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相握

  尹惠生得文弱,此刻話語卻鋒利,


  “你說它重要,卻把它當成玩物,在賭桌上隨意就投了,投了之後又後悔,我拿走了你又不舍得,後悔了便找我要,哭哭啼啼地用眾人的目光和議論來壓我,要我把鐲子還給你。”


  “沒有契約觀念是一,


  為人子女卻不孝是二,

  生性貪婪淺薄是三。”


  “江蘭潛,我真是服氣了,怎麽會有你這樣的人,這顧家的花朝宴邀請人都不好好看看的嗎?”


  “將你這樣的人邀請進來,真是平白丟了這顧家大宴的體麵。”


  眾人聞言,本來模糊的立場一下子清晰起來。


  都看向了哭哭啼啼,一臉緋紅儼然惱羞成怒的江蘭潛。


  尹惠說的沒錯。


  試問什麽樣的人會把自己亡母的遺物拿出來賭?

  別說是輸給了別人,就是贏了,也是對亡母的極大侮辱。


  在場的人不少,但可以說是絕無人會有這樣的舉止。


  畢竟誰痛失了母親,還會將母親留下來的為數不多的念想放在賭桌上?


  這還是人嗎?

  正常人能幹得出這種事情來?

  為人子女怎麽能如此不孝?

  而大昭以孝治天下,大昭上下都將孝字看得極重,眾人把這其中關節一想通,便對江蘭潛說不出的鄙夷厭惡,周圍離江蘭潛近的人都紛紛遠離了些。


  能對離世母親都如此不敬的人,當真不可能會是什麽好貨色。


  難怪能做出下定之後又反悔,要別人把東西還給她的舉動。


  真是薄情寡義又上不得台麵。


  顧曳靈從人群中穿出來,冷靜道,


  “尹小姐,如果說這一位小姐是內史府庶長女,那麽這一位並不在與客名單上。”


  尹惠反問道,

  “不在名單上?”


  顧曳靈肯定道,


  “內史江家四位小姐,顧家獨獨未曾請過庶長小姐。而曳靈也與這位庶長小姐素無交情,不是會單獨遞帖子的關係。”


  江蘭潛麵色愈白,

  “我有帖子的,想必是名單上人太多,顧小姐忘記了,否則我如何能進這一場花朝宴?”


  顧曳靈低語兩聲,她的丫鬟忙跑出去了。


  而尹惠未曾有就此饒過江蘭潛的意思,自古罵人最狠最一針見血的多是讀書人,尹惠把這一優良傳統貫徹得十分到位。


  且尹惠家室顯赫,底氣十足,自然不是那種遇事就當和事佬,打落牙齒和血吞的膿包性子。


  “你說這鐲子有多重要多重要,是你娘的遺物,是你娘留給你為數不多的念想。”


  “可當我話鋒一轉說要百倍償還,還要邀請你去禦史府做客的時候,你的態度馬上就變了,這隻鐲子也不再這麽非要不可,好像你的母親對你亦是這麽不重要一般,砸了你母親遺物的仇人就在你眼前,你竟然還想與之攀交,你自己說說到底可笑不可笑?”


  “江蘭潛,你說你可以用更好的來奉還替換,可依我看,隻怕這隻鐲子已經是你能拿的出手的最好的東西了,自己也瞧瞧自己,渾身上下最值錢的就是這一隻鐲子,勉強能上得了台麵。”


  “你心裏也有數,從我這裏拿回這隻鐲子之後,你捫心自問還會不會拿更珍貴的東西替換奉還。”


  “你更看重的不是這隻鐲子的意義,而是價值,因為大家所壓定的東西都價值不菲,所以你不想失了體麵,卻打腫臉充胖子,把自己身上最貴重的鐲子壓出來,不想叫旁人看低了你,哪怕那是你母親留下來的遺物。”


  “可是在我眼裏,你當真是淺薄至極,縱使你今日壓在這裏的是價值連城的物件,也遮不住你骨子裏透出來的窮酸氣。”


  尹惠的目光釘在江蘭潛身上,冷聲道,


  “在座有哪一位是這樣的?你還出身江府,當真是叫人意外至極,原來江府也會有這樣的子孫。”


  “你好好看一眼自己的姊妹們,江若弗周身無名貴首飾,就坦坦蕩蕩壓一根普通的銀簪子。”


  “江茉引縱使以為若弗要輸,也依舊割愛身上最好的首飾壓了若弗,哪怕這首飾馬上就會輸掉。”


  “而你,卻在你的姊妹被眾人看輕之際,拿出你母親的遺物來對壓姊妹的對手,賭你妹妹輸,我尹惠平生坦坦蕩蕩,最見不得你這種愛慕虛榮,表麵深情,實際上卻薄情寡義的小人。”


  見周圍人看自己的目光越來越不善,江蘭潛忙哽咽著辯解道,


  “不,尹小姐你誤會了。”


  “我真的沒有這樣的心思。”


  尹惠言辭鋒利,上前兩步,


  “在我麵前你還裝什麽?”


  “你繼續哭,看一看在場有沒有人會來幫你。”


  尹惠環顧一周,眼神繼續定在江蘭潛身上。


  而眾人一片寂靜,眼神就在江蘭潛身上打轉。


  那些目光像是針一般紮進江蘭潛身上,她羞憤不已,隻是此刻的她卻在一瞬間想到了開脫之辭。


  江蘭潛淚如雨下,垂著眸子泣不成聲,


  “尹小姐…你是天生的貴命,自然不懂我們的苦。”


  尹惠冷笑道,

  “不懂你的苦,什麽苦,薄情寡義的苦嗎?”


  江蘭潛搖搖頭,眼淚似雨珠而墜,


  “就算你砸了我母親的遺物,我一個小小的庶女,又怎麽敢以下犯上來不計後果地指責你?縱使是我的心為亡母再痛,又怎麽能夠讓內史府活著的人因我而受牽連?”


  江蘭潛聲淚俱下,抬眸看著尹惠,


  “你砸了那鐲子,我是心痛得肝膽也俱裂了,可是我能怎麽辦,我作為內史府的長姐,也要顧全大局,如果今日我在此得罪了你,我隻怕會連累我的妹妹們,讓她們白白受了記恨,遭受無妄之災。”


  江蘭潛淚流滿麵,啜泣頓聲,不能說出連貫完整的句子來,


  “尹小姐高高在上,生來受人奉承,怎麽懂得了我們這些庶女的不得已?”


  “我忍氣吞聲不是因為想攀附你,而是因為我不得不忍啊。”


  在場的雖然大部分都是嫡室出身,但也少不了庶室出身的,而江蘭潛的話正好撥動了他們最敏感的那一根弦。


  那股天生一直埋在骨子裏的委曲求全,小心翼翼似乎在江蘭潛幾句話之間就被引得爆發出來了。


  是啊,他們區區庶室,什麽倚仗都沒有,好一點的還有姨娘可依,若說起壞的,親娘不受寵連累自己被冷落還是輕的,他們其中有些人的娘親在後宅的爭鬥中熬不下去,甚至於早早離世,不就和江蘭潛的亡母一般?

  江蘭潛這樣低聲下氣,哪怕是自己亡母的遺物被砸了還忍氣吞聲,這真的是她想的嗎?


  誰會任由自己母親遺物被砸還容忍對方的?


  隻不過是百般不得已罷了。


  江蘭潛忍,默不作聲,不追究下去,是因為迫不得已,是因為顧全大局,要顧慮尹惠的身份。


  所以她小心翼翼,所以打落了牙齒和血吞,麵對砸了亡母遺物的人還要和顏悅色,假裝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


  江蘭潛餘光環顧眾人,見果然有不少人的麵色都變了,她心中微安。


  她利用庶女身份來博取同情,挑起眾人對尹惠這種高高在上的三公嫡女的不滿,於是尹惠剛剛的舉動就更像是仗勢欺人。怎麽能為那些出身庶室的公子小姐所容,這怎麽心上也會有個疙瘩吧。


  從私仇轉為公憤,隻需要將這件事的重心從她壓定亡母遺物轉到嫡庶矛盾上。


  誰家沒個庶女?

  在場的人裏,出身嫡室的多,可是出身庶室的也不少。


  嫡室鄙夷庶室身份低微,分奪寵愛,庶室恨嫡室高高在上,頤指氣使。


  而且不單單是嫡庶之間的矛盾,還有家室差異之間的矛盾。


  三公畢竟高門,人人奉承,三公嫡女也是生來顯貴,不是嫁給皇子就是許配其他王公府第,宮明鄢和尹惠二人雖然性格迥異,但都是不怕事的性子,平日裏也是她們挑選旁人做朋友而不是旁人挑選她們,有些人就算是奉承百句千遍也不得她們一個眼神。


  自然有人覺得三公之女高傲得很。


  江蘭潛的話可謂是命中要害,直戳人心。


  尹惠現如今的態度本也就有些張揚,在江蘭潛這幾句話的引導下,尹惠的言行就像是更充滿了高傲的蔑視感,似是看不起門戶低的人,所以肆意拉踩,隨意玩弄。


  還隨意按照自己的心思來揣度別人,江蘭潛的委曲求全,到了尹惠那兒,尹惠張口就是一句貪慕虛榮薄情寡義,尹惠的舉止如今再想起來便讓人感到她武斷又自傲,帶著高門貴族天生有的劣根性,總是看不起人。


  眾人默不作聲的,但是心中風向已經悄然變了。


  尹惠見眾人看著她的眸光竟然變得幽怨起來。


  她不禁覺得可笑。


  宮明鄢也素來看不上江蘭潛這種玩弄話術,為了這麽點東西爭得又哭又鬧的淺薄小人,她走上前去,抱著胳臂居高臨下地看著江蘭潛,

  “聽你這話,是在說尹惠仗勢欺人了?”


  江蘭潛囁嚅道,


  “沒有。”


  可是江蘭潛卻沒有抬頭看人,隻是一個勁兒地流淚,像是在死死壓抑住自己心間不平,讓她不至於失去理智,一時衝動惹了惹不起的人。


  江若弗看著這一場鬧劇,她其實想上前,但忌諱於自己如今是陳王世子,不能多有令人會錯意的舉動。


  就算江蘭潛這段時間與她生分疏離不少,但到底是親姐妹。


  她也不想看到江蘭潛在外被人如此指責針對,丟失所有顏麵。


  溫孤齊眼皮半抬,摁住了江若弗的手。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攏在江蘭潛和尹惠幾人身上,溫孤齊和江若弗站在人群最外側,無人注意他們。


  旁人可能不知道江若弗想做什麽,但溫孤齊卻清楚。


  他不介意江若弗以陳王世子的名義出麵來解決事情。


  可是他更希望江若弗認清事實,看清楚她的這位姐姐是什麽人。


  溫孤齊摁住江若弗的手,江若弗略意外地看了一眼兩人相握的手,抬眸看向他。


  溫孤齊卻目光平靜地回看她,薄唇微啟,用口型告訴她不要。


  江若弗以為是溫孤齊不希望再橫生旁的事端。


  她也止了幫江蘭潛的心思。


  也是,畢竟這件事情與世子無關,世子自然還是不要被牽扯進來的好,否則會讓事情變得更棘手。


  溫孤齊的手指輕輕扣住江若弗的手。


  明明力道並不重,隻如羽毛輕撫過,可是江若弗卻覺得那一片皮膚像是被灼燒了一般,微涼的指尖碰著她的手。


  明明那是她自己的手,那常年微涼的指尖她熟悉得很,可是碰到時,觸在身上時卻似火爐一般,燒得似乎能連著皮肉筋骨燒到耳根。


  江若弗垂眸與溫孤齊對視。


  溫孤齊目光坦然,江若弗忽然想起第一次與溫孤齊身體接觸,那次她和世子第四次換,而且是第一次換這麽久,她與世子尚且並不熟悉

  有馬車驚路而過,世子拉住她往路邊帶。


  她餘驚未定,隻是愣愣地看著世子,世子那時看她的眼神,疏離而冷漠,平靜得似一潭深泉,冰冷沉靜得能讓人一瞬間清醒過來。


  而如今,世子仍舊在她的身體裏,看著她的眼神卻變了。


  少了幾分疏離,兩人眸光交接間,也似故人一般熟稔,像是已經習慣了對方的存在。


  她好像少了一些忐忑和怯弱,當初剛與世子互換身體時,她連抬頭看世子都不敢。


  隻是他坐在哪裏,就自然有一股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傲與高潔。冷得像一塊冰,高貴得如神廟裏的神祗,生靈不可及,蒼生不敢冒犯,她不敢直視半分。


  如今世子能這樣站在她身邊,主動按住她的手阻止告誡她。


  人影交錯重疊,而他們就站在人群的最後麵雙手交疊。


  廣袖擋住了他們相握的手,明明不是真的相握,江若弗依舊有一種錯覺。


  似乎麵對這洋洋人群,她與世子的關係也能坦然麵對世人。


  似乎她和世子,本就是該握著手並肩而立一般。


  江若弗心緒雜亂,溫孤齊卻在此刻鬆開了她的手。


  像是一縷輕煙離去,了無痕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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