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治粟內史

  溫孤齊淡淡道,


  “難道不是嗎?”


  杜嬤嬤搖搖頭,


  “非也。”


  杜嬤嬤看著他的眼睛,

  “七小姐,這是男子學的禮,不是女子之禮。”


  “你說的話,若在男子的學堂裏,便是出類拔萃,先生會褒揚於你,可是在女子之中,說這種話,便是大逆不道了。”


  “一個女子,口口聲聲說,禮儀是用來鞏固君權,九州同拜,未免太過逾矩,與身份不合,也太張揚猖狂了。”


  “七小姐,敖不可長,欲不可從,誌不可滿,樂不可極。太過傲慢逾矩的人,若是在高門,在宮中,很難活得長久,您懂嗎?”


  杜嬤嬤的眸子平靜如一潭死水,看著溫孤齊。


  溫孤齊皺了皺眉,卻想起自己如今是江若弗,生生壓住了反駁的話,

  “是。”


  杜嬤嬤在花廳中渡步道,


  “七小姐,您很聰明,聰明得有些出人意料,可是,您可記得前幾日,我說給四小姐聽的話?”


  杜嬤嬤抬眸道,


  “人之聰明,多失於浮炫。”


  “無論有多聰明的人,但凡張揚處事,不知收斂,總是容易落得一個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後果。”


  “這句話,您好好回去琢磨琢磨。”


  “今日我也累了,便先告辭了。”


  揚琴忙上前扶。


  溫孤齊看著杜嬤嬤的背影。


  杜嬤嬤說得其實沒錯,作為江若弗,說出這種話,確實是有些太過張揚。


  可杜嬤嬤說江若弗很聰明,聰明得出乎意料是怎麽回事?


  他不在的時候,江若弗做了什麽?

  杜嬤嬤被揚琴扶著,揚琴道,


  “嬤嬤為何悶悶不樂?可是在可惜七小姐雖然聰明,但太過傲慢?”


  杜嬤嬤搖搖頭,


  “你知道一軌九州,同風天下出自哪裏嗎?”


  揚琴如實道,

  “不知,想必是《禮記》一類的那些書?”


  杜嬤嬤搖頭,

  “這句話,不是尋常人能在說禮的時候想到的。”


  “這是《晉書》的內容,這本書與禮樂方麵完全無關。”


  揚琴連晉書也不知是什麽,隻能聽杜嬤嬤說。


  杜嬤嬤走上丹犀,


  “若是她隻是隨口說的,那我也不至於這麽驚訝,可是,四十年前,我教導宮規禮儀的時候,也有一個人這麽對我說。”


  揚琴追問道,

  “誰啊?”


  杜嬤嬤站住了腳步,那雙混濁的老眸忽然就凝重起來,

  “是太後娘娘。”


  揚琴的瞳孔不由自主地放大,


  “……太後娘娘?”


  杜嬤嬤道,


  “當年,我上頭的那位嬤嬤就說,此秀女絕非凡物,若不遇風雲而變化龍,必然五馬分屍絞死於王庭。”


  “如今,太後娘娘果真成了龍。”


  “可是江家小姐不同,她出身低微,若是行事過於張揚,還未嶄露頭角便會被人忌憚,她這樣的身份,說出這樣的話,很容易為她招來災禍。”


  杜嬤嬤的語氣惋惜。


  揚琴道,

  “嬤嬤是擔心七小姐?”


  杜嬤嬤點點頭道,

  “當初接到她糕點的時候,我就覺得這樣聰明的姑娘,無論到哪裏,都有爬起來的機會,可是,又這樣張揚,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樣的才華於她而言,就是一把利刃,刀尖說不清是向著別人還是向著自己。”


  “前幾日,太後娘娘派遣人來問我,江家的這幾位小姐性情如何。”


  “雖然不知道太後娘娘為何突然這麽上心,本來選出來的姑娘應該是賜婚給燕王世子的,太後娘娘之前也沒有太多過問過。”


  “我不知太後娘娘是否改變了主意,要將江家小姐賜婚給旁的人,如今這位七小姐與別的小姐都太過不同,我也不知要不要如實稟報。”


  揚琴搖著杜嬤嬤的手,

  “嬤嬤,既然您喜歡這位七小姐,就暫且按下不表,看往後如何便是。若是七小姐如今隻是無心之失,往後還會改正的。”


  杜嬤嬤歎了一口氣,


  “也隻能這樣了。”


  ————


  溫孤齊回到院子裏,見明雲羅坐在石桌邊上,麵色沉重。


  明雲羅見溫孤齊回來,

  “若弗,你來這兒。”


  明雲羅看著溫孤齊,眸中心疼,

  “姨娘想過了,左馮翎溫大人家有一位庶出的公子,雖然是庶出,但是因為左馮翎家大夫人仁厚,一直當做親子看待,故而也心思單純,在府中也過得尚可。”


  明雲羅握住了溫孤齊的手,眸中有壓抑不住的淚光,


  “若弗,姨娘去替你求求大夫人,若是說成了,有可能嫁給那位溫公子,不說顯貴,你後半輩子起碼可以平安無虞。”


  溫孤齊的手僵住。


  明雲羅垂眸,眼淚奪眶而出,


  “再有半個月,花朝節過了沒多久,你就要十六歲了,十六歲正是好時候,若是再晚幾年,隻怕你是再嫁不出去了。”


  “你告訴姨娘一聲,你可願意?”


  眼淚滴落在溫孤齊手上,順著他的手背滑下去。


  不知為何,像是有一根針紮在了他心底。


  見著明雲羅哭,他不知說什麽好。


  他記得江若弗似乎說過,她不願意嫁人,要一輩子陪著姨娘和哥哥?

  溫孤齊抽出自己的手,

  “若弗不想嫁人,隻想陪著姨娘和長兄。”


  明雲羅掩麵而泣,


  “你告訴姨娘,對姨娘說一句實話,你是不是已經有心上人了?”


  溫孤齊隻感覺奇怪,

  “為何這樣問?”


  江若弗身邊也未曾見過什麽男子。


  明雲羅從桌子底下拿起一個燈籠。


  那個提燈精致而漂亮,表麵的絲紗上都繡著竹子。


  明雲羅眸子通紅地看著他,


  “昨夜,我見你從外麵回來,手裏就提著這個燈。”


  “可是這燈不是咱們的,做工精巧,雕刻細膩,若說非富庶人家用的提燈,姨娘都不信,你究竟半夜翻牆去見誰了?為何拿著一個這樣的燈回來?”


  溫孤齊看向那燈,燈的邊角還有一個小小的陳字。


  隻因為是陳王府的東西。


  溫孤齊明白過來,隻怕是昨夜走的太急拿錯了。


  溫孤齊看了一眼那燈,收回視線。


  明雲羅隻是掩麵哭著,不願看溫孤齊,


  “你告訴姨娘,是誰?”


  溫孤齊蹲下來,看向明雲羅,


  “沒有誰,江若弗隻想和你們在一起。”


  “這燈是昨晚我睡不著出去閑逛,不小心拿錯了旁人燈罷了。”


  明雲羅拿開手,看著他,


  “當真?”


  溫孤齊點頭。


  他深吸了一口氣,看向那燈。


  昨夜未曾注意,竟一不小心拿錯了。


  ————


  江家後巷,一個書生提著酒壺,晃晃蕩蕩地走著,一邊自嘲著笑,一邊道,


  “江家,什麽破書香門第清貴門庭!連續遞了一個月的帖子,竟是半點沒有回聲。”


  “難不成,是看不起老子的賑災策嗎!”


  書生罵罵咧咧,走得歪七扭八,一把將酒壺摔在了江家牆上。


  酒壺應聲而裂。


  一個戴著鬥笠的男子攔住了書生。


  書生口中罵道,


  “誰啊!”


  戴著鬥笠的男子淡淡道,


  “你想進江家做屬官?”


  書生罵罵咧咧,


  “關你什麽事?”


  男子將一疊紙遞給書生。


  紙上的字皆是用木灰寫就,力透紙背,

  “我看過了,你的賑災策太繁冗,若拿著這些去,一定能得江大夫親自接見。”


  書生一把抓過,就把那賑災策扔在地上,


  “什麽東西!”


  “難不成…還,還能有我的好嗎?”


  男子隻是扶了扶鬥笠,

  “若你拿著這賑災策去,我保管江大夫會接見你。”


  轉身便走了。


  書生醉酒,嘴裏還罵罵咧咧的,卻跌跌撞撞的去將那些扔掉的紙撿回來,摟在懷裏。


  ——————


  陳後道,

  “這份賑災策是你自己寫的?”


  江伯啟忙道,

  “是。”


  陳後將奏折展開,

  “散積藏以厚恤黎元,這是曆代皇帝都用的賑災之法。你卻以為曆代皇帝所用之法不妥?”


  江伯啟朗聲道,


  “雖然散國庫之財以安定災民是最直接有效的,可是最朝廷而言,長此以往,難以為繼,更何況若是當國庫虧空之時,天災爆發,隻怕國庫難以供給。”


  “臣認為,國庫一向是先將銀子用在安置災民之處,而後再發放銀兩,購買糧食發與百姓。實在是太過死板,不知變通。”


  陳後看著江伯啟那份賑災策,


  “那你認為呢?”


  江伯啟道,


  “若說安置災民可以發動當地的富豪鄉紳,而糧食與銀兩可以使用以工代賑的方法,讓百姓們自己做工盡力去換取,也不至於使得災民變為米蟲,逐漸喪失了自己的勞動能力,而處處依賴朝廷。如此也順帶可以解決百姓們每當災荒過去,朝廷們不再撥放銀兩,便鬧事的問題。”


  陳後把奏折放下,

  “聽起來確實是很好。”


  陳後質問道,

  “但你可知其中也有紕漏?”


  “富豪鄉紳未必願意接收災民,白白讓旁人住自己的房子。”


  江伯啟道,


  “臣也早已考慮過這個問題,富豪鄉紳確實不一定願意接收災民,但是富豪鄉紳們因為在當地都素有地位,所以格外注重自己的名聲。”


  陳後斂眸,


  “你的意思是?”


  江伯啟道,


  “為了維護自己在當地的聲望,讓家族有長久香火,在當地能一直有地位,不至於輕易倒台,富豪鄉紳們甚至願意一擲千金,扔出一個當地第一望族來。”


  “朝廷可以利用這種心理,頒發匾額給這些願意接納災民的富豪鄉紳,朝堂的匾額素來是不發放的,但若是能得到朝廷的匾額,與個人,於家族是一種極高的榮耀,也於聲望極有用,若使誰能得這一塊匾額,便是象征是朝廷蓋章認定的當地第一望族。”


  陳後道,

  “可是匾額賜多了,泛濫成災便不值錢了。”


  江伯啟道,


  “這個問題臣也考慮過了,每個地方,隻取一族,看誰容納的災民數量多,便將當地第一望族的匾額賜給誰。”


  “如此一來,當地的富豪鄉紳們便會搶著收納災民,這一舉措於朝廷,大大減少了朝廷的支出,而因為當地富豪鄉紳會搶著容納災民,災民的去向,也就無需擔心了。”


  陳後點頭,眸中讚許,她站起身來,親自扶起了江伯啟,


  “好!”


  “有愛卿這良策,大昭必定能平安度過這次難關。”


  江伯啟被扶起來,誠惶誠恐地道,


  “臣不過是將自己的陋見上呈,能夠不擾亂太後娘娘的視聽,已是十分歡欣了,不敢居功至偉。”


  陳後讚許道,

  “江愛卿不必過謙,如今國庫尚且虧空,此一行為大大地幫助國庫減少支出,是時下的良策。”


  “傳哀家旨意,封中大夫江伯啟,為治粟內史。”


  江伯啟驚喜,跪道,


  “臣叩謝太後娘娘隆恩。”


  江伯啟的眸中滿是精明得逞的笑意。


  消息傳到文帝處,奉常顧司禮跪道,

  “陛下,太後娘娘這次未曾與您商量,便策定了中大夫江伯啟為治粟內史。”


  文帝的容貌尚年輕,雖已經年近不惑,卻仍如青年。


  他隻是笑了一聲,麵相看起來竟還有些純真,

  “母後才是江山,真正的主人母後要怎樣,便是怎樣吧。”


  顧司禮憤憤道,


  “陛下!”


  “您———”


  文帝打斷他,

  “把奉常大人送回去吧,朕與太後母子之間的感情無需你來挑撥,奉常大人隻需要做好自己的事便好。”


  顧司禮被拉出去。


  他眸光緊緊地盯著那巍峨的宮殿。


  太後與陛下並非親生母子,哪裏來的母子情分?


  他不相信陛下竟真的無能至斯。


  文帝發愣,手中握筆,筆尖的墨滴下。


  染汙了那張宣紙。


  一個圓點迅速地蔓延開來。


  旁邊的內侍一寸不離地盯著文帝的一舉一動。


  文帝若有所思的樣子突然變成了怒意,


  “來,把墨換了,朕早說了不要用這種粉質粗糙,流動便迅速浸開的墨!”


  文帝將筆猛地一拍。


  內侍反倒安心了,忙上前換了墨。


  —————


  江伯啟在府中接了聖旨,送走來宣旨的公公。


  旁邊的小廝忙道,

  “老爺,上次來獻策的那個書生,現在正等在花廳,您上次說隻要您能拿到內史之位,就舉薦他……”


  江伯啟打斷道,


  “什麽獻策,這賑災策是老爺我自己想的,怎有這種胡言亂語之人。”


  江伯啟眯起了眸子,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而後拍了拍小廝的肩膀,


  “懂嗎?”


  小廝驚道,


  “您的意思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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