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不嫁
“所以世子問這話,實在是沒有必要。你知道我不想嫁,可是我不能不嫁,而且最後決定下來,是誰我都得嫁。”
溫孤齊怔然,
“可是陳璟於你而言,是極好的選擇,你自己也知道,我亦是百般權衡才決定問問你的意思。”
江若弗轉移話題,啟唇道,
“世子,你覺得我今日美嗎?”
比海棠更紅豔的朱唇微啟,清冷上挑的尾音像是勾子鉤在人心上。
他喉嚨不自覺有些發澀,
“美。”
江若弗卻苦笑了一聲,
“我爹以為我要來見陳璟,所以把我包得像一份賀禮一樣送了出來。”
她鼻頭一酸,不經意就帶著淚意看他,
“世子,你相不相信,若有一天你要我,他也會把我像朝賀的貢品一樣獻給你?”
溫孤齊愣了一下。
江若弗卻帶著淚光苦笑,
“你是陳王世子,嫁給你就是一步登天,別說是佑我生母兄長餘歲無憂,你若是要了我,整個江家都會因為你而飛黃騰達。”
“沒人敢非議我的出身,因為你的出身已經顯赫到沒有人敢妄議,妄議你相當於妄議太後。”
“江家要的就是這些名和利,而不是女兒。”
溫孤齊心下一震。
江若弗卻起身去開窗,窗外的逆風吹進屋裏,吹得人登時清醒。
江若弗麵對著窗外,語氣淡漠道,
“我也想能自己做決定。”
“可是我沒有決定的機會,我忍氣吞聲蟄伏十多年,卻不如幾樁和高門子弟的風流韻事管用,終究是要和我娘一樣靠這張臉在這世上活下來,她因貌從良,我因貌出頭,但我最不想的就是靠這張臉。但沒有這張臉,我卻會失去唯一的選擇權力。”
“我唯一的選擇權力,也不過是在提親夫婿處處相當的情況下隨便選一個嫁了。”
“我說我此生不想嫁人,並非是願意一個人過一輩子,而是希望我的姻緣是相互扶持,無虧無欠,而不是我像菟絲子一樣依附對方而生,從對方身上汲取養分,登枝攀葉,一朝爬到參天的位置。”
江若弗看著他,眸光定定地看著他,
“世子,你明白嗎?”
“我不想讓任何人決定我的去處,隻有我自己才能決定我要怎樣的人生,陳璟是很好,如果這樣安排,我相信你也能安心,相信你是為了我好,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把我高高捧起,我就會有高高摔下的那一天?”
“我和他就像是高樹與菟絲子,若是哪一天高樹倒了,高樹不願意再被我依附了,那我就會枯萎,失去養分的來源,失去所有的一切,乃至再也站不起來。”
她眸中淚光漸幹,背過身去,一字一句緩緩道,
“如果我真的會選擇嫁給陳璟,隻可能是我已經足夠強大,強大到門當戶對,勢均力敵,不需要他的汲養也能放肆生長的情況下。”
江若弗身形單薄,在風中如一隻馬上就要被風吹走的蝴蝶一般,腰肢不盈一握。
她回頭看著溫孤齊,淚光搖搖欲墜,
“世子,我不得不多想為何你要問我是否願意嫁給陳璟,你要知道,我的身份過不了明路,如果這樣都硬要嫁給他來連累他,那就是故意攀結。”
“可如果我是一個存心攀附高門的人,不用等到現在來抓住陳璟,在當初你問我,願不願意讓你負責的時候,我就會一口咬定要你負責,而後綁死在你身上,要你挽救我的藤葉,扶持我的枝蔓。”
江若弗走到溫孤齊麵前,傾下身來,兩人的距離陡然離得極近。
她身上溫和清婉的蘭花香一點一滴在鼻腔裏蔓延開來,她伸手捧住了他的臉,細膩的指尖在他麵頰撫過,垂眸看他,
“你是太後欽點可以叫她皇祖母的人,我會利用你我會互換的秘密,用盡一切心機往上爬。不僅僅是你的床,還有你身邊那個最高的位置。”
她的表情孤傲而清冷,唇角帶著自嘲的苦笑,看著他的目光清寒。
她指尖在他麵上撫過,他如臨一個絕美的陷阱。
她遠可以這樣做,但是她沒有。
離得這樣近,他看得見她的每一寸發絲,彎眉細眸,墨黑的瞳孔好像蒙著一層紗霧,淚光掛在她的下眼瞼上,仍舊是那個敏感溫柔的姑娘,脆弱得讓人忍不住想要將她攬入懷中。偏偏她的一字一句都如此堅定,容不得任何人來幹涉。
朱唇如花瓣綻放,近在咫尺,輕輕一張一合說出來的音節,如同薄刃一般,在人心尖上刺進去,蜿蜒著流血。
長風入室,溫孤齊神思震蕩。
小小的一雙手,指尖冰涼地捧著他的臉,她水眸清冷,發絲在夜風中飛舞。
膚色像是凝結了霜雪一般的白,雲堆翠鬢,勁挺的長風吹得她衣擺像花瓣一樣綻開,那月白衣裙上的芍藥花像是開了一般,被風吹進他懷裏,略過他的手掌。
她美得脆弱,亦張揚得驚心動魄。
從前隻是靠外貌而吸引著所有人的關注,這一刻,溫孤齊卻真切地看到了她真正令人趨之若鶩的美。
是,如她所言,她足夠美貌,若是她曲意逢迎,存心勾引,
如果是她,
他真的未必會無動於衷。
大多數人都不能。
可她甘願遮掩容貌,這麽多年不曾露出自己出人的美貌。
她其實不想毫無退避遮掩地生活嗎?
不,她想,想得發瘋。
但凡有一點機會,她不想再躲躲藏藏,她要光明正大,抬起頭出現在明陽之下。
丞相府來接她的那一晚,她沒有想過是陳璟的傾慕使她格外受憐愛。
她還天真地以為是因為自己救了陳璟。
當晚收起額發離開江家。
隻可惜,她太天真了。
慕色而來的人遠比她想象中的多。
就連陳璟也不能免俗。
江若弗裙上的芍藥像是活了,不斷地在風中搖曳擺動。
比起天生華貴,奉養高樓華廈的牡丹來說,芍藥就像是一個低微得上不得台麵的替代品。
她隻是一株芍藥,沒有牡丹的葉子圓潤,沒有天生一枝隻開她一朵花的高貴命格。
她是芍藥,是一株裏會開上成千上萬朵和她一樣美麗的芍藥的植物,而她在其中,不過是那一朵綻放得最豔麗的。
溫孤齊看著她單薄卻如堅韌一棵立在山崖的青鬆的背影,僵在原地。
心口在發燙。
他從未了解過江若弗。
她並不和他想象的一樣脆弱。
哪怕清楚自己不能選擇婚事的情況下,她好像依舊骨子裏倨傲,倔強。
她流淚哽咽,委曲求全,看起來像是菟絲子,但實際上卻是紅絲草。
她天生弱小,生在了最晦暗潮濕的地方,卻咬緊牙關,在陰暗裏用盡所有力氣抽生出虯旋的枝條,一步一步往上爬。
他見過她流淚和脆弱,可是她從不退縮,她忍氣吞聲十多年,在黑暗之中獨自醞釀。他曾經不懂她為什麽要忍氣吞聲。
現在他懂了。
因為終究有一天紅絲草要爬到最高的地方,去呼吸最清透的空氣,去張開所有葉子吸收最燦爛的陽光,她要靠自己活下去。
她不願意當菟絲子,去依附別人生存。
無論是他還是陳璟。
她都不要。
他問她願不願意嫁給陳璟,她的回答不是她願不願意,
而是她不要。
不是他們太顯赫,她配不上他們。
而是她氣性太孤傲,如果她有餘地選擇,根本不需要他們所謂的扶持和承諾。
溫孤齊看著她在風中飛舞的長發,心跳得飛快。
江若弗看著他,眉宇間沒有一絲玩笑之意,卻讓人格外心動。
他聽見長風在街上粗礪地刮過,花草簌簌擺動,竊竊私語。
她身在沼澤之中,她深知自己沒有辦法決定嫁給誰,到了那時,無論江伯啟決定了是誰她都要嫁,哪怕是馬奴車夫,還是販夫走卒。
她清楚還不夠強大,可她依舊要自己握住她的命。
誰都不可以奪走,誰都不可以掌控。
比起那個一點小事就哭哭啼啼的小姑娘,溫孤齊更願意相信,他現在看到的這個人,才是真正的江若弗。
她一個人,也要站滿半邊天地。
江若弗站直了身子,手離開了他的臉龐,她平靜道,
“世子,若弗其實很清楚,你我不過是萍水相逢,這段日子很承蒙你照顧,你這段時間的所有被我攪亂,我會和你一起想辦法解決互換的事情,我不願意虧欠你太多,更不想因為這個而拖累你。”
江若弗仰起臉看掛在天邊的下弦月,握緊了細白的手,
“你我滿月時互換,如果和滿月有關,我想我大抵知道了為何你我會互換身體。”
她轉身看向他,
“世子也是滿月日出生,不是嗎?”
溫孤齊渾身熱得有些奇怪,隻是一氣把被風吹涼了的茶灌下去,生生壓抑住那股燥熱。
“是。”
江若弗長出一口氣,那冷風倒灌進人衣裳裏,冷得她有些瑟瑟發抖,
“你我若是因為這個會互換的話,能不能請一位高僧將你我的生辰八字著實改一改,也許改了,就再不會換來換去了。”
溫孤齊看著她,不自覺地心口發燙,她妖嬈嫵媚的眼眸落在他眼底,令人的七魂六魄都燒起來,他輕聲道,
“不是這個原因。”
江若弗不解道,
“那還有什麽原因?”
溫孤齊看著站在窗邊的她,少有的有些緊張,
“是我生下來就先天不足,極難說話,常常生病,是如今已經圓寂的妄念寺住持告訴我父親,我天生隻有一半的命,要借命才能活到二十歲。”
“恰巧有人生下來就改掉了半個月的命數,所以移到了我這裏。我這幾天回去查過當年的事情才知道,有一個叫江月遂的人改過半個月命數,皆因嫡母說她八字不吉。”
江若弗心下漏跳一拍。
溫孤齊苦笑道,
“我之前以為是和南北鬥夾滿月出現的異像,卻沒有想過你我互換是早早就注定了的,雖然這些話聽起來都很荒謬,但是江若弗,你不必覺得欠我什麽,相反我要謝謝你。”
他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
“謝你借了我半條命。”
江若弗不知如何言表自己心下的震驚。
她背對著外麵泓大的月和臨窗的長風。
夜色靜寂,兩人相對無言。
隻剩下長風將人的衣袂吹著,把她頭上那支珍珠碧玉步搖吹得碰撞“瓏瓏璁璁”地響。
萬籟俱寂,鴉雀無聲。
眼前這個與她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站起身來,向她走來。
窗邊的風很大,把他一身白衣吹得挺括,男子挺拔的身形露了出來,棱角分明的輪廓在夜色下變得柔和,向來對著眾人冷峻的眸子這一刻看著她,竟有些說不出的溫柔與愧疚,如果眾人見之,定然嫉恨不已,
他的身影傾下來,垂眸看她,聲音格外溫柔,
“江若弗,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你並沒有攪擾我,不必因此自責。”
她明知他發問她願不願意嫁給陳璟,是他有意幫忙的意思。
但她拒絕了。
其實說是她不喜歡陳璟,她不想攀結陳璟,還有一層沒說過的原因,是因為她不想再給他添麻煩。
而她也確實一直小心翼翼,不敢給他添太多麻煩,總是如履薄冰,連每次他回去時的開窗方向都和原來一樣。
江若弗的眼淚毫無征兆地落下,滑過她冷白的麵龐,卻低頭輕笑了一聲,
“原來是這樣。”
她緩緩抬起眸子看他,眸中清寒,朱唇微啟,一字一句道,
“溫孤齊,真是讓人意外。”
溫孤齊三個字滑過他的耳畔,清寒冰冷的嗓音卻不可遏製地燙得人心發麻,三個字從她口中念出來如同是禁忌一般,叫一遍都讓人止不住地顫栗。
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江若弗的眼睛裏帶著淚光,彎眉的尾巴落下來,她的眼睛也像是垂下來一樣的委屈怨念,卻清澈見底,出眾的美色此刻孱弱無依,越發叫人不忍和憐惜。
毫無預兆地,溫孤齊將她攬入懷中。
一陣清淺清冽的芙蕖香氣將她全然包裹住,男子的手抵在她腰間,不過是一隻手掌的大小就能攬住她的後腰。
她這般脆弱,卻愈發催動人心。
她說得對,若她要存心勾引,少有人能躲過去。
她要步步往上爬,被她拉住的男人不會難過,還會為之歡喜十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