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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相思與君絕

  江若弗急問道,

  “是江家出事了?”


  溫孤齊抬手倒茶,


  “是你上次偷南珠墜子的事情有了了結。”


  江若弗凝滯了片刻,手緩緩攥緊,


  “難道大夫人都把姨娘送去別苑了,還不能了結嗎?”


  若是隻禍及自己還好,可現在世子在她的身體裏。若是再追責一次,豈不是要讓世子代為受過?

  她的心猛地下墜。


  溫孤齊道,


  “已經真相大白了,你沒有偷南珠墜子,而大夫人也因為這件事受了罰,現在正在禁足,管家之權也被奪了。”


  聞言,江若弗頗感意外。


  “已經…真相大白了?”


  溫孤齊淡淡道,


  “是。”


  江若弗的心不由得在胸腔裏跳躍起來,她從前與大夫人對上,從來就沒有能逃脫的時候。


  次次都是自己吃啞巴虧,因為就算是反抗,也會被死死壓住,引來更大的禍患。


  所以她選擇忍氣吞聲。


  而這一次,她雖然眼前還是低聲下氣的求大夫人高抬貴手,可是實際上她幾乎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隻要能救姨娘回來,她寧願自露鋒芒,忍受更多的折磨。


  可這一次,大夫人竟然輕易敗了麽?


  溫孤齊給自己添茶,一派雲淡風輕,根本不將其當回事兒。


  江若弗忽然鼻頭一酸。


  這麽多年,她一直在大夫人的壓製下如履薄冰地生活。


  這大抵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能真相大白的了。


  既然已經真相大白,那姨娘………


  江若弗問道,

  “那父親知道了真相,知我姨娘沒有犯錯,有說要讓我姨娘回來嗎?”


  溫孤齊的眉一皺,

  “沒有。”


  江若弗的眸光沉下來。


  溫孤齊見她這般樣子,添了一句,

  “你姨娘的事情,我再想想辦法。”


  江若弗忙道,

  “多謝世子,還望世子能助我免了姨娘的罪責,我姨娘身子不好,被派到莊子上多半就是去受苦,隻怕她受不得,為人子女,實在做不到置之不理,若我在府上,隻怕也難當做什麽都沒發生,就是豁出去也是願意的,如今一日過,便是一日險,若是世子能幫若弗的忙,還請世子施以援手,若弗不勝感激。”


  她言辭懇切,隻希望溫孤齊能幫幫她。


  若是旁的事情,她不會開口求人,為難世子,給世子添麻煩。


  可這是她的親生母親,縱使再怎麽低聲下氣求人,又有什麽關係?

  溫孤齊皺了皺眉,沉默了片刻,才道,


  “我知道了,若逢機緣,會注意到。”


  見江若弗表情仍戚戚,溫孤齊移開了話題,


  “大夫人的管家之權被移除之後,轉到了楊姨娘手裏,楊姨娘將你屋裏的陳設都還回來了,小玉說應當還禮,不知怎樣的禮節算是合理?”


  江若弗垂眸道,


  “我之前繡了許多帕子,小玉知道放在哪裏,送兩張親手繡的帕子過去,算是表了心意了。”


  溫孤齊應了,轉而又問道,


  “陳璟和你一同出來,有沒有和你說什麽?”


  江若弗詢問道,


  “都是些細微事情,世子要聽嗎?”


  溫孤齊直接問道,

  “他有沒有說起丹砂?”


  江若弗點頭,

  “有。”


  溫孤齊道,


  “丞相府可急著尋那馬?”


  江若弗如實道,


  “聽陳公子言語,應當是急的。”


  溫孤齊聽見了自己想聽的,也不借著丹砂的話題下去,隻道,


  “你少與他說話,就不會露餡了。”


  江若弗答道,

  “好。”


  溫孤齊沒有再管她,起身推門而出,江若弗也跟著出來,她一出來就有夥計迎上,


  “世子,陳公子在隔壁等著您。”


  江若弗推開隔壁的門,陳璟已在裏麵坐著了。


  陳璟好奇道,

  “方才那姑娘是誰?”


  江若弗垂眸,

  “沒誰。”


  她不欲深談,將自己的身份暴露。


  陳璟知她不想說,也沒有再問,卻忍不住揶揄道,

  “可是你看中的女子?”


  江若弗忙道,

  “不是的。”


  陳璟見江若弗這麽急著反駁,反倒覺得有蹊蹺了,笑著道,

  “從前你可是都不讓女子近身,唯一能靠近你的不過是陸丹若罷了,她也是因為你念著父母輩的情誼,你才不那麽抗拒,可對那姑娘,你卻是絲毫不在意什麽大防,就這麽隨意讓她近身,可見你對她十分不同。”


  “難怪你方才同意我的說法,隻要有緣,還管它月亮亮不亮,圓不圓。”


  江若弗隻想把這個話題囫圇過去,

  “今日你來尋我可是有什麽事情?”


  陳璟推開繡著緋紅色日盡花的紗窗,天光照進來。


  門外正巧開了梨花,雪白無暇,點點綴在枝上,風一吹,花瓣飛入閣中。


  徐徐落在離窗子近的紅木地板上,濃烈的紅和極盡純淨的白色碰撞,頗有些飽滿的美感。


  少年朗聲道,

  “因為我已經到了弱冠之年,近日我母親很是著急,想要為我聘一個好人家的姑娘。我也是一天到晚看畫像看得透不過氣來了,才來尋你偷個懶解解悶。”


  陳璟轉身看向江若弗,他眸光狡黠,

  “隻是我卻沒有這個心思,如今尚早,我還不想成家。”


  江若弗不知道溫孤齊與陳璟的相處方式,隻能盡量少說話。


  且她心裏擔憂著姨娘的事情,根本無法歡談大笑。


  也不知世子會不會幫她,更不知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夠換回去。


  她拿起煙青色瓷盞,淺淺地抿了一口裏麵的九霞觴。


  濃而甘醇,像是流水潺潺沁入心脾,飽滿的香氣充溢了整個口腔,馥鬱幽雅的酒液滑過舌尖。


  似乎撫過她急躁不安的心肺,讓她的焦急平複了些。


  陳璟看她在喝,也拿起了酒杯飲了一口,陳璟放下杯子,讚歎道,


  “果然是百聚樓的酒。味道確實不錯。”


  拿上來的不過是一小壺,倒了幾杯便沒了。


  陳璟意猶未盡,又叫了其他酒,在麵前一色排開。


  霽藍釉酒壺,細膩的瓷白羽杯,甚至還有獸形觥,不同的酒用不同的器具裝盛。


  夥計殷勤道,

  “這是爺您叫的釣詩鉤、與君絕、金鬥城。”


  “若是沒有旁的吩咐,小的就下去了。”


  陳璟擺擺手,

  “下去吧。”


  陳璟將霽藍釉酒壺裏的酒倒在江若弗杯子裏,


  “這叫釣詩鉤,說是文人墨客隻要喝了這酒,就能有寫詩的靈感,隻是我覺得味道尚可,卻不至於有這名字這麽厲害。”


  陳璟道,

  “上次和你來,你就說喝酒誤事,還要回去讀書,今日我都見著你偷閑看話本了,你可沒有理由再推脫了吧?”


  “今兒個,我也是心中苦悶,你就陪著我,一醉解千愁,不醉不歸。”


  江若弗忙擺手,


  “我——”


  話說著,陳璟已經將杯子塞在她手裏了。


  江若弗左右為難,但一想,若是因為這件事情使得世子和陳公子之間有嫌隙,想必世子一定會不喜。


  也徒然給世子添亂。


  江若弗拿起杯子,輕輕抿了一口,酒轉在舌尖上,味道有些凜冽,帶著淡淡的清荷花香,似蓮葉無窮和芙蕖成海盡數蕩漾在舌尖上。


  陳璟笑道,


  “怎麽樣,沒騙你吧,是不是還不錯。”


  江若弗如實回答,

  “確實不錯。”


  待江若弗這一杯喝完,陳璟又給她滿上了獸形觥裏的金鬥城。


  金鬥城可謂是十分辛辣,還有一股苦澀,苦澀中帶著濃濃的穀香,不知怎麽的,明明是一杯普通的酒,江若弗愣是覺得喝出了一股風沙味,粗礪而餘韻綿長,到了後麵竟然有股淡淡的甜香漫上來。


  隻是那股子辛辣實在衝鼻。


  但陳璟偏偏還一杯杯地給她倒。


  江若弗越喝越覺得腦子昏昏沉沉的,算起來,這還是她第一回喝酒。


  心裏又有事情結著放不下,她也不欲再喝,隻怕喝多了會禍從口出。


  迷迷蒙蒙間,好像能聽見明姨娘在叫她,能看見姨娘的笑。


  她越想越覺得腦子暈,鼻頭有些酸。


  而陳璟拿著酒壺給她倒酒,一個勁兒地勸酒,


  “這是我最喜歡的酒,叫與君絕,你可一定要嚐嚐。”


  江若弗雖然有些醉了,卻也記得方才的酒有多辣,她也是被辣怕了,一氣喝了小半杯,根本沒敢細嚐,生怕這酒會辣著她。


  隻是這與君絕卻是與她想的不同。


  酒入喉中,清幽還在口舌間流淌,像極了初春的新雨,綿綿蒙蒙,細膩溫潤,隻是片刻之後,卻有些略微的苦澀湧上來,像是苦杏的味道。


  江若弗有些意外,本以為叫與君絕這種名字的酒,會相當烈和辛辣,卻沒想到竟然這麽溫柔。


  陳璟見她喝了,打量著她的表情,得意地笑道,


  “沒想到吧!”


  “這酒名字雖叫與君絕,卻是這百聚樓裏最溫和纏綿的酒。”


  “據說這釀酒的人,是把酒埋在城東那斷橋邊的柳樹下的,每年春天,柳樹抽芽的時候埋下去,隔年同時挖出來,因為釀的時間不長,所以這酒也就不烈。”


  “埋酒那邊的斷橋,可是二十年前的名妓明雲羅嫁人時斷的。”


  聽見明雲羅三個字,江若弗拿著酒杯的手一頓。


  陳璟沒發現她的異常,繼續道,

  “若說江南名妓,那是數不勝數,但長安一向是個正道地界兒,很少見有妓子能揚名開來的。”


  “偏偏這明雲羅是個例外,當年她一朝以洛神妝示人,驚豔世人,引得長安眾人追捧,聽聞她的氣質不似風塵出身,倒像是高貴的王公之女,冷豔清冽。”


  江若弗握著酒杯的手緩緩攥緊她垂下眸子,眸色深沉。


  陳璟靠在藤花椅背上,話語間透露著對那個年代的向往,


  “當年多少人以千金相贈都得不到她一個回眸,而那明雲羅所在的秦樓楚館想待價而沽,她也就一直吊著牌子,沒有梳攏迎客。根本沒有人能得美人一顧。”


  “不過她彈得一手好琴,這也就給了旁人有接近的機會,每天等在她窗子下麵聽她練琴的人,都要排隊納銀,否則都沒位置,人人都盼著她能倦了開窗往外看,那時,她所在的秦樓楚館也借此賺了好一筆。”


  江若弗咬住了下唇,垂著眸子,情緒絲毫不外露。


  陳璟繼續道,

  “還因為姿容絕世,當時的酸書生,給明雲羅取了個渾名,叫萬人劫。”


  “因為如這般出世絕塵的美人甫一現世,便是萬人的情劫。”


  陳璟搖了搖酒杯,

  “聽說這雲月和坊有間酒肆,有種酒就叫萬人劫,這酒名也是由她而來的。”


  江若弗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她重重地將酒杯放下,沉聲道,


  “後來呢。”


  陳璟給自己也倒了一杯與君絕,喝了一口,繼續道,

  “當時想娶她的人不少,無論是王侯將相,還是牛鬼蛇神,都去那秦樓楚館開過價錢,甚至於東平郡王都去過,給出了令人咋舌的數目,倒不知怎麽回事,明雲羅最後卻嫁給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舉人。”


  江若弗聽著,忽然覺得口中的酒苦得有些發澀,她的心口也在發澀。


  之前陳璟就聽說書人說過這個故事,如今講起來,也是聲情並茂,順暢得很,

  “妓子嫁人都要從水麵上過了再進夫家,意味要斷了水性楊花,洗幹淨骨頭做賢妻良母,且不能白日嫁人,明雲羅也不例外,據說她嫁人的那天傍晚,下著很大的雨,恰是春天,柳樹也生得極好,不少人去圍觀她過橋,還有很多癡情的男子駕船一路跟著她。”


  “當日明雲羅剛從那白玉橋上過,不過走過橋中央幾步,天空中馬上一道大雷劈下來。橋當中而斷,那些準備上橋送她的人被嚇得魂不附體。”


  “天地煞黑煞白之間,明雲羅打著傘一回頭,一雙水眸已將天地黑白二色都分隔開來,淚眼朦朧地看著對岸,畢竟我未曾見過,這都是聽說書子說的,我說不得那是多苦澀淒絕的一眼。”


  “隻是聽說書的說,那明雲羅是絲毫不懼怕那雷,一點兒都沒躲,隻是打著傘,看向橋的那頭。輕聲說了句話。”


  陳璟還頓了頓,才道,

  “從今以往,勿複相思,相思與君絕。”


  “那對岸的人看著她,也再不能從那橋走過去了,像是天塹一樣生生把明雲羅和那些愛慕她的人隔開,走過這座橋,她就去嫁人了,這當確實是生生世世與君絕。再沒有回寰的可能了。”


  “每個愛慕她的人都覺得她口中的"君"是自己,哪怕她嫁了,還是有許多人想成為她那句訣別裏的‘君’,那心緒隻是想想都覺得淒楚。”


  窗外的鳥兒嘰嘰喳喳的叫,叫得江若弗心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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