙活起來。
不一會兒小二稱好了,將幾個袋子放在允祥跟前:“這位爺,每樣一鬥,一共是650文。”
允祥點了點頭,從懷中掏出一遝子大清寶鈔,點了七張一百文的遞給小二:“甭找了。”
小二卻是沒接,麵露難色:“這位爺,小店……不收寶鈔,您有沒有銅錢或者銀子?您給一兩六錢銀子就行了。”
“啥玩意?650文的東西你要一兩六錢銀子?”允祥一聽就不幹了。
“這位爺,您感情是不常買東西?還是剛剛回京師,現在可都是這個兌換了。”小二小心翼翼的陪笑說道。
“那你這為何不收寶鈔?這不也是朝廷印發的錢嗎!”
“這是我們掌櫃定的規矩,小人隻是按規矩辦事兒啊,爺您多擔待……”
“擔待個屁!把你們掌櫃給我叫出來!”
“得,爺您稍等,我這就給您叫去。”小二一看遇到橫茬子了也不敢再多言語。
不一時果然一個五十來歲穿著馬褂帶著藏青色瓜皮帽的微胖男子小跑著進來,朝允祥一拱手說道:“這位爺,您找我?”
“你是這鋪麵的掌櫃?”
“正是,不知爺有何見教?”
“我問你,為何你這鳥店不收大清寶鈔?若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今日就拆了你這黑店!”
聽了這話,掌櫃的倒是一點不生氣,嗬嗬一笑說道:“這位爺,您要是閑的沒事想找點樂子,我勸您還是去別家,我們這小店雖小,卻也是合法經營,您知道我們東家是誰嗎?”
“哦?說說看,你們東家是誰?”允祥來了興趣。
“達海圖,那可是正兒八經的紅帶子!”掌櫃神氣十足的說道。
“達海圖是誰?”允祥看向一旁的侍衛。
侍衛一臉癡呆的搖了搖頭。
“那就給我砸吧,砸到這個達海圖出來為止。”允祥指了指櫃台說道。
“是!”侍衛答應了一聲就要動手。
掌櫃可是嚇壞了,這位主兒到底是什麽來頭?紅帶子宗室的鋪子說砸就砸?莫不是個黃帶子?
“貝勒爺息怒,小人有眼不識泰山,還請貝勒爺您老大人不記小人過,放過小的這個腳底泥吧!”掌櫃直接跪倒在地開始磕頭。
侍衛也知道允祥並不是那種跋扈的人,隻不過是生氣了而已,也並沒有砸店,隻是一個嘴巴抽在掌櫃的胖臉上:“什麽貝勒!睜開你的狗眼,這是和碩怡親王!”
“親……親王?”掌櫃的直接嚇傻了,一個親王跑到自己的小店來幹嘛?“王爺饒命,王爺饒命!”
看著篩糠一般跪伏在地的掌櫃,允祥也生不起氣來了:“這回可以好好說話了?說吧,到底為什麽不收寶鈔?”
“王爺,這不收寶鈔,確實是我們東家定下來的,哎,您老別生氣,您聽小的說啊……
這寶鈔收的時候倒是方便,可花的時候卻是千難萬難呐,百姓們不願意要,去銀行兌換成銀子得是門子夠硬,連我們東家都兌換不得……
而且拿去進貨人家也都不要,您老不知道生意艱難,我們這小店,大米來自天津府,麥粉是大同的,大豆是盛京的,玉米是保定府的,這些地方賣糧的商家都不收寶鈔,隻認銀子啊!”
聽完了掌櫃的敘述,允祥的眉頭越發緊鎖。聽這意思,是外省的人不認可寶鈔,是朝廷的宣傳力度不夠?還是不信任朝廷?還是法規製定的不夠嚴苛?
“走吧。”允祥站起身來,看都沒有看還跪在地上的掌櫃,邁大步走出了糧食鋪子。
“玉米汁兒嘞!香甜可口!”
一聲叫賣傳來。
允祥生了半天的氣,又聽見玉米汁的叫賣聲還真覺得有些口渴了。這玉米汁兒還是張石川發明的,那會兒在八裏莊,張石川可是弄出了不少玉米的吃法,其中就包括這玉米汁。當初玉米剛成熟,還給他送過新鮮玉米……
“老頭,玉米汁多少錢一碗?”
“喲,這位爺,一文錢一碗,咱這可是剛榨出來的新鮮玉米汁兒,不甜不要錢!”一見來了客人,老頭忙停了腳步。
“來三碗!不用找了!”允祥說著抽出一張十文的寶鈔。
老頭一看臉上漏出一個苦笑:“我說這位爺,您可別逗老頭子玩兒了,我這小本生意就為了混口飯吃……”
“怎麽!這難道不是錢?”允祥的臉黑成了黎明前的黑夜。
“大爺,這是朝廷的錢,可不是我們升鬥小民能用的錢,您給我這個,我花不出去啊!您要是有銅板就買幾碗,您要是沒有,我送您一碗也成啊,小老兒六十多歲了,出來混口飯吃也不容易,這位爺您何苦拿我來尋開心呢?”
允祥瞬間無語了,白送可以,就是不要寶鈔?這大清寶鈔真的一文不名?
看允祥沒反應,老頭又挑起了挑子走了,邊走邊說道:“哎,大清說這是錢,可明兒大乾打過來了,大清亡了,這還能是錢?擦屁股都嫌它掉色呢!”
他並沒有刻意壓低聲音,這句話一字字清晰的傳入允祥耳中。十三爺將手中的大清寶鈔緊緊捏成一團,由於用力過度,手指節都有些發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