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互換

  和陸丹若走在曲徑上,江若弗突然感覺心上一痛,像有什麽尖銳的東西刺破了胸膛,抵著心髒滑動。


  沉重而壓抑,還有陰翳的慍怒感。


  如同有隱藏在身體裏許久的針穿刺而出,毫無察覺時便劃破一條口子,泯泯流血。


  她捂住了胸口,眉頭皺起來。


  從今天來到這場花朝宴伊始,她就覺得自己的情緒很不對勁。


  像是有什麽在心髒深處湧動著,但她卻根本捉摸不住。


  如同刻意壓抑著什麽,壓得人氣息都沉了。


  而就在剛剛那一瞬,那心底湧動著的東西陡然刺出,之前壓抑著的東西忍不住噴薄而出。


  陸丹若見她腳步停了,也跟著停下來,


  “表哥你怎麽了?”


  “不舒服嗎?”


  江若弗平複了一下呼吸,

  “我沒事。”


  而湖心亭上。


  綁在眼上的帕子遮蔽住了溫孤齊的所有視線。


  他身處一片黑暗之中,風烈烈而動,在呼嘯的風中,他似能聽見不斷的嗤笑和嘲諷,

  那些尊貴的世家夫人在婚宴上竊竊私語,全然未曾注意到在廊柱之後的他,


  “陳王世子又如何,到底是有娘生沒娘養,生來克母。”


  “陳王世子也真是可憐,長公主不過薨逝一年,那陳王就已十裏紅妝,滿城張紅地聘娶隴西郡王的女兒,陳王府門前三天流水宴,王公貴族平民百姓皆可落席,卻偏偏沒堂堂陳王世子的落席之地。”


  “溫孤氏已有新王妃,往後這個孩子還是不是世子當真難說。”


  紅牆旁,衣著華貴的宮妃抱著狸奴指著不遠處的溫孤齊背影,


  “那孩子見陳王滿身是傷地被抬回長安來,竟然也一聲不吭,也不流淚,就站在原來的位置看了兩眼就移開了視線,這陳王九死一生從戰場上回來,看見自己孩子如此,不知得多寒心呢。”


  旁邊的人輕笑一聲,

  “少說兩句吧婕妤,陳王妻死不過一年就娶妻,薄情至斯,你還希望陳王世子能重情義到哪裏去?左不過一脈相承的寡情薄意罷了。”


  三兩宮人圍在一起,

  “陳王世子真是一步登天了,現如今太後娘娘掌權,誰還敢在背後議論他,隻不過陳王世子確實天生冷情,對太後娘娘的態度也不親昵,活像是君臣,且陳王世子對我們這些奴才的態度也不如從前和善,冷得叫人心慌呢。”


  旁邊尖嘴猴腮的宮女翻了個白眼,

  “和太後娘娘要親昵做什麽?若不是生陳王世子的時候,長公主落下了病根,哪能走得這麽早?太後娘娘不恨他就不錯了。”


  卻在眸光移動間看見了盆景樹影之後的溫孤齊,宮人驚跪叩首,

  “奴才有罪!”


  “奴才萬死!”


  “竟不知世子在此!”


  而陳後自廊後現身,一襲鳳袍繁複迤邐,鳳冠高聳,也並不安撫溫孤齊,隻是看著宮人緩緩道,

  “拖出去亂棍打死。”


  早該褪色的記憶在溫孤齊的記憶裏翻湧,如昨日經曆一般清晰。


  一張張冷漠的臉刺痛人的神經。


  畫麵最後凝在青雲書院之中,顧雲旗睥睨而視,站在丹階上,高高在上地看著溫孤齊,

  “連母親都沒有,你縱使學業再名列前茅又如何,依舊隻是而已遺孤。”


  “溫孤齊,你的名姓命輪之中唯有孤,沒有齊。”


  不知是誰先動手。


  等溫孤齊再有意識的時候,顧雲旗已然昏死在地上,而旁邊的人死死拉住溫孤齊。


  溫孤齊隻看見自己手上的血,卻不知自己的眸子通紅嗜血顏色如出一轍。


  溫孤齊閉上眼,依舊是黑暗一片,但他握緊了弓,聽辨風來的方向,驟然將弓拉圓,對準了那個風被擋住的方向。


  顧雲旗亦身處一片黑暗之中。


  卻聽見一陣驚呼。


  “若弗!”


  “若弗!”


  “快收手!“


  亭中眾人眼裏,


  那個冰藍色衣裙的女子滿弓如月,忽然轉身過來,用箭尖毫無偏移地對準了什麽都看不見的顧雲旗!

  箭尖不過離顧雲旗隻有三寸,隻要江若弗一鬆手,那箭就會躥進顧雲旗的太陽穴之中,穩穩紮根。


  殺氣騰騰在刹那間陡然而生,溫孤齊背後如有烽火血海,暴骨沙礫。


  風吹鼉鼓山河動,電閃旌旗日月暗,長發被亭上忽起的狂風怒吹。


  言猶在耳,徹響八荒,


  年少的顧雲旗的聲音自天地重新回還而來,


  “太後是後,皇後也是後,溫孤齊,你遲早有一日會跌落塵埃。”


  “若知今日,長公主如今一定後悔當年決定。”


  天忽然烏雲翻滾起來,隻是一瞬間,天色盡然暗卻,遠處的景色皆成一片模糊黑影,整個湖心亭像是被烏雲包圍,單獨存在於一個離天地極遠的位置。


  跳波自相濺,白鷺驚複下。


  忽下起大雨,雨珠極大,如琉璃珠子一般砸在人身上極疼。


  人們紛紛四散跑開。在奴仆臨急解下來的外衣遮擋下回到屋簷下。


  亭中隻餘顧雲旗和溫孤齊二人,而當著眾人麵,溫孤齊本已經移開的箭又重新對準顧雲旗,拉滿弓的手鬆開,那箭如閃電射出,幾乎要擦過顧雲旗的麵頰,箭帶起風,將顧雲旗半束的頭發吹得揚起。


  顧雲旗聽著耳邊尖銳的破風聲,竟是無法動彈,定在原地。


  眼前一片黑暗,他不能視物,卻能感覺到那箭尖的冰冷,毫無猶豫地向他射來。


  在他蒙目之時,江若弗刻意要取他性命。


  顧雲旗絲毫不懷疑,這根箭本是要射在他麵上的。


  叫人心悸地猜測,她定規則要蒙眼,是否隻為此時。


  弓弦被陡然鬆開,反彈震蕩著,力道抵著溫孤齊的指尖顫抖,壓製不住的餘震。


  箭飛出去,紮在了紅木亭柱上,明明這樣近的距離,但那箭已然刺入木中極深,可見用力之至。


  顧雲旗伸手取下遮在眼上的帕子。


  天地風雲聚湧,衣衫被吹得烈烈飛揚,湖水一陣陣蕩起來,拍在亭下,像是要馬上將亭子吞噬一般。


  而他對麵的女子,玉指輕撚,幹脆利落地單手取下了眼上蒙著的布巾。還未等她手落下,那呼嘯而帶著水霧的風就將她手中的帕子吹得飛走。


  一雙水眸冰冷,看著他的一瞬,似將這天地黑白二色都分隔開來。


  她眼中,有利鏃穿骨,山川震眩。


  聲析江河,勢崩雷電。


  顧雲旗立在風中,竟是無由來言語凝滯,無話可說。


  他不知該如何開口,


  質問,憤怒,驚訝,通通皆無,他隻能是呆立原地,目光一寸難移地看著眼前的女子。


  哪怕她眸中隻有冷冽和冰寒。


  雨來得極快,去得也極快,不過一會兒那雨就停了。


  溫孤齊轉過身去,麵對重新漸漸恢複平靜的湖麵,他語氣平靜,似從無任何情緒起伏過,


  “蒙眼難免出錯,驚擾了顧公子,還望海涵。”文婷閣

  江若弗看著窗外的雨驟停,昏暗天色忽收,她起身走出門戶,

  “丹若,雨停了。”


  陸丹若起身,跟在江若弗身後,

  “待會兒畫花鈿,表哥可一定要選我。”


  “不許去尋旁人。”


  畫花鈿是顧氏花朝宴獨有的遊戲,在別的宴會上也輕易不敢用來娛樂。


  所謂畫花鈿,便是在女子額間畫花盞,以色墨勾勒,本是女子妝麵的一種。


  隻是顧氏花朝宴不同的地方便在於這花鈿並不由女子自己畫,而是由參與花朝宴的公子們畫。


  貴女們在玉牌上寫字,讓公子們選定玉牌,選中哪位姑娘的玉牌便是替哪位姑娘畫。


  這其中操作靈活,若是男女雙方有意,可早早互相溝通好寫什麽,讓男子選定該玉牌便可為此女描花鈿。


  若是沒有選定要畫花鈿的對象,便是隨緣而來,看中誰玉牌上的字句便選誰。


  年年都有因此而互生情愫的貴女公子,因為能參與花朝宴的人皆是身份顯赫,也大多門當戶對,能成就好事。


  江若弗想著,隻怕陳王世子這個身份給誰畫花鈿都麻煩,倒不如給陸丹若畫,省去許多麻煩。


  江若弗點了點頭,

  “好。”


  有下人過來與陸丹若耳語幾句。


  陸丹若忙衝江若弗道,

  “表哥先走吧,待會兒我再去找你。”


  江若弗不疑有他。


  隻是視線自那下人身上轉過時卻覺得有些眼熟。


  像是陸蔚漳的隨侍。


  江若弗沒走幾步便被一隻手從背後拉住。


  她回頭去看,溫孤齊握住她的手腕,輕聲道,

  “跟我來。”


  頌卷這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見江若弗的容貌。


  上次匆匆一瞥,未能看清其模樣,隻能記得世子看中的女子生得極美。


  如今真正到了麵前,頌卷才知道。


  原來世子看中的女子,就是方才那個在席間驚豔四座的江姑娘。


  原來當初世子在魚桃宴急著找的江家姑娘不是江家嫡女,而是庶女。


  但縱使是庶女,這位小姐也足夠出眾。


  容貌學問氣度,皆可與世子並肩。


  頌卷幾乎是沒有任何驚訝或意外地就接受了江若弗的存在。


  在他心中,世子的世子妃本該是這般模樣,方有資格與世子比肩而立。


  頌卷格外恭敬地默聲對溫孤齊長行一個禮,而後方退下。


  二人來到一處湖上的長廊,溫孤齊停住腳步道,

  “現在換回來吧。”


  江若弗不解,

  “現在?”


  “可是我們怎麽能換回來,如今還未天黑,也不是月圓之夜。”


  溫孤齊忽然走到欄杆邊上,坐在欄杆上,下麵就是川流不息的江水,流水聲音空靈,穿過山澗湖洞時如大雨滂沱聲。而欄杆極窄,坐上去很容易摔下。


  江若弗忙阻止道,

  “世子,這樣危險。”


  溫孤齊卻勾了勾手指,

  “你過來。”


  江若弗依言走過去,溫孤齊卻忽然伸手拉住她的手,毫無征兆地突然往後一倒,眼見半個身子都探出了欄杆外,江若弗驚懼萬分,握緊了溫孤齊的手將他拉回來。


  就在溫孤齊倒下,江若弗救他的刹那間,兩個人的身體赫然一換。


  換回了自己身體的溫孤齊眼疾手快地握緊江若弗的手往回拉,一時之間力道用得大了些,江若弗來不及反應就已跌撞進他懷中。


  江若弗餘驚未定,抬起眸驚恐地看著溫孤齊。


  溫孤齊淡淡道,


  “站穩。”


  他鬆開了握著江若弗手的那隻手。


  江若弗的呼吸急促,仍難平息。


  世子方才做了什麽?

  為什麽這樣就換了過來?

  溫孤齊卻隻言未提,而是麵色如常道,

  “等會兒玉牌寫什麽?”


  江若弗沒反應過來,


  “玉牌?”


  溫孤齊卻又沒有再問下去,

  “從今天開始,你要記得小心陸家,也提醒江茉引,不要與陸家的人多接觸。無論是陸羽還是陸蔚漳。”


  江若弗不解,

  “為何?”


  溫孤齊淡淡道,


  “陸家有所圖。”


  卻沒細說原因。


  溫孤齊和江若弗一前一後出了湖洞長廊。


  已經有人在湖邊寫玉牌。


  畫舫在湖邊停泊,紗簾在畫舫之中被風拂動。


  畫舫之中分隔成一個一個的單間,紗簾作門,雖然乍一眼看不清裏麵情況,但認真看看還是能見小間裏陳設布式,門口也有下人背對守著,所以雖然裏麵是獨處,卻到底是不至於孤男寡女惹人非議。這也是顧家立此遊戲仍能長久不衰的原因。


  看似要過界了,實際上卻沒有。


  卻又能有最大可能性地催生出男女之間的朦朧情愫。


  湖邊眾人三兩分開,


  顧曳靈沒有寫,而是站在一旁看江舒雲寫。


  江舒雲也忐忑,不知道寫什麽才能讓她心裏希望的人選中她。


  江茉引幹脆在玉牌上寫了芙蓉糕茯苓餅冰糖葫蘆,掛上去的時候心裏其實也沒甚負擔,她並不十分求人選她,她自己也沒那個意思,如果真有人選這個,那她在裏麵同那人聊美食想必那人也能接的上話。


  總不至於尷尬吧?

  宮明鄢轉著筆,卻寫不出個所以然來。


  想落筆,腦海中卻浮現出顧雲旗方才在亭中抬眸淺笑的模樣。


  她將筆一拍,伸手去揉了揉太陽穴。


  一定是她最近太疲憊了。


  竟是滿腦子混沌。


  尹惠提了一句自己近日解不出來的詩文,把玉牌掛上去的時候隻盼著能有個人給她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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