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聞人先生是教策論的,女子一般都不怎麽重視這門課,上這門課時就看別的書。
因為策論是科舉的內容,女子用不上。
江若弗卻是聽得認真,筆耕不輟,溫清岑用手撐著臉,側著頭看她。
看見她寫得累了,將筆放下,握筆握得指節泛白,看著那白生生的細長手指晃在眼前,她麵露幾分疲倦,他竟忍不住想衝上前去替她揉手腕。
江若弗休息一會兒,拿起筆繼續寫,依舊聽得認真。
外麵的雨漸漸停止,光線也充足了許多,聞人先生模糊的老眼終於是能看清楚下麵的學生們了。
姑娘們依舊低頭看別的書,卻看見江若弗聽得極認真,那麵前的紙都已經用極小的字寫了大半。
聞人先生欣慰著,讚許地點點頭。
再展眸一看江若弗周圍,卻看見本該好好聽課的溫清岑托腮看著江若弗露出一抹癡笑。
聞人先生歎了一口氣,搖搖頭,咳嗽幾聲道,
“這門課很是重要,尤其男子,若是要考科舉必不能差。”
聞人先生說完,溫清岑依舊看著江若弗,目不轉睛。
而人姑娘根本不理他。
聞人先生眉間的川字紋都深了一點。
舉起手裏的書就砸向了溫清岑。
書在空中翻飛,準確無誤地砸中了還在走神的溫清岑的肩膀。
溫清岑猛地被砸了,一臉茫然地看向聞人先生。
聞人先生看著他,冷聲道,
“溫清岑,可聽見我說什麽了?”
溫清岑忙站起來,臨時側眸看了一眼江若弗密密麻麻的筆記,
“一以貫之,收束文尾。”
聞人先生見他竟然被砸了還看江若弗,恨鐵不成鋼道,
“看了一個時辰了,還看!”
眾人紛紛看向溫清岑。
溫清岑麵上薄紅,偷偷看她反應,她卻隔著簾子看了過過來。
他如竊賊一樣忙移開了視線。
心間灼熱。
眾人隻以為聞人先生隻是在說他上課看閑書。
畢竟她們都在看,而男子之中,不重策論的亦有之,看個閑書倒算不了什麽。
學堂敲鍾的小廝錘醒了鍾,聲音傳遍學塾。
別的講室都慢慢的三三兩兩走出人來。
溫清岑忙將聞人先生的書撿起來,走到講台前雙手恭敬奉上,俊臉薄紅,
“先生教訓得是,往後學生會盡力收斂。”
聞人先生沒好氣地接過,
“你啊……”
語有未盡之意。
天色慢慢放晴,江若弗合上書。
江蘭潛坐在原地,聽著旁邊聚集的江家姑娘們竊竊私語。
聽著她們猜測溫清岑是不是喜歡江若弗,溫清岑來的時候說那句話是有意還是無意。
江蘭潛忽然站了起來,慢慢走到那些人旁邊,
“自然是有意。”
“溫公子向我七妹提親了,難道還能是無意的嗎?”
眾人驚詫,
“提親?”
江蘭潛故意驚訝道,
“你們都不知道嗎?”
“江氏傾族不及之財,皆用來聘我七妹為妻,勿說是尋常三公九卿,就說是皇孫貴胄嫁妝,亦未必及此聘禮。”
眾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用傾族之財向江若弗提親?”
她們看出來了溫清岑對江若弗有意,但萬萬想不到,溫清岑竟然已經向江若弗提親了,甚至是傾族之財相娶。
為她從青雲書院退學,為她傾族相娶。
眾人心上酸澀,說不出是個什麽感覺。
江紫焦急地拉住了江蘭潛的衣袖,
“你…你說的可是真的?”
江蘭潛點頭道,
“自然是真的。難不成這樣大的事情我還要作假嗎?溫公子當日拿婚書來內史府,一口咬定要娶我七妹為正妻,不許妾室,不許他娶,不許平妻,不輕休。”
“這都是婚書上的內容。白紙黑字,板上釘釘。”
江紫忍不住唇齒間哆哆嗦嗦,
“你的意思是,溫公子已經篤定了主意要娶江若弗?”
“甚至已經下聘了,所以他才放棄在青雲書院念書的機會,來到江氏學堂。”
“這都是為了……為了江若弗?”
江紫的聲音忍不住大了一點,傳到了後麵的位置。
江若弗吧嗒一聲折斷了手中細細的長毛筆。
墨汁濺到了她玉白的麵上,木棍的刺紮進掌心。
溫清岑見她驟然折斷了筆紮進手心,他猛地一把撩起竹簾子,焦急地直接半跪在她腿邊,拉過她的手看她掌心,
“若弗,你怎麽樣?”
江若弗沒回答,溫清岑卻抬眸看著她,聲音裏有壓製不住的緊張,
“若弗妹妹?”
江若弗要抽回自己的手,卻不料溫清岑握得緊。
她一時之間沒能抽出來。
幾個還在議論的人麵麵相覷,
“真沒想到,溫公子竟然向她提親了。”
“還從青雲書院退學來這裏。”
眾人語有未盡,
而且現在看江若弗磕著碰著一下,就馬上急著衝上前去查看。
溫公子為什麽獨獨對江家這個身世令人鄙夷的庶女這麽另眼相待?
溫清岑真切的焦急麵色落入每個人眼底,每個人都能從那瀲灩的桃花眸中讀到他的緊張擔憂。
他有多喜歡多擔心對麵的女子,不必用語言形容也能讓人知道。
江紫麵色難看,哭著跑出去了。
江蘭潛咬著牙,她的眸色比遠處還未散盡的烏雲還要陰沉,直讓周身氣氛都寒涼下來。
她站在不遠處看著江若弗,淚光微閃,即使是在眾人都不喜歡江若弗的學堂裏,她依然被人緊張,被人重視。甚至會有人從青雲書院退學隻為她而來。
不過小小動靜,也會有人緊張地半跪在她身畔握住她的手詢問。
而那日她被罰站,學堂裏大半都是認識她的姐妹,卻沒有一個人來安慰她,晾著她在學堂外站了許久,她看著人海流過,都穿過她,偶爾看她一眼,客氣地打個招呼,卻沒有一人停下來問她為何站在那裏,為何雙眸通紅。
江若弗用力抽回自己的手,直直地看著江蘭潛的方向,麵色沉重,
“不勞公子費心,若弗沒事。”
江蘭潛的眸光亦毫不遮擋地落在江若弗身上,眼中的奚落與疏遠鄙夷已是毫不掩飾。
江若弗握著那半截斷掉的毛筆。
麵上的墨痕像是淚痕一樣地慢慢從側臉滑落。
她沒有聾,不過是咫尺之間的距離,縱使壓低了聲音,她也聽得見她的二姐在和那些並不喜歡她的人,宣揚起她的婚事,語氣嘲諷冷漠,像是一個局外人。
更像是其他那些不喜歡她的族人。
在費盡力氣,編排她的軼聞,要竭盡全力顯得她確實是娼妓之女,身帶生母的劣性,好讓自己有談資可言,融入眾人之中。
溫清岑看見江若弗微紅的眸子,他慌亂了,拿著帕子替她擦幹淨臉,忍不住聲音緊張,
“若弗,你別哭啊。”
“你怎麽了?”
江若弗看著江蘭潛,忽然冷笑了一聲。
那笑有些冷,和黑壓壓的天一樣深沉。
江蘭潛避開江若弗的視線,沒有再看她,而是轉過身,跟那些姊妹們繼續說著什麽。
似乎是說了什麽更讓人感興趣的事情。
眾人的表情嬉笑,好奇,都不自覺圍在江蘭潛身邊,把她團團圍住。
壓低了聲音,不知在說些什麽,還頻頻偷覷了江若弗幾眼。
江若弗沒再看過去,而是淡淡地接過溫清岑手中那帕子,把自己臉上的墨擦幹淨,聲音不由自主變得壓抑冰冷,
“還有嗎?”
溫清岑呆呆地看著她擦掉臉上的墨痕,
“沒有了。”
江若弗把那帕子折起來,長呼一口氣,逼自己不再去看江蘭潛的方向
“弄髒了溫公子的帕子,明日洗淨再還給公子,失禮了。”
溫清岑看著她折起他的帕子放進書箱裏,那窗外婆娑的樹影晃在了人心頭,他被晃得神思搖曳,將樹影和她皆疏疏落落擱淺在眼底。
他看得出神。
江舒雲一回頭,就看見溫清岑看江若弗看得出神,半跪在她麵前,手中拿著半截斷去的狼毫。
她有些豔羨。
溫公子對若弗可真好啊。
江舒雲把手裏已經摸皺的顧家請帖壓了又壓,終究是塞進了抽屜裏,沒有再看。
另一隻手卻無意識地在樹上微動,勾出顧字的形狀。
他回來了。
他馬上就要回來了。
她卻不敢去見。
——
江若弗回去的時候,還沒等她進清暉苑,就聽見前院有人通報,說有人送東西給七小姐。
江若弗讓人拿來一看,竟是整一箱的綢緞首飾。
那綢緞和首飾看起來不像是精心選過,更像是有些著急,直接將最貴的裝好送過來。
首飾件件華貴,色澤明豔,玉石金貴珍奇。
綢緞亦是匹匹織工繁複多樣,無一例外,皆是最貴價重工的那一種,隻有坊間最出眾的繡娘才有這種手藝。
恐怕除了宮裏的織造,也沒誰能做出超過眼前綢緞的了。
江若弗都不禁錯愕。
這些綢緞幾乎可及世子衣物華貴。
而且多是成套的頭麵,也有一些單隻的簪子,隻是看一眼都知道價值連城。
江若弗疑惑道,
“這些都是誰送來的?”
傳話的丫鬟道,
“這些都是溫家送來的,送東西的婆子說,女為悅己者容,七小姐這樣好的容貌,隻著素衣銀釵真是可惜了。”
“而且小姐您穿戴的樸素,讓溫公子看著心疼。”
前麵的話都是假的,唯有這一句才是真的。
是溫清岑今日看著江若弗穿著太樸素,以為她沒有多少衣裳首飾,所以她人都還沒有到府裏,溫清岑命人挑選給她的衣裳首飾就到了。
江若弗垂眸看過去,看見那第一個匣子裏的獨簪。
碧玉棱花雙合長簪,金崐點珠桃花簪、銀鳳鏤花簪,琳琅滿目,璀璨盛輝。
尤其是那碧玉棱花雙合長簪,與江若弗今日簪在發間的那根銀簪子一樣,都是長簪。
可是卻處處精巧,碧玉中間的一抹紅色被巧奪天工的雕刻成了棱花,而帶紅又帶綠的部分,便成了葉子和藤蔓,兩朵花盞的碧綠藤葉纏繞著,一路向下,栩栩如生,光澤清透。
這種出眾的工藝和材料不是輕易就能遇見的。更何況花蕊中綴著的珠子亦是光彩奪目,像是白色。可是對著光看卻些透明,泛漾著彩色的珠光。
江若弗竟是認不出那是什麽珠子。
雖然一樣可以用來挽今日她挽的發髻,可比起今日那根樸素得沒有任何裝飾的銀簪子,那隻銀簪子若是路邊的野花,這隻簪子就是價值連城的稀世品種的牡丹。
普通人家的小姐平日裏都未必能戴上這麽華貴的簪子,溫清岑卻是一次性送來了一箱子,像是那些簪子都不要錢似的。
他見她衣著樸素,心疼至此。
她人未至,他送來的衣裳首飾都到了。
像是等著她,要她立刻梳妝打扮用上,生怕她再裝扮樸素如今日一般。
平日裏看溫清岑的打扮倒不會叫人覺得他是首富之子,可如今這財大氣粗的隨便一送就是半人高的大木箱,江若弗終於切切實實地感覺到首富之子這四個字的分量。
太奢靡,亦是太張揚。
她不值得。
小玉聽完那侍女傳話,發問道,
“小姐,要如何處理這些綢緞首飾?”
江若浮沉吟片刻,道
“都放起來吧。”
送東西的丫鬟不解道,
“這麽多首飾衣裳,七小姐您不用嗎?這樣放著怪可惜了,而且放在庫房裏也說不定會惹人覬覦呢。”
小玉也可惜道,
“是啊,而且溫公子已經上門提親了,往後小姐您也不必顧及這麽多,若是將這些東西都收起來不用,溫公子知道了怕是會怪失望的。”
小玉沒有太多的想法心思,隻是覺得溫公子既然提親了,對於她家小姐來說也已經是最好的選擇,這樁婚事便是板上釘釘,溫公子就是小姐以後的夫婿,小姐怎麽能對溫公子這般冷淡。
若是令溫公子不喜怎麽辦?
江若弗隻是淡淡的看了那些首飾一眼便轉過頭去。
“先放進庫房裏吧。”
丫鬟急道,
“但是……”
江若弗淡淡道,
“如果你覺得這樣保存不好的話。便找幾個人把這些東西都送回溫家去。”
丫鬟忙道,
“小姐,奴婢不是這個意思。”
丫鬟忙諂媚地笑了起來,
“既然您不用,收起來自然也是好的。”
丫鬟覷著江若弗的麵色,轉開了話題道,
“顧家送了帖子來給您,希望您過幾日去參加顧家的花朝宴。”
小玉詫異道,
“顧家?”
“我們家小姐怎麽會跟顧家有關係?”
“是哪個顧家?”
丫鬟忙道,
“回小玉姐姐的話,是奉常顧家。這帖子也是顧小姐特地命人送來的。”
小玉好奇地接過帖子,
“這一張花朝宴的帖子,除了我們家小姐還有別人有嗎?”
丫鬟道,
“舒雲小姐有一張,三小姐有,四小姐也有,隻是二小姐卻……”
丫鬟拖延的語氣說明了一切。
其實江若弗並不意外,如果說是顧曳靈遞出來的請帖,那她很大可能是沾了舒雲的光。
因為她與顧曳靈不過一麵之緣,不至於專門邀請她一個庶女參加。
許是舒雲提起了這件事情,所以給她和茉引也遞了一張帖子,
且想著內史府與奉常到底名義上都是九卿,江抱荷是九卿嫡女,也應該有一張,所以江抱荷也有。
而江蘭潛和舒雲一向沒有什麽聯係,便沒有這張帖子。
江若弗沉默,
如此也好,她最近並不是太想看到二姐。
“七小姐,顧小姐特地囑咐了,說是宴會上會有射荷花的遊戲,恐怕要小姐提前練一練射箭的功夫。也不必精,隻要是能射中靶子,就不會出糗。因為女子也少有善騎射的,大家不過玩個開心。”
江若弗聞言,卻有些忐忑。
她不會射箭,更別說會玩什麽射荷花的遊戲。
她久在後院少與人接觸,一應的聚會宴請她也幾乎沒參加過。
小玉詢問道,
“是上次陳公子落水時,各位小姐公子在玩的那個遊戲嗎?”
丫鬟笑道,
“小玉姐姐說的正是。”
小玉心下都有些替江若弗擔憂了。
她家小姐從來就沒有學過射箭,也一直沒有機會學。
如果到了宴會上,大家都是久學騎射的,她家小姐必定要惹人笑話。
小玉不由得想起當初江抱荷領著二三十個人圍毆她家小姐的場景。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最後那些人都躺倒在地,但她也並不因此就覺得她家小姐有多厲害。
小姐不會武,這是她知道的事情。
江若弗心上也猶豫了。
如果說去參加這個宴會的話,那麽這個射箭的活動就必不可少。
但如果不去的話,這是顧家的邀請,會平白無故得罪顧家。
她若是想從後宅之中走出去,這顯然是個不錯的機會。
但如今她剛剛入族學,對諸事還不熟悉,學業很繁重,最近隻怕是抽不出時間學射箭。
而且她一時之間,也找不到能教她射箭的先生。
江若弗踟躕著,
“我再想想吧。”
江若弗坐在紗窗旁,思想許久,怕自己在宴會上出醜,怕自己惹嘲笑。
最主要的,其實是怕遇見陳璟。
她如今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他。
對陳璟,自己是以朋友的心態去看待的,她第一次見陳璟的時候就是以世子的身份、用朋友的身份呆在陳璟身邊。
後來再見的時候,她就因為世子的關係而毫不猶豫跳寒潭救他。
她沒有想到陳璟會對她突生情愫。更沒有想到陳璟會要娶她
一時之間,她不知所措,說的話未免難聽了些,而且恐怕陳璟如今也是難以麵對她的。如果在這場宴會上相見,難免少不了尷尬。
她也不想再徒然惹些糾纏不清的事情。
可這宴會卻是她從前盼了很久的機會。
以前她沒有資格接觸這些宴會,也就沒有機會去認識外麵的人,讓自己的人脈見識開闊起來。
她一直都想令自己能學到在人群中遊刃有餘,這無疑是一個好的開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