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都沒有人說一句話。
雖然他們打敗了山匪,可是自己也折了一個人,鐵柱的屍體就直挺挺的躺在車上,上麵蓋了一層布,胳膊腿不時的回隨著車身搖晃而漏出來,一路上大牛黑著臉不停的給它從心塞進去。
天色要擦黑了車隊終於來到了郴州府城門外。可是進城又遇到了麻煩,這些人身上還有血跡,車上還有個死人,自然不能輕易放他們進城。而且張石川文書官印什麽都沒帶。
“我他麽告訴你了,我就是個賣書的!不信你看看,車上是書不?半路上碰到山匪打起來了,死了人!”張石川沒好氣的說道。
“哼,哪兒來的山匪?我看你們就像山匪!”為首的一個把總叫喚道。
“別吵吵了,我們是京師來查案子的!走漏了風聲你擔待不起!”史安掏出自己的腰牌晃了晃。
“查案?查什麽案子?”把總明顯氣短了。
“滾!查什麽案子是你應該問的?”趙大勇本來就憋了一肚子火,看見這個小把總囉嗦個不停抬起腳就踹了過去。
還真別說,這一腳還挺管用的,果然小把總站起來就讓人放行了。
進了城門之後張石川噗嗤笑了出來:“老趙,你是不是踹把總有癮啊?”
“啊?啥意思?”趙大勇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你還記得不記得咱們第一次去大沽縣的時候,也是個把總來找事兒,也是被你踹了一腳之後老實了?”
“哦,哈哈,想起來了。這些人就是欠踹!”趙大勇也是哈哈一笑。
“找個地方安置吧。大牛,買口好棺木把鐵柱殮了吧。”
安頓好了之後,張石川帶著人跑出來喝酒了。太平年月,在號稱魚米之鄉的湖廣,光天化日,有山匪,死了人,這是康熙盛世嗎?他想不透。為什麽康熙免了賦稅還是有人吃不上飯?
“為什麽?”張石川醉眼朦朧的問道,其他人都無言以對。
“川哥,明兒一早還要趕路呢,早點睡吧。”史安看見張石川杯子裏沒有酒了說道。
“睡個屁!咱們吃飽喝足了回去睡覺,有多少人沒吃飽,睡不著?”張石川抽出一根雪茄:“我們賣出去一根雪茄是不是就可以救活一條人命?或者少一個人被逼得落草為寇?”
“是,所以咱們多賣點雪茄,還有玻璃、糖、醬菜、咱們都使勁賣!”史安劃著火柴給張石川點著了。
“川哥,你已經救了太多人了,別這樣!”二牛說道。
“哈哈,太多人?太多是多少?別說那些了,來,倒酒!”
就在眾人猶豫著要不要給張石川倒酒的時候,一個穿長衫的青年走了過來一拱手說道:“這位公子,你真的救了幾萬人?”
趙大勇警覺的摸向腰間:“你是誰?”
“哦,失禮失禮,學生葉興學,方才路過湊巧聽到諸位兄台聊天,敢問諸位可是做生意的?”長衫青年拱手一揖說道。
“是,做點小買賣。”史安按住了趙大勇的手。
“聽口音,幾位可是順天府人士?”
“你有什麽事兒?”史安又問道。
“嗬嗬,幾位既然是從北麵遠道而來,不知是否需要一些學徒或者小廝丫鬟?學生……”
還沒等他說完,張石川抬起頭來問道:“你自稱是學生,有功名在身?”
“呃,說來慚愧,學生隻是個秀才……”
不等他說完,張石川拍著桌子罵道:“你特麽是秀才,你來販賣人口?你對得起你的秀才功名?賺這些黑心錢你對得起你讀過的那些聖賢之書嗎?你也配當秀才?”
“這位公子,您這麽說話隻怕是有辱斯文吧?!”
“斯文?你斯文你出來買賣人口?看什麽看?再看我把你丫眼珠子摳出來當泡兒踩!”
眾人一聽見張石川又崩出了這局經典台詞,知道張石川是真生氣了。一邊按著張石川一邊對葉興學說道:“這位葉兄,你趕緊該幹嘛幹嘛去吧,這哥們喝多了,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滾你丫的蛋吧二牛,誰喝多了!我就是看不慣這些滿口仁義道德滿肚子男盜女娼的讀書人!”
“子曰: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這位兄台這麽說話有辱聖人之道!”
“好啊,你是君子,你坦個蛋蛋給我看?我特麽一槍崩碎了……”
“行了川哥……姓葉的,你也少說兩句!”
“哼,我本以為你們幾位是有善心的富戶,原來不過是粗鄙如斯、沐猴而冠的跳梁小醜!”
“臥槽你丫說誰呢!”趙大勇不幹了,一把薅住了葉興學的衣襟揮拳就要錘他的鼻子。
“且慢且慢,諸位好漢切莫動手。”酒肆掌櫃忙一把拉住了趙大勇的手:“這位葉先生確實是我們這左近數一數二的大善人,好漢切莫為難他。”
“哈哈,大善人?大善人有特麽賣人的?老趙,扁他,打死了算我的!”張石川這一路上就憋著一股子邪火呢,現在被葉興學都給煽起來了。
“這位公子,這位公子切莫激動,葉先生確實是好人,他賣人口也是情非所以,您幾位移步往他府上一看就知!”掌櫃死死抱著趙大勇的胳膊苦苦哀求。
“哈?好啊!我倒要看看,這種玩意兒還能有什麽苦衷!老趙,看著這小子別讓他跑了!咱們先看看他的苦衷再打得他有苦難言!”
“哼,士可殺不可辱!”葉興學臉紅脖子粗的吼道。
“我今兒偏不殺你,我辱死你!”
“幾位,幾位,請隨我來……”掌櫃忙一擺手做了個請的動作。
離著酒肆不遠,繞過兩條胡同有一處大宅子。推門進去,先是有幾個十二三歲的半大小子跑了出來,可看到氣勢洶洶的這一群人又扭頭跑了進去。
“二旺,小虎,別怕,有葉叔叔在,沒人敢欺負你們!慢點跑,別摔著了!”
“這是……把咱們當打劫的了?”史安問道。可不一會兒,從屋子裏衝出來了幾十號十幾歲的孩子,上來就對著趙大勇一頓拳打腳踢。
“哎,你個熊孩子,別以為我不敢打你啊!你還踩我腳!誰揪我辮子!”趙大勇嗓門雖然大,但是還是沒有還手。
“孩子們,都住手!”葉興學喊道。這一嗓子果然有效,這些半大孩子都往後退了兩步,可那個叫二旺的還是呸的吐了趙大勇一口口水。
“這特麽到底是怎麽回事!”張石川也懵了。
在掌櫃的敘述和一群孩子嘰嘰喳喳的喧鬧聲中,張石川終於明白了事情的大概。這葉家本來也是郴州的望族,城內有宅子,城外有莊子,祖上還是書香門第,曾祖曾經是前明的進士,一度入朝為官,是明末伍經正知府,滿清入關後以身殉職。但是葉家畢竟根基還在,這幾十年來也未衰敗,隻是雖然仍以詩書傳家,卻再沒有人入朝為官。
奈何葉家人口凋敝,到了葉興學這一輩人已經是兩代單傳了。為了見官不跪,葉興學也是隻考取了秀才功名就不再參加鄉試了,而是專門做些善事。葉興學的父母又去的早,父母雙亡後葉興學當了家,更加變本加厲的憐老惜貧接濟窮苦人,以至於在附近出了名,許多潑皮無賴也都裝作清苦人家上門來討要些銀子花花。
葉興學也是無疑有他,來的都一視同仁的接濟,如此不出幾年,竟然把祖上幾輩子積攢的家業都典當一空了。有好心人實在看不過去了,勸他別在接濟窮人了,好好守著這棟宅子娶上一房媳婦安心度日也好給葉家延續香火,可葉興學就是聽不進去。
雖然沒有了萬貫家資,但是典當點家具古董字畫也能度日,他也知道自己當初被騙了不少,這回就隻接濟孩子,凡是有賣兒賣女的,或者是被拐子拐來的孩子他都買下來養在自己院子裏。如此又過了一年,家裏能典當的東西也沒了。看著一張張等著吃喝的小嘴,葉興學大哭了幾天之後隻能打發走了一些稍大點的孩子,然後開始給這群孩子尋個好人家賣出去,不求賺錢,隻為他們能有口飽飯吃,賣了孩子得的銀子用以給剩下的孩子糊口,若是有了富裕還會再從人販子手裏買。
張石川都聽傻了,還真有這種書呆子啊!但是他對這個葉興學還是發自肺腑的佩服的。雖然是個書呆子,就憑著他這份不給自己留一點餘地的布施,張石川捫心自問自己絕對是做不到。
“葉先生,方才是我魯莽了,還請受我一拜!”張石川一躬到地。
“哪裏哪裏,是我沒有把事說清楚。”葉興學看著張石川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也有點不好意思,忙也躬身還禮。
“川哥,你這麽鞠躬好像是給死人行禮啊……”趙大勇喃喃道。
“別特麽廢話!趕緊給葉先生賠不是!”張石川踹了趙大勇一腳。
這邊賠禮道歉,那邊忙著還禮,鬧騰了半天之後,葉興學才小心翼翼的問道:“這位公子,不知道怎麽稱呼?”
“我叫張石川。”
“哦,原來是張兄,失敬失敬……不知張兄能否仗義出手,幫我照拂幾個孩子?”
“必須的!”
“好好,如此多謝張兄了,不知道您是要多大年紀的,要男孩還是女孩?”
“咳咳,男女我都不要……”
“啊?”葉興學聽了這話一臉的失落。
“是這麽回事兒,我還有幾百裏路要趕呢,這路上辛苦,又有些不太平,我怕這些孩子受苦,還是由你來照管他們吧。咱們還有多少銀子?都拿來給葉公子!”
“川哥,好像還有兩千多兩銀。”史安說道。
“啥玩意?咋這麽少!曹顒給的金子呢?”
“金子還有八百兩。”
“都拿來!一分別剩!”
隻留下了接下來路上必要的花銷,剩下連金子帶銀子折合差不多小一萬兩銀子張石川都留給了葉興學。
“川哥,這……這太多了,我實在不能收啊!”葉興學說話都結巴了。
“你散盡家財幫扶窮人,就不能我也做點好事積德行善?這些錢又不是給你花天酒地的,你得接著幫扶這些無依無靠的孩子!讓他們過得好一點。這些錢總夠你應付一段時間的了。以後若是有什麽難處你隻管派人去瓊州府找我就是了。還有,這些孩子,能不賣就盡量別往外賣了,你若是實在養活不了,不妨給我送過去,我養。”
“川哥!你實在是大善人啊!孩子們,快都出來,給張大善人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