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溯世客(一)
第十六章溯世客(一)
其實,對於這麽一個江湖而言,最孤獨的不是劍,也不是江湖,而是人。
————————————————————題記
鳩山崖——
地處西南,十萬大山之中,鄞歿峰之巔,兌江之畔。
在這裏,原本是西南宓教的聖地。而在八年前,突然被中土的一支神秘組織突襲,將宓教徒眾盡數絞殺。
那日,十萬大山中,血海漫山,兌江暴漲,天威消退,雨水持續下了兩月有餘。種種跡象,更像是這慘無人道的殺戮之戰,讓天上的神都看不下去了,接連的雨水既是為了祭奠死去的亡靈,也是在洗涮這份罪孽。
兩月後,十萬大山中,天氣逐漸轉晴,豔陽高照。這裏的一切都已經不留痕跡,皆被淘洗的渣子都不剩。
十萬大山,宓教聖地周遭,水草依然豐美,樹木還是那麽壯碩,所有的事物都與那日突襲前分毫未改。
宓教的教廷中,死人的屍體已經全數憑空消失。血跡殘骸,破刃斷物,都被清理的幹幹淨淨,缺漏的東西也都一一歸置妥當。
而這所有發生過的事情,就像是上天打了個盹,不經意間做了個小夢。夢醒了,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什麽都沒有變化。
就此,時間流轉,不聲不響。十萬大山附近的村落獵戶,不知為什麽,竟然沒有任何人察覺十萬大山裏發生的這起屠戮之戰。
這件事情,從此沉寂在了這人煙絕跡的荒蠻深山裏。
殺人的人守口如瓶,被殺者死不瞑目。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的過去了,真相不為人所知。
然而,直到半年之後。供奉宓教的信徒,攜帶著足夠宓教上上下下,所有人半年的糧食回歸教廷後,才發現這裏已經沒有人了,就連那些高位者圈養的野獸飛禽一並消失的了無蹤跡。
但東西陳設完好如初。
所有人在見到此種景象,皆是跪地叩拜。以為宓教中消失的眾人,都是被他們信奉的真神的神使帶到了天宮,成了長生不死,無悲無痛,恣意逍遙的神仙。
但殊不知,這一切都是為了迷惑無知愚昧的宓教信徒。
從此,那些信徒更加堅信,神是他們,乃至是整個世間的救世主。
至此,宓教依舊是原來的宓教,依然盛名西南,依然強大如斯。
然而——
時光不老,生生不息。
天地永春,育養人心。
等到這件事情過去了三年以後。忽然某天裏,有人手持宓教聖令,召喚出了隱藏在天下各地的教徒,並重振旗鼓,宣告世間。
宓教上下,不再設立教王之位。神使統禦宓教教眾,萬事皆以神使馬首是瞻。
至此,人言口耳相傳,說是宓教又將迎來重生,神使將會帶領苦難終生,超脫世俗,化神天地靈三界之外。
信者惘聞,百口千知。
從此宓教日益鼎盛,煌如炙陽。
今日,宓教教廷例如往常,門庭巍峨,守衛森嚴。
然而在幽暗的議事廳裏,地下一處密道暗室中,一位年邁的老者,眼神深邃的盯著手掌裏的一張紙條,看了許久後,他方才轉過身。
老者抬眼,目光如炬。他看著端端正正的立在對麵的黑衣人,說道,“就隻有這張紙嗎?”
黑衣人點頭,恭恭敬敬的回答道,“是的,神使大人。”
“主人再沒有交代其他事情嗎。”老者又問道。
“沒有的,神使大人。”
老者聞言,身上漸漸散發出森森陰寒之氣,威壓瞬間而至,站在他前麵的黑衣人開始瑟瑟發抖。
“真的沒有嗎?”老者再次問道。毋庸置疑的語氣和強硬的態度,表明了他並沒有相信黑衣人的話。
“是的,神使大人。”
黑衣人再次這麽回答道。
老者盯著黑衣人,臉色冷的如寒九的冰霜,“你應該知道,主人是主人,大人是大人,不可錯亂了身份。”
黑衣人聽後,不逞多讓,說道,“大人說了,隻要是主人吩咐我等的事情,萬事莫急於主子。”
“而且,大人還說了。”黑衣人針鋒相對,說道,“如果神使大人實在不明白的話,可以細細看一下紙條左下角的小印記。”
老者眉頭微皺,但隨即又笑著說道,“你這是在威脅我嗎?”
黑衣人一瞬不瞬的看著老者的笑容,不卑不亢的說道,“大人說了,既是共主之下,他不會強人所難。但大人也還說,既是忠心不二,也要知共事之人的難處。若實在還不曉得分寸,也要替主子想想,主子是不是願意看到,或是得到不盡人意的結局?”
“你家大人是越來越把自己端的高了,就不破跌下來嗎?”老者轉身,背負著雙手向書案前走去。
“是神使大人居功至偉,怕是早已忘了主仆之間的情誼了吧。還是……”
“放肆!”憤怒的聲音如雷貫耳,震得密室石縫裏的塵土簌簌落下。
元力隨著聲音傾瀉而出,讓人猝不及防,瞬間將毫無防備的黑衣人衝撞出去,重重的撞在了堅實的石壁上。
“噗……”黑衣人受了重創,一口鮮血噴在了黝黑的石磚上。
黑衣人單膝跪地,右手撐在石磚上。他抬頭,靜靜的盯著老者的背影,嘴角噙著不屑的笑。黑衣人緩緩說道,“神使大人果真是老了,越老越糊塗了。”
“主子是什麽樣的人。八載磨難,地獄般的生活都讓主子扛下了。”黑衣人喘了口氣,繼續道,“主子若是沒有聰穎的頭腦,他也不會站在如今的地位上。”
“而神使大人現在最應該操心的,是在癡呆之前,如何為主子趟平這危機四伏,險象環生的境地,而不是站在這裏,對著我這個傳遞話的下人發泄怒氣。”
“既然選擇主子,我等就是赴湯蹈火,沐箭淋血,也應在所不辭。”黑衣人堅毅的說道。
老者聽著黑衣人的話,直到他把話說完,才歎息道,“但是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身份很重要嗎?”黑衣人問道。
“當然很重要。”
“你現在還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所以覺得身份並不怎麽重要。但等到你經曆過一些事情之後,你會漸漸發現,身份有時候是決定事情成敗的主要因素之一。但我還是希望你能持此忠誠,一直走下去,不論生死,不論榮耀,隻為主子。”老者背著雙手,挺直了歲月打彎的腰。他的拳頭緊緊的攥住,然後又鬆開,“主子尚且年幼,而我老頭子又是一把年紀了,已經到了朽木之齡,也不知道會活多久。”
“我不希望我死後,主子還要事事都依賴身邊的人。”老者站在書案前,提筆寫下幾句話後。他轉身,走到黑衣人的身前,伸手將寫了字的紙遞到黑衣人眼前,“你拿給他,就說這是我此生最後的夙願了。”
黑衣人接過紙張,認真的看了一會兒後,確定已經記住了上邊的話,這才手掌緊握,一團元力簇燃的火焰籠罩在了拳頭上。而再展開時,手掌之中的紙團已經化作齏粉灰燼。
“您忘了,我等外出之人,身邊不能有明文墨字,哪怕隻言片語。”
“嗬嗬……”老者看著近在咫尺的黑衣人,這回是真正發自肺腑的笑聲,他是真的高興了。
“謝謝您的教導,我會記住神使大人的告誡。”黑衣人起身,深深一禮。隨後他朝著暗道深處走去,直到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暗室裏,老者注視著甬道中無盡的深邃帶來的漆黑,好久,他才說道,“不過這樣也好,至少他……”
……
宓教教廷的後山。
老者緩步走到涓流不息的小河旁邊,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著河水潺潺流淌,眼神也隨著水流忽明忽暗。
半炷香後,老者抬起頭,對著前方說道,“來了。”
“嗯……”樹蔭下,一個身背著大彎刀的男子額首應道。
“納蘭言呢?”老者問那男子。
“不知道,應該快到了吧。”
“不是應該,而是已經到了。”男子的話音未落,就聽到老者身後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
女子的音色很稚嫩,跟童真時的小女孩兒的聲音幾乎相仿。
小河對麵,男子聞聲而望,他微不可察的皺了一下眉頭,旋即低頭,將視線拉了回來,看著腳下。
老者的身後,女子緩緩走來。
她娃娃臉的麵孔,身高五尺左右,身著淡綠色的衣裳。
女子雖然個子不高,但人長得卻很標誌,甚至有點兒小可愛樣兒。纖細而不失玲瓏有致的身形,鵝蛋般圓潤的臉蛋,挺翹的鼻尖。
老者扭頭,看著不緊不慢的走近的女子,若有所思的念叨道。
“笑時櫻桃生酒花,怒則靨裏醉修羅。”
女子站在小河畔,立在老者的身側。她抬眼望著樹蔭下的男子,側著臉說道,“神使大人,您老了。”
“有人剛給我說過這句話。”老者蹲在小河邊沿,雙手舀起河水喝了下去,“我終究逃不開時間的刑罰,最近老是感覺力不從心了。”
納蘭言輕啟嘴唇,淡然笑道,“樹蔭下的是什麽人?”
老者聞言,抬眼掃了一眼雙臂環抱,斜身靠在樹幹上的男子,“他叫洞明,是我的首徒,也是最後一個弟子。”
“你的弟子?”納蘭言驚異道,“怎麽沒有聽說過。”
老者望著河對麵的男子,眼神裏盡是慈愛,他很高興的點了點頭,說道:“你這幾年一直遊走在外麵,所以不知道也是正常。”
“不過,可別小瞧他,他的天賦高我很多。”
“清極境?”納蘭言嗤之以鼻,不屑的道,“他太目中無人了,就連你這個師父在他麵前,他也無動於衷。”
“我不喜歡!”
“這隻不過是你的看法。”老者笑笑,滿意而驕傲的說道。
“納蘭言,此次你和洞明趕往東南的玉闕山,主子想知道玉闕山會不會成為主導下一步計劃的導火索。”
“那您為什麽不親自前往了。”納蘭言直言不諱,說道,“若是您去了,勝算不就更大了嗎?”
“我是去不了了,主子要去劍閣,我不放心主子身邊的那人,所以我會提前到劍閣崔嵬崖等著。”
“不相信?”納蘭言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難道連您都不知道嗎。”
“不是我在用他。況且我隻是不相信他的實力,並沒有說他忠不忠。”老者頓了頓,歎息道,“蕭家的小子已經跨入虛無境,而玄家唯一的血脈玄淨無也到了歸元境後期,劍閣之主也步入化神境中期,再加上祭魔箭,血香劍的傳人,也就是現任墨花水紋劍的主人。以及青絲劍,嶮巇劍,琉璃劍,無者的無影刃。還有江南樂府府主等,大批江湖的修行者都有可能去往劍閣。到時候會發生什麽事情,誰也沒法猜測的到。”
“為了保證萬無一失,我決定助主子先拿到九龍戰戟槍和河圖劍,其他事情容後再說。”
“納蘭言,你走之前去一趟聖靈教,替我傳一句話,就說‘你聖靈敢動,我韓斯夫滅了你聖靈,從此西南皆歸我宓教轄製’。”
納蘭言轉頭,凝視著老者,“有這麽嚴重嗎?”
“有……”老者頷首,肯定的說道,“畢竟有些事情是瞞不住的,就如當年的事情一樣,我不信他聖靈教不為所動。還裝作出一副事不關己,不知道此事的原委的樣子。如果這次他們趁著我不在宓教,而大動幹戈的話,我宓教未必會撐得住。”
“所以,我還需要你幫我一件事。”老者深吸一口氣,平緩了情緒後,說道,“玉闕山之事完結後,希望你能火速趕來宓教,代我執掌宓教,待我劍閣事了之後,回歸宓教教廷,你再回去,如何?”
納蘭言直視著老者,“條件?”
“你我自此兩清,再無瓜葛。”
“行……”
女子幹淨利落的應了下來,隨即就轉身躍起,身形閃爍,殘影未消,她就已經掠出了宓教教廷的後山。
“你有幾分把握?”老者問道。
“不知道。”洞明搖了搖頭,“未出手,不知生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