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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司隸監

  第八十三章司隸監

  司隸院的設立比想象中快很多,昭寧帝在太極殿金口開後不過四五日光景,一應章程擬定,連人手都是吏部挑了些好的,先挪到了司隸院去供趙盈差遣。


  不過雍國公府的修葺還要費不少時間,再加上趙盈要求有多,工部不敢怠慢分毫,連她要劃出二進院以後做她的宅院所用,工部都不敢有所異議,隻能越發盡心。


  這日她特意讓宋懷雍打聽了周衍的休沐日,請了周衍往雲逸樓去吃飯。


  宋樂儀本來是跟著他們一起出的門,後來路上偶遇了大理寺卿家的三姑娘,說是前兩日在城北錦繡綢緞莊看上兩塊兒料子,既然遇上了,讓宋樂儀幫她去選一選。


  那是個最熱心也最熱情的姑娘,在京城中名聲一向都不錯,人隨和,閨中好友便多,宋樂儀便不好拒絕,跟著她一道往城北去了。


  自從知道雲逸樓是杜知邑名下產業後,杜知邑也相當會辦事兒,把三樓盡頭最安靜的雅間留給了趙盈。


  此時兄妹兩個端坐在西窗旁的太師椅上,一低頭能看見街上往來行人。


  趙盈執盞飲了口熱茶:“我如今想想,表哥竟也不知有多少事情是瞞著我的。”


  宋懷雍眉頭動了動:“不想幹的事不說與你聽,這也算瞞著?”


  她微怔,須臾笑出聲來:“倒也是,要不是我有了如今這籌謀,杜三公子的事,與我的確是毫不相幹的。”


  “我聽部裏同僚說起,這些天工部一幹人等對你頗有微詞,他們不敢在我麵前明說,但這樣的話多多少少能傳入我耳中。”


  宋懷雍低歎了聲:“太冒進始終不是好事,燕王殿下不是也勸你,別太冒尖嗎?”


  “我修葺雍國公府做府衙之用,這也算冒尖?”趙盈心下不屑,狐疑望去,“其實皇叔和表哥心裏都清楚,他們對我諸多微詞,和我要大興土木,重新修葺雍國公府並沒有關係的。”


  也就是現在,司隸院初立,她根基不深。


  那些人看不上她的行事做派,更從沒有哪一朝的公主是像她這樣子,堂而皇之要入朝參政。


  他們對她的不滿,是因她生做女兒身,覺得她是牝雞司晨。


  就算她老實本分,他們還是看不慣。


  等到將來站穩了腳跟,他們又天大的不滿,也隻敢憋在心裏,絕不敢再宣之於口。


  趙盈麵上寫滿了無所謂:“他們越是不滿,越是看不慣,我偏是要如此行事。”


  橫豎昭寧帝不開口,誰能拿她怎麽樣。


  司隸院淩駕於禦史台之上,禦史言官就算想彈劾她,也得掂量著些。


  說話的工夫有敲門聲傳來,趙盈回身去看,揮春會意,蓮步輕移去開了門。


  周衍隻身而來,身上是青灰色的綾羅長衫,腰間墜著一塊青鬆佩,玉佩上垂的是玄色穗。


  他進門見禮,站的距離有些遠。


  趙盈懶得挪動:“周大人不要這樣拘禮,好歹咱們也算是有過私交的。”


  周衍眉心一動,下意識又去看宋懷雍。


  宋懷雍噙著笑叫他坐:“今天是元元請你吃飯,你老是這麽客氣拘謹,她也渾身不自在了。”


  他雖然這麽說,周衍可不敢真鬆了那口氣。


  以他的出身和地位,能與永嘉公主同席而坐就已經是天大的榮耀,哪裏敢在這位殿下麵前造次。


  趙盈也不勉強他:“上一次見周大人,因何家事焦心忙碌,也顧不上與周大人敘敘話,我聽表哥說,周大人在順天府有四年多的時間了?”


  周衍說是,兩隻手交疊著放在腿上,正襟危坐,一本正經:“到九月就整整五年了。”


  五年的時間,他身上有二甲第四名的功名,卻還隻是個六品推官。


  趙盈都替他覺得可惜。


  “周大人科考那年的策論,曾經廣為流傳,我沒記錯的話,沈閣老和薑閣老都是很喜歡你那篇策論的吧?”


  周衍吃了一驚。


  承徽三十五年他考取功名,但那時候的事趙盈不該知道,即便是宋懷雍,他也很少說起從前的事了。


  過去的早就過去,他早就不是當年那個榮耀加身的周奉功。


  趙盈把他麵上的驚詫和眼中錯愕盡收眼底,不動聲色的揚了唇角:“以周大人之才,高中狀元也不在話下,但你隻得二甲第四,無非是你出身寒門,門第不夠。


  但周大人為人謹慎,自從考取功名後,先入翰林院,又被調入順天府,前前後後六七年的時間,你竟然能做到寵辱不驚,卻也不被人頂了你的位置。


  其實周大人是個極有本事的人啊。”


  周衍麵色一僵:“公主太抬舉微臣了,所謂微臣之才,也不過紙上談兵,真正入了朝堂,才知從前不過坐井觀天,目光狹隘,微臣還有很多東西要學,當不起公主這樣誇讚的。”


  他當然當得起。


  別人不知道,趙盈卻清楚得很。


  前世在她參政的第二年,周衍發妻病亡,他為發妻守喪滿一年後,五軍都指揮使的獨女與夫家和離,他續弦娶了秦家姑娘,從那之後,走上了一條平步青雲的路。


  偏偏他持身清正,鐵麵無私,那時候誰不誇他頗有沈殿臣年輕時的風範呢?

  一直到趙澈禦極,他因從不參與黨爭,也在奪嫡的風雲詭譎中安然無恙的活了下來。


  她臨死前,他就已經從順天府遷入刑部做侍郎了。


  多少人罵他趨炎附勢,攀附五軍都指揮使,又有多少人曾羨慕他寒門清苦人,也能有這樣的機遇,魚躍龍門。


  而他始終波瀾不興,寵辱不驚。


  那才是周奉功。


  趙盈思緒戛然而止:“周大人對司隸院感興趣嗎?”


  周衍不是糊塗人。


  趙盈在這個時候讓宋懷雍出麵請他這樣的小人物吃飯,他來的路上就在想,說不定是與司隸院有關。


  畢竟府衙初立,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


  吏部雖然有宋侍郎把關,選出來的人大多也都得力能幹,但她手握司隸院大權,勢必還要親自挑幾個人鎮著。


  他不太理解為什麽選中他,但趙盈真的開了這個口,他反而暗暗鬆了一口氣。


  胸膛處的起伏波動是入了趙盈眼的,宋懷雍當然也看得真切。


  他以為周衍是不願,便想勸兩句:“司隸院雖然複設詔獄,也掌逮捕審問的事,但元元不是殘虐暴戾的性子。


  你在順天府熬了這麽多年,還打算一直熬下去嗎?”


  這麽熬下去,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呢?

  周衍自己也不知道。


  他明明有經世之才。


  昔年科舉入仕,年輕氣盛時,也曾想過,憑他一己之力,未必不能扭轉乾坤。


  嚴崇之也是寒門出身,他又有哪裏輸人的呢?


  等他走到位極人臣的那天,一定要打破世家寒門的偏見,令天下有識之士皆能施展抱負,報效家國。


  經年過去,那樣的心氣,早就被磨平了。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也會心有不甘。


  偶爾和宋懷雍出去喝酒,也會牢騷幾句。


  但很少。


  他知道沒什麽用。


  他有他的風骨,也有他的底線。


  他與宋懷雍是摯友,憑皇上對宋家的恩寵,對宋懷雍的器重,他想要出人頭地,其實一點也不難。


  但他不願走上這樣的路。


  於是就這麽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把最青春飛揚的歲月,都埋葬在了順天府,也把曾經的那個周奉功,一點點的,親手扼殺。


  現在趙盈問他——對司隸院感興趣嗎?

  周衍深吸口氣:“公主信任微臣,肯提拔微臣,微臣卻恐怕辜負公主的美意和信任。”


  “這不是你的真心話。”趙盈眯了眼去看他,目光銳利,像要把他看透了,“你的眼睛告訴我,你是感興趣的,更願意我把你從順天府中解救出來,給你一片天地,讓你大展宏圖。所以周大人,你在怕什麽?”


  周衍真的從沒見過這樣的人。


  洞察人心,不留餘地。


  她非要把話點明了,戳破了,太沒意思了。


  宋懷雍知他或許不喜,有心遮掩一二:“奉功,我知你並不怕朝堂紛爭,更不怕朝臣對司隸院的偏見不滿,你是不是覺得,如果就這麽離開順天府,人家會說你是因為我的關係,才能進司隸院當差?”


  周衍卻搖了頭。


  他抬眼看去,宋懷雍的神情是真摯的,其實趙盈也並沒有那麽咄咄逼人。


  他緩了那口氣:“我自問仍有真才實學,且在順天府做了五年推官,京中人情往來我熟悉的很,若要我到司隸院去當差,我定然遊刃有餘。”


  兄妹兩個對視一眼,誰也沒吭聲,隻安安靜靜的等他的後話。


  果然周衍也沒打算等他兩個接話的,自顧自又繼續說:“可我已經沒有當年的心氣了。這些年性子磨平了,對人遇事圓滑太多,怕得罪人,更怕連累家人。


  在順天府這麽些年,經辦過的案子也不少,我自問我手上沒有冤假錯案,但我也知道,我審結的案子報上去,定案的結果,未必是真相。


  我從來沒站出來說過一個字——殿下還敢抬舉我嗎?”


  這是有些棘手的。


  經年累月養成的習慣,棱角被磨平之後再想變得鋒利逼人,有些困難。


  趙盈設立司隸院,可不是為了替人粉飾太平的。


  周衍骨子裏的東西都還在,然而他需要時間。


  是一年兩年,還是三年五年,這很難說得準。


  前世有五軍都督府在他身後為他撐腰,他在朝中都還時常有束手束腳的地方,現在單是一個她和司隸院,周衍能不能把丟掉的東西找回來,趙盈隻是在賭——


  “為什麽不敢呢?”趙盈神采飛揚,揚眉看去,“我要用你,自是信你,你為人處事如何,我也了解過。你做的好,做不好,我給你足夠的時間。


  周大人,大道理你該比我懂的多才對。


  我給你時間,給你機會,你丟掉的傲骨和鋒芒,你自己去尋回來。”


  周衍錯愕:“如果我找不回來呢?”


  趙盈倏爾笑了:“等我覺得煩了,覺得你不堪用了,你就離開司隸院。當然,別指望我給你找好去處,你的前途如何,都與我無關。”


  “所以我不答應公主,就還能好好做我的順天府推官,答應了公主,倘或公主明日便厭煩了,我豈不是什麽都沒有了嗎?”


  “周大人這麽不自信?”趙盈托腮看過去,目光遊移,把他又重新打量了一番,“成了,從今以後你就是司隸院的三品司隸監,榮耀加身,無人敢小覷,你想做的事,能扶持你的,我自然也盡力幫你。


  若不成,無非是無官一身輕,不過周大人與我共事一場,等你離開司隸院那日,我也予你黃金千兩,保你下半輩子衣食無憂。


  周大人,我拿我的司隸院跟你賭,你敢拿你的前程陪我賭這一局嗎?”


  激將法並不是對什麽人都有用,對周衍這樣的讀書人尤其沒用。


  他從不吃人激將這一套。


  但是今天,麵對十四歲的永嘉公主,他動搖了!


  這於趙盈而言,也是一場豪賭。


  她設立司隸院不容易,而且朝臣不會給她第二次機會。


  三品司隸監,那是她一人之下,可全權負責司隸院大小事宜得。


  她若不在,司隸院會不會走偏,其實就在司隸監一人而已……


  她說得對。


  就算不成,他無非辭官離朝,而趙盈又許他黃金千兩,保他衣食無憂,不必怕妻兒跟著他顛沛流離,居無定所。


  一輩子苦熬在順天府,也是窩窩囊囊的過。


  與其那樣過一輩子……


  “臣陪殿下賭!”


  他站起身來,端正一禮,朝著趙盈坐的地方拜下去,大概是為了同趙盈表決心的,直起身來時又補了兩句:“臣若不堪用,為殿下所棄,也沒臉受殿下黃金千兩。”


  趙盈說了聲好,一拍桌案,發出一聲悶響來:“我果然沒看錯人,周大人今日所言我記住了!”


  宋懷雍一口氣長舒出去,才笑著打發人去催小二上菜:“這樣不就好了,我真是怕你犯強,脾氣上來別別扭扭不肯答應。既然肯,明日將你的名字補入吏部擬定的名單中去,便萬事大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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