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弱肉強食
第一百一十三章弱肉強食
嚴崇之出了宮,沒叫人跟著,也不知是怎麽著,鬼使神差的,竟就走到了司隸院府衙去。
那地方更偏僻些,平素根本就不會過來的,今天偏偏著了魔一般,腦子裏是一片空白,等他自己回過神,人就已經在司隸院府衙外了。
他知道趙盈就在裏麵。
這偌大的雍國公府,幾十年前何等顯赫,一朝敗落,就是幾十年的沉寂。
要不是趙盈,這地方工部也不會想起來。
門房上當差值守的司隸巡察有眼力見的很,根本也沒驚動嚴崇之,是在看見他的第一時間就跑進去回話了。
是以趙盈迎出門時,嚴崇之還微怔了下的。
他本來打算離開了,趙盈特意迎出來,他反而不好立時轉身走人。
趙盈見他也是滿眼狐疑,提步下了台階,往他身邊步過去:“嚴大人有事?”
他能有什麽事。
天子希望他站隊,那不是他的本心,更非他所願。
正如同趙盈當初找上他時說過的話是一樣的。
站在太極殿上,光有燕王和宋昭陽扶持,是遠遠不夠的。
她需要手上有更多的人,才能為將來鋪路。
嚴崇之麵色沉沉,搖頭說沒事。
趙盈眉心一攏:“嚴大人沒什麽事專程到司隸院來……不是找我的?”
“殿下入朝也有日子了,司隸院的差事,忙起來覺得累嗎?”
他沒頭沒腦問這麽一句,趙盈反倒拿不準他到底想幹什麽。
站在府衙門口聊天,可不是什麽明智的選擇。
孔承開剛在朝會上彈劾她結黨營私,她就拉著嚴崇之這個刑部尚書堂而皇之的站在司隸院門口侃侃而談,平白給人送話柄罷了。
於是趙盈稍稍側身:“嚴大人進去吃口茶嗎?”
他是應該進去的。
但嚴崇之仍舊站在原地沒挪動:“殿下幾次三番為朝臣彈劾,從禦史台到工部再到通政司,各個衙門口,快把殿下彈劾上一遍了吧?”
趙盈臉色也冷了:“嚴大人究竟想說什麽?”
“我好奇的是,殿下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她嗤的那一聲極輕極淡,表情也有些像是她初次邁入刑部大堂與他做交易那日,沉著而又冷靜:“上次跟嚴大人說的話,這麽快嚴大人就忘了嗎?
嚴大人在朝為官幾十年,皇叔每每提起,都是把嚴大人挑在大拇哥上誇的。
我是後生晚輩,對嚴大人心存敬重,有些事點過嚴大人一回,怎麽嚴大人還追到司隸院來再問我第二遍呢?”
上次她說交易是交易,合作是合作,各論各的。
嚴崇之微歎口氣,退了半步。
落在趙盈眼裏,當然是拒絕。
她越發笑出聲:“我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可就隻怕嚴大人膽子小,在司隸院門口站久了,嚇著嚴大人。”
趙盈回身叫了個人,門房當差的值守小跑著出來:“你送嚴大人……”
“殿下究竟想要什麽呢?”
嚴崇之突然開口,是趙盈沒想到的。
司隸巡察見狀不對,貓著腰,又不動聲色的退遠了。
趙盈側身把路讓開:“嚴大人?”
嚴崇之心中不知道定了幾回,才終於肯抬步,就在趙盈的注視之下,一遞一步的上了台階,進了司隸院府衙去。
這可真是奇了。
他背著手進門,背影還是英挺的。
趙盈忍不住盯著多看了兩眼,實在想不通嚴崇之想幹什麽。
等一直進了正堂東側的廂房,趙盈吩咐人上茶來,嚴崇之四下掃了幾圈,似在打量著什麽。
趙盈往主位坐,他相當自覺的在左手邊官帽椅坐下來:“殿下的司隸院,與眾不同。”
那不是廢話。
這本就是雍國公府改建的,又不是正經按照大理寺或刑部那樣的府衙規格建造。
府衙雖然都有定製,大堂與二堂的間距多少,規格布局該是什麽樣,工部都有詳細的一套規矩,唯她是那個例外而已。
“父皇同意的。”趙盈玩笑了兩句,“嚴大人要覺得我這兒不錯,幹脆撂開刑部差事,到我的司隸院來當差算了。”
嚴崇之居然沒吭聲。
沒接話自然也就沒反駁。
趙盈有些頭皮發麻,渾身的汗毛都要豎起來了。
茶是上好的大紅袍,武夷山采下的最優的一批,貢到宮裏麵去的。
盛茶的盞也是禦窯燒製,鬥彩花鳥紋,宮裏的規格。
嚴崇之端詳須臾,又放了回去。
永嘉公主的一切,都是例外。
“臣好奇的是,殿下能為三殿下做到什麽程度呢?”
他側目,正對上趙盈探究與審視的目光:“三殿下今歲十一,尚且年幼,大殿下都十八了,皇上也沒有要委派差事的意思,便可想而知,三殿下的路還長的很。
上次殿下借陳士德的事與臣做了個交易,過後臣就一直在想,殿下未免有些太急切了。
可這份兒急切,又是殿下與三殿下的姐弟情深,扶持與共。
連燕王殿下都被殿下感動,肯為殿下出頭,我越發想不明白,殿下仗著皇上的寵愛,到底能為三殿下做到什麽地步。”
“嚴大人的意思,孤聽懂了。”
客客氣氣說話,他非要把話說的這麽難聽。
趙盈是敬佩嚴崇之。
太極殿上站著的那些人,論才學魄力,他連前三都排不進去,論出身門第,又沒幾個人比他更差,這種人能走了幾十年的仕途屹立不倒,本身就很值得敬佩。
可嚴崇之非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她也不是吃飽了撐的一天到晚要給他好臉色,供著他不成嗎?
嚴崇之眼皮一跳:“殿下大可不必生氣,被彈劾,被誣告,臣也沒見殿下生氣?”
“他們彈劾孤,是眼紅孤天之驕女,要風得風。那些心術不正的人誣告於孤,是忌憚孤站穩腳跟,太過得勢,會損害他們的利益。”
趙盈不屑,斜眼掃他:“孤何必生氣?”
“臣所言,並不是質疑殿下,更不敢羞辱殿下,臣是誠心請教的。”嚴崇之正襟危坐,也正了神色,“從宮裏出來,不知不覺走到殿下這兒來,一路上臣腦子裏空空如也,至於司隸院門口,臣也沒想清楚,來做什麽。
可殿下問了,臣突然就想明白了。
臣是來請殿下為臣解惑的。”
他是見過昭寧帝後直接來的司隸院……
趙盈蹙攏的眉心舒展開來,語氣稍緩:“父皇和嚴大人說了什麽,讓嚴大人思慮起這些?”
“不如殿下先解臣之惑?”
趙盈嘖聲咂舌。
她提著的那口氣一旦鬆懈下來,人也就生出幾分憊懶。
她往椅背上靠過去:“我敢跑到刑部大堂去威脅嚴大人,嚴大人覺得我能為澈兒做到何種地步?”
“所以殿下是說,來日兄弟鬩牆,屠戮手足,殿下也是敢做的嗎?”
“嚴、崇、之。”
趙盈咬重話音,一字一頓地叫他的名字。
“殿下又要生氣了嗎?”嚴崇之一派坦然,根本就不怕她,“殿下對臣,怎麽總是想要生氣呢?
是因為這裏不是太極殿,殿下不必裝著大肚能容,還是因為臣所言,字字誅心,其實都是殿下的心裏話呢?”
“一尺布,尚可縫;一鬥粟,尚可舂。”趙盈肅然,聲音清冷,卻再沒把視線落在嚴崇之身上,“嚴大人是替父皇來試探孤,還是父皇與你說起鬩牆之禍的故事,引得你今日感慨良多?”
兄弟二人不相容——嚴崇之眼底閃過了然。
“所以孔大人參殿下結黨營私,其實不算誣告。”
嚴崇之並沒理會她後半句話,自顧自的問她:“除去燕王殿下與宋侍郎不提,小宋大人,薛世子,甚至前些日子殿下與小沈大人的事情在京中鬧的沸沸揚揚,所有這一切,殿下敢說自己從不曾結黨營私?”
趙盈有些煩了。
嚴崇之是以什麽立場什麽身份,跟她聊起這些事的?
她就算結黨營私,跟他又有什麽關係?
她維持著自己的教養,端著身份,他就敢得寸進尺。
看來普天之下的人,都一個德行。
給點兒顏色就試圖開染坊了。
“孤結黨營私,嚴大人打算明天朝會上也學一學孔大人,再上一道奏折嗎?”
趙盈坐直起身,兩條手臂一左一右垂搭在扶手上:“或者嚴大人現在進宮,把這些話,一字不落的說給父皇聽也無不可。
一個公主,參政議政,官居一品,已經是破天荒的皇恩浩蕩,怎麽還敢不安分守己,存了這許多小心思,上躥下跳的,現在不處置料理,來日豈不是霍亂超綱。
這趙家的江山,都快要毀在我趙盈手上了,是吧,嚴大人?”
她自幼受寵,嘴上從來不饒人。
嚴崇之覺得他也沒說錯什麽。
太極殿上她是一品司隸令,眾人麵前她還是尊貴的永嘉公主,為名聲計,為前程慮,大肚能容這四個字總是好的。
私下無人時,就換上了另一幅麵容。
她在宮裏生活的十四年,是如何處事,嚴崇之無從得知。
天子偏寵,更不會有關於她不好的隻言片語流傳至坊間。
沒有傳言,不代表她真就是隻溫順乖巧的貓。
他反倒覺得趙盈像是爪牙鋒利的虎。
她目標也是明確的。
從陳士德到馮昆,再到胡為先。
嚴崇之隱隱有了這樣的感覺。
她盯上了誰,出了手,非要帶下一層皮不可的,再慢慢地,一點點的,把人折磨死。
這是趙盈的手段。
可皇上又是否知道呢?
“臣無此意。”嚴崇之還是那副淡然的口吻,趙盈的惱怒和譏諷,好似全都不在他眼中,“臣反而覺得殿下坦蕩。您大可以不認。
至於結黨營私——這朝中結黨營私的人原也太多,本就不差殿下一個。
殿下既然都說兄弟二人不相容了,鬩牆之禍自古有之,皇上與百官全都是心知肚明,不過是如今三位殿下未曾入朝,無人宣之於口罷了。
臣在朝幾十年,有眼睛,有耳朵,更有一顆明辨是非的心。
薑閣老幾次三番提議從三位殿下中擇人往司隸院與殿下一同主事是為什麽,沈閣老他不遺餘力的打壓殿下又是為了什麽。
殿下有句話沒說錯。
官居一品,位高權重,監察百官,複設詔獄,殿下得到的一切,所做的一切,早置身風口浪尖,避無可避。
既然登了高,不結黨,不營私,孤掌難鳴。
殿下若沒有三殿下這個一母同胞的親弟弟,您今天得到的一切,盡管令人眼紅,卻也隻會是那些人努力想要拉攏的目標,而非極力打壓。”
趙盈實在有些看不透他了。
她一抬手,止住他的話:“嚴大人是在提點我?”
嚴崇之搖頭:“殿下聰慧,根本不必任何人提點,不必是我,更不必是小宋大人。殿下,皇上更清楚這一點。”
她知道昭寧帝清楚啊,但他還是點了宋雲嘉幫襯她。
其中深意,不可細究。
然而嚴崇之話裏話外,幾次提起昭寧帝……
“嚴大人的問題,我答了,我問嚴大人的事,嚴大人不打算聊一聊?”
嚴崇之在短暫的沉默之後,倏爾笑了。
趙盈看的一愣一愣的:“你笑什麽?”
他緩緩起身,朝著趙盈拜了一禮:“臣告辭。”
這個人……
趙盈咬緊了後槽牙:“嚴大人該不是想告訴我,並沒有答應為我解惑吧?”
“臣正打算說這個話。”他一禮畢,直起身,以一種善意的目光深望了趙盈一眼,幽幽吐出這麽一句話,轉身就往門外走。
趙盈氣不打一處來,她大可以喊了徐冽攔下人。
這是她的司隸院,不是嚴崇之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
但好像,沒有什麽必要。
他就那樣大大方方的出了門,消失在趙盈的視野中。
趙盈聽見暗處有動靜,挑眉揚聲:“想問什麽直說。”
“嚴尚書這不是坑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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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麽坑我了?”
“有問有答,到他那兒,得了想要的答案,就完了?”徐冽的聲音裏透著疑惑不解,細品之下還有些許不滿,“太放肆了。”
“不是放肆。”
趙盈摩挲著尖尖的下巴,意味深長的盯著門口方向:“他說的挺清楚的了。”
劉家倒台,根本正合了狗皇帝心意。
沒了劉家,沒了劉寄之,他才能順理成章在朝中扶持新的勢力,站在趙澈的背後,成為他將來與兄長奪權的資本。
弱肉強食,昭寧帝要的不是太平盛世下被嗬護捧出來的儲君,他原本就想要一頭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