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目無尊長
第八十七章目無尊長
第二天趙盈沒去上朝。
她掌管司隸院這些天以來,就沒休息過,今晨昭寧帝會點嚴崇之把陳士德交給司隸院再審,至於陳士德的罪,也是回頭由司隸院來定。
她才不到太極殿去送給沈殿臣找麻煩呢,就當是忙裏偷閑,躲懶一日。
太極殿上沈殿臣心有不滿,刑部的人有任何不爽,找周衍說去就是了,她是眼不見心不煩,聽不見就當沒發生過。
於是悠哉吃過早飯,就打算去孫淑媛宮裏走一趟。
她數日不回宮,就算是做做樣子,也該去看看趙澈,免得惹人懷疑。
出上陽宮朝西北方向而去,走出去不過一箭之地而已,趙盈嘖聲收住了腳步。
趙婉人瘦了一大圈。
集英投毒的事情發生到今日,這麽些天過去,聽說她是前三五日才徹底醒過來的,先前總是昏昏沉沉,一時清醒,一時昏睡,就算是醒過來的時候,人也是呆呆的。
後來又得知劉氏一族的事,更是傷心了一場。
薑夫人在這個事兒上倒沒苛待趙婉什麽,甚至替她安排周全,送她去給劉氏上了三炷香,磕了三個頭。
據說昭寧帝為這個心中不快,還是薑夫人替她說情,大包大攬的攬在自己身上,這事才算過去。
趙盈知道的時候心中不屑。
不過都是些麵子上的工夫罷了,薑夫人肯做,趙婉卻未必真的領她的情。
原本就弱柳扶風的嬌美人,如今連下巴都越發的尖。
跟著趙婉服侍的人全都換了,趙盈看著都眼生,估計也是薑夫人幹的。
她遠遠地站著那裏,掖著手,安安靜靜,倒有了幾分乖順。
趙盈也放滿了腳步,背著手,一遞一步靠近時,目光從趙婉頭發絲打量到腳尖兒上,再反複如此,遊移上去:“能下床了?”
趙婉柔著一把嗓子,蹲身同她見禮:“我聽說大皇姐昨夜就回了宮,本來想到上陽宮去見皇姐,但薑娘娘說夜裏起了風,怕我吃了風身上不好,不放我去。”
答非所問。
不過足可見她的處境並不像表麵看起來那樣好的。
她如今在薑夫人宮裏,連出個門,都要薑夫人點頭同意。
趙婉過去十三年的人生,雖然風頭從來蓋不過她,可也是順風順水的。
母妃專寵的那幾年時間裏,後宮的女人們難得的齊心,私下裏並不會針鋒相對,再加上那時候劉氏很會扮柔弱,裝模作樣的,反而得馮皇後頗多照顧,而趙婉自己在劉氏的教養下,最會做些討人歡心的事,是以在各處都很吃得開。
後來母妃過身,又有了孫淑媛,再到劉氏費盡苦心的承寵——之後這麽多年時間裏,劉氏幾乎可以說是一枝獨秀。
她地位縱使不及薑夫人和孔淑妃,可薑孔二人也分不走她半點恩寵。
於是趙婉搖身一變,成了寵妃掌上珠,自然風光得意的。
寄人籬下的日子,她沒過過,更不會懂得其中酸楚。
趙盈烏黑的眼珠滾了兩滾:“看來你中毒之後,身體是不好,現在這月份,夜裏起一陣風,薑娘娘也怕你身上不好,既是這樣子,你不如好好養著,禦醫院的人不敢不盡心,拿了畢生醫術調養你的身體,你年紀還小,養幾年總會養好的。”
她懶得搭理趙婉,錯了身就要從趙婉身側過去。
然而趙婉小手卻攀上她袖口,沒敢碰她手腕,似乎很怕她,又在剛剛觸碰到她袖口的一瞬間,匆匆撤回去。
趙盈眉心一攏,側目去看。
趙婉連眼底都是怯生生的,瘦弱的肩膀還抖了兩下。
嘖——
趙盈咂舌:“我欺負了你?趙婉,你一大清早不在宮裏待著,跑到上陽宮外攔我的路,我一句重話沒跟你說,反而勸你照顧好自己的身體,你現在做這副模樣,給我看的?”
她簡直被氣笑了,退了三五步,越發離趙婉遠了很多,甚至四下掃視了一圈:“我瞧著這個時辰,這宮道上也沒什麽人,也沒人能看見你這個楚楚可憐的模樣,然後去與人說我欺負了你吧?”
趙婉連連搖頭,低垂著腦袋,好半天一句話都不說的。
趙盈是不知道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反正趙婉對她從來不恭敬尊重,現在兩個人之間說橫著血海深仇也不為過,趙婉打什麽盤算,她更懶得搭理。
從前跟著劉氏學了一身表裏不一的好本事,現在挪到薑夫人宮裏去了,誰知道將來還會學點什麽。
真有意思。
她提步又要走,趙婉紅著一雙眼抬了頭:“皇姐,我母妃……”
“我勸你謹言慎行。”趙盈在她剛一開口的時候冷聲嗬斷她後話,“劉氏是被貶為庶人賜死的,你是禁庭的二公主,是薑娘娘的女兒,你身體不好,總不想拖著病軀再去跟著嬤嬤們學規矩吧?”
趙婉脖子一縮:“我知道皇姐是惱怒的,畢竟那杯毒酒,險些要了皇姐性命。我今天來見皇姐,我是想……我隻是想……”
她支支吾吾,趙盈更是心煩:“你隻是想來我這兒賠禮道歉,讓我別為劉氏的事把你一起給恨上,畢竟劉氏死了,劉家倒了,可你還是要繼續風風光光做你的二公主的,是嗎?”
趙婉麵色一僵,趙盈就知道她說對了。
這就是劉氏養出來的好女兒。
自私自利,毫無母女情分,對她的外祖家,更是一點兒不肯眷顧的。
她若真是個有骨氣的,也該鬧上一場。
眼下這做派,確實令人作嘔。
“好好做你的二公主,傍著薑娘娘過你未來的日子吧。”
趙盈把所有的厭惡都寫在了臉上,看都不願再多看趙婉一眼,揚長而去。
趙婉盯著她的背影,咬緊了後槽牙,捏著帕子的小手,骨節隱隱泛白,一雙眼中全是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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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道盡頭連著永真門,揮春在過永真門前回頭看了一眼,發現趙婉和她身邊伺候的宮娥們站在原地,一動沒動,她喉嚨一滾:“公主,二公主還站在那兒。”
趙盈深吸口氣:“隨便她,莫名其妙。”
她對這座宮城的厭惡,原來並不隻是來自於昭寧帝和趙澈。
這宮裏的每一個人,都讓她感到惡心,疲於應付。
宮外是海闊天空,她連呼的每一口氣,都是甜絲絲的,哪怕是再忙再累,人是自由的,心更是自由的。
但事實上,她還是算錯了的。
這是等她從孫淑媛那兒出來,遇見薑夫人宮裏的大宮女芳蕊等在宮門外,笑嗬嗬的說薑夫人請她過去一敘,她才後知後覺。
趙婉不是跑來服軟示弱的,她之所以會在上陽宮外的宮道上等著她,是薑夫人授意的。
什麽怕她吃風身上不好,什麽苦情寄人籬下的戲碼,真能演啊。
趙盈滿麵春風的進了薑夫人的正殿,殿內縈繞著淡淡沉水香香氣。
她嗅了兩下,才提步往西次間去。
趙婉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回來的,整個人看起來垂頭喪氣,精神不是很好,興致更是一般。
她麵前的小案上放的全是她素日愛吃的糕點,精致可口,而且不會過分甜膩,是適合她養病時候入口的。
不管真心與否,麵上工夫薑夫人的確做的不錯。
見她進來,薑夫人笑著招手:“我叫她們去給你準備點心了,快來坐。”
趙盈施施然端了一禮,卻並不顯得多親近,非但沒有上前,反而順勢就在左手邊的玫瑰椅坐了下去。
薑夫人麵不改色,笑意不減:“我知道你去看你弟弟,但聽婉婉說,方才似是惹惱了你,這不,從外頭回來就垂頭喪氣的,我實在看不下去,隻好讓芳蕊去孫淑媛那兒請你了。”
說的多慈母之心啊。
趙盈心下不屑,臉上還是掛著笑的:“哪裏有這樣的事,她怕是身上不好,養了這些天,人呆呆鈍鈍的,也不知道是怎麽就多了心,我何曾惱了她,薑娘娘這樣說,我得給二皇妹賠個不是了。”
她說著真的要起身,薑夫人忙欸的一聲止住她動作。
正好小宮娥端了黑乎乎的藥汁上來,薑夫人拍拍趙婉手背:“吃了藥去歇一歇吧,起來的這樣早,這兩天臉上才有了血色,這又白著一張小臉兒了,回頭你父皇見了心疼,我替你跟你皇姐說。”
趙婉好像是真的應了趙盈那一句呆呆鈍鈍,整個人都反應遲鈍了好些。
那頭薑夫人話音都落下去半晌了,她才悶悶的哦了一聲,從羅漢床上起身下來,又怔怔然的行了一禮,跟著小宮娥退了出去。
趙盈見她這個樣子,眯了眼。
倒不像是被薑夫人捧在手上養的,反倒像是被狠狠教訓過,怕了薑夫人的手段,不敢在她手上折騰。
到如今她說什麽,趙婉就應什麽。
全然沒有了往日的機靈勁兒。
趙盈撇了撇嘴:“二皇妹到薑娘娘這兒時日不久,但我看薑娘娘把她管教的卻很好。”
薑夫人臉上的笑僵了一瞬:“她經曆了一遭事,自己長大了,懂事了不少,我勸過她幾次,算不上管教的好。”
“那也是薑娘娘的功勞,從前二皇妹便是見了我,也並不見得多恭謹,如今我也沒跟她置氣,她反倒怕惹惱了我,怎麽不是薑娘娘教的好呢?”
含沙射影的,薑夫人也未必聽不懂。
趙盈人往椅背上靠了靠:“您應該不是替她請的我。”
薑夫人說是:“到底是長大了,出宮住了些日子,在燕王手底下長得更不錯,我聽二郎幾次說起來,都是誇你如今如何的能幹,如何的有本事,你這樣,你母妃在天有靈,也會欣慰。”
可她母妃生前,和這些女人可沒什麽往來。
趙盈對戳著手指尖兒:“所以您請我到您宮裏來,車軲轆話說了一通,是為了什麽呢?”
她尾音往上一挑,啊的一聲:“我猜是為了趙澄。”
薑夫人仿佛也沒打算遮遮掩掩的,她既然直截了當的挑明,便索性就順著她的話應下去:“二郎說司隸院初設,也很想去曆練曆練,我想著你們兄妹兩個總也有個幫襯的,你覺得呢?”
“我覺得不好。”
趙盈毫不猶豫就回絕了:“司隸院的差事是要吃苦的,恐怕薑娘娘舍不得二皇兄。”
薑夫人眼底閃過狠厲,掩了掩:“有什麽舍得舍不得,先前西北那樁差事,要不是你父皇怕他們兄弟年輕不經事,我倒很想讓他出去曆練一場。
這男孩子嘛,哪有那麽金貴的,長大了,還不都是要扔出去摔摔打打,才能成才的嗎?
元元你吃得這份苦,他倒要人來心疼了?”
“可司隸院是我的地方,我不想讓他去,不行嗎?”她挑眉,橫一眼過去,“您是怎麽想的呢?就算要曆練,尚且放著我的親弟弟呢。再不然,澈兒年紀小,不急著過問朝政,那也該是大皇兄。
我倒沒見孔娘娘請了我去說這些——”
她把音調又拉的極長,有些許的輕佻,實則是輕慢:“我想起來了,司隸院設立的時候,薑閣老就在太極殿上說過這樣的話,也該把皇兄他們放到司隸院去幫襯我。”
趙盈點著手背,眼看著薑夫人的臉色肉眼可見的黑下去,反而覺得通體暢快:“父皇沒點頭,沒答應,您怎麽還敢跟我提這個呢?”
“你這說的是什麽話。”薑夫人沉了麵色,“司隸院是朝廷的地方,是你父皇的司隸院,怎麽就成了你的地方?元元,這是誰教你的?你既是臣,又是女,你父皇是皇父,你說這樣的話,豈不是連君臣本分都拋之腦後了嗎?”
“這樣的話,您也大可以說給父皇聽去,我說那是我的司隸院,您看看父皇會不會把我罵一頓。”
趙盈懶得跟她費口舌,緩緩起身:“我為司隸令,什麽人能進,什麽人不能進,自然我說了算。牛不喝水強按頭的道理,我可從來都不認,您覺得我說的是混賬話,可也輪不著您來管教我的。”
她草草行禮,半分都不周全,是把不恭順帶到了明麵上來得。
薑夫人被氣得不輕,跺著腳起身,指尖都在顫抖:“你簡直是目無尊長,實在放肆!”
趙盈一隻腳都已經跨出西次間的門了,陰惻惻笑著回望她:“這樣的話,我十四年就聽您這麽理直氣壯說過一回,您是個好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