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八章 至死不休
第二百五十八章 至死不休
若瑤的手指,劃過絲緞的光滑,翻紫搖紅,一針一線,盡是世人難以企及的尊榮,然而,卻終成淒豔。
不期然的,那一件正紅衣裙撞進了她的視線,裙擺處,金絲繡就的鳳凰,振翅欲飛。
其實一眼就能看出,這一襲紅衣所用的衣料,與沉香木箱中的其餘衣裙相比,差了太多。
畢竟,這一匹正紅綾錦,隻是鄴城當中所能找到的,最好布料。
若瑤想起了那一日,她穿著這一身紅衣盛裝,在鄴城城門外,親勸餞行酒,他修長有力的指,握著她的手,對她說了兩個字,等我。
若瑤想起了那一日,寒風凜冽,飛雪漫天,也是這一身紅衣,她站在西疆蒼灰的天幕下,看他在馬上白羽鎧甲,風姿驚世。
若瑤頸上的血,一滴一滴,落在雪地裏,他手中的“轉魄”,直指方狄。
那樣恍若隔世的曾經,再也,回不去了。
“太子妃?”畫意見若瑤對著手中的紅裙怔怔發呆,不由得有些小心的喚她。
若瑤回過神來,笑了笑:“就這件吧。”
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無論誰,都該有個了斷的。
霧吟和紫苑做事都是極為利索的,不一會便將她妝點妥當。
若瑤看著銅鏡中的自己,正紅色牡丹綾錦長裙逶迤曳地,臂間輕挽屺羅金絲軟紗,白玉飛燕佩垂在腰際,隨步款擺,雙鬟望仙髻上,沒有的梅花,斜斜簪了九鳳金步搖。
霧吟抱著“驚濤古琴”,沉默的跟在若瑤身後,或許是從她換上這一襲盛裝開始,或許是從若瑤讓她帶上“驚濤”開始,不同於畫意的欣喜驚豔,她一直都沒有說過話,眸光中帶著猶豫和遲疑,像是隨時都有可能開口阻止若瑤入宮一樣。
然而,她終究還是什麽也沒有說,隻是沉默的跟在若瑤身後,或許是因為她的心中,依舊存著幻想和希冀。
一路到了紫荊宮中,從承天正門入,才得知太子加冕儀式已經結束了,如今除了皇上身體不適先行回了定乾宮以外,軒轅亦辰並滿朝文武此刻都在清和殿內赴宴。
太監宮女們見到若瑤,雖然麵有異色,卻依舊恭恭敬敬的將她引向清和殿的方向。
眼見得清和殿就要到了,前方轉角處,卻忽然現出了一個嫋嫋娜娜的身影,一襲明黃華服的皇後娘娘正自清和殿的方向走離。
她的麵上隱含微笑與遺憾,本來皇上抱恙,她是該陪在左右的,但到底不願意錯過所愛之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所以不知尋了個什麽借口留了下來,然而,卻終是不能多待。
她見到若瑤,先是略微一怔,眸中飛快的閃過一絲尖銳的恨,然而很快便又掩在了柔媚的笑意之下。
她朝若瑤款步行來,微微勾著唇角開口道:“不是聽說太子妃臥病在床,卻還是掙紮著來參加太子殿下的加冕宴會,可真是識大體啊。”
若瑤回了她一個微笑:“娘娘過譽了,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去識什麽大體,反正不管出了什麽事,總有殿下為我擔著,我隻要做我想做的事情便成,就像是今天,我會來,隻是因為我想來。”
在試圖傷害自己的人麵前,笑,永遠比哭有用得多。
果然,皇後娘娘麵色一變,唇邊卻仍是帶著笑開口吩咐她身後的宮女和若瑤身後的霧吟道:“你們都先下去吧,本宮和太子妃難得見上一麵,要說幾句體己話。”
她既然這樣說了,霧吟和一眾宮女自然隻能遠遠站開。
皇後娘娘雖然麵上含笑,柔媚的語音當中卻是暗含了說不出的狠厲:“太子妃可真是厲害啊,天牢死囚裏的人也有本事能救得出來,可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齊越天戀公主的新駙馬是誰。”
“怎麽會?我當然知道,為了這,我還謝了殿下好多次呢。”若瑤回了她一個明媚的微笑,“娘娘既然知道了,卻隱忍著不說,大概也是想到了,僅憑我一個弱女子,是沒有辦法救出他的吧。”
“你!”皇後娘娘麵色突變。
而若瑤也失了敷衍的興致,直截了當的開口道:“無論娘娘是想要威脅我,還是逼我什麽,都是沒有用的,太子殿下的生死,隻怕娘娘比我緊張百倍。而我,連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了,又怎麽會去在乎他的。”
若瑤不願意再理會她,漠然的越過目帶震驚與恨意的皇後,徑直朝清和殿正門走去。
霧吟小跑著追了上來,死死的盯著若瑤的眼睛:“太子妃究竟想要做什麽?”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宣禮太監拖長的聲音層層傳響:“太子妃到——”
若瑤淡淡一笑,伸手去接霧吟手中的“驚濤”。
她先是不放,若瑤也不急著用力,僵持了一陣,畢竟場合不對,她隻能鬆手,幾乎是帶著哀求的看著若瑤低低道:“太子妃,霧吟求您不要再傷殿下了……”
“怎麽會,我隻是想要彈一隻曲子給他聽。”淡漠笑著,若瑤抱著“驚濤”,緩緩步入清和殿中。
她不去看所有人的表情,隻是微笑:“願以一曲以賀太子大喜。”
皇上不在,軒轅亦辰坐在主座之上,深深看她。
或許是因為她出人意料的到來,又或許是因為她的裝扮,他幽黑的眼中深不見底,帶了幾分隱約的期盼,然而更多的,卻是強自鎮定的恐懼。
他遲疑著似是想要起身,而若瑤卻並不給他時間,徑直抱琴坐下,然後那一曲“湘暮”,便自她的指尖,傾瀉而出。
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也是在這裏,也是這一張“驚濤”,也是這一曲“湘暮”。
若瑤什麽也不願去想,隻是潛下自己所有的情緒,指尖凝著全部的心力,劃出一個又一個如水音符。
當最後一個顫音凝定,滿室寂然,而她也不等他們反應,強自凝了凝氣力,然後越琴而起,翻袖折腰,急速飛旋,幻化出“重煙”,驚塵絕豔的風姿。
“一舞重煙,燿如羿射九日,矯如驂龍翔舞,來如雷霆收怒,罷如江海凝光,飄然轉旋如輕雪漫舞,嫣然縱送如遊龍驚鴻……”
若瑤幾乎是在用自己全部的執著來舞這一段“重煙”了,每一個動作,如同在夢中一樣,百轉千回。
“……斜曳裾時如朝雲欲生,風袖垂時如低蓮溫柔,觀者無不癡迷忘醒,天地為之久低昂……”
若瑤想起了畫冊上的句子,其實自那一日看過之後,私下裏,她也曾獨自練過,畢竟這一舞重煙,那樣美,美得幾乎虛幻,就如同,淩若瑤的身份一般,那樣的不真實。
她隻是沒有想到,第一次完完整整的跳完這一段舞,會是此情此景。
鴉雀無聲的殿堂裏,若瑤緩緩抬起了自己的臉。
這一曲湘暮、一舞重煙幾乎耗盡了她所有的心力,強自穩住身形,她向著主座上的軒轅亦辰,微微笑著,蓮步輕移。
他暗沉如夜的眼眸深處,蒙上了一層悠遠與恍惚,他定定看著她,一動不動。
若瑤唇邊的弧度愈深,略略加快的了腳步,正欲開口,卻不想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襲來,她隻覺得眼前一黑,身體再無力強撐,軟軟的倒了下來。
然而,意料之中的疼痛卻並沒有到來,她睜開眼,對上他眸底深藏著的緊張和擔憂,微微一笑,放任自己靠入他溫熱堅毅的懷中。
“辰哥哥。”
若瑤聽見自己的聲音,那樣輕,那樣柔,仿佛害怕驚碎一個遙遠而不真實的夢境一般。
她感覺到,他抱著自己的手臂無可自抑的一震,幽黑暗邃的眼眸深處,有控製不住的光影掙紮流轉,震驚、壓抑、癡迷、沉痛、溫存、害怕……那樣複雜。
而在這一片暗沉而複雜的情緒當中,她似乎沒有辦法找到驚喜,當一切沉澱,便隻剩下一片刻骨的深痛和絕望,充溢整個世界。
想要開口,話語輾轉喉間,卻被一陣難以自製的激咳衝碎,意識也漸漸變得模糊。
“我……咳咳……咳……”
那樣痛苦,幾乎要連呼吸都不能夠,五髒六腑仿佛都要被咳出來,可是,若瑤依舊拚了命的想要維持自己的清醒,用力掙紮著想要將破碎的話語說完全。
“不要再說了!太醫,快宣太醫,快去請樊逾越!”
若瑤看著他麵上掩藏不了的驚痛神色,以及眼中的恐懼,他抱著自己的手臂那樣緊,緊到顫抖。
“我……”
話未完,他卻猛地俯身吻住了她的唇,那樣的激烈,那樣的惶恐,那樣的,絕望。
吻住了一個人的唇,是不是就可以堵住她沒有說出口的決絕?
死死的抱在懷裏,拋卻了裂痕,隻當它是一片小小的青瓦,什麽也不要再去理會,是不是,就可以避免了玉碎?
若瑤根本就沒有辦法去掙開他,隻能無力的任他吻著,直到喉間的腥甜之氣抑製不住的泛起,終於沾染了彼此。
他如同驟然驚醒,鬆開她,死死的盯著她瑰豔的唇色,天地間隻剩下了死寂絕望,冷寒如冰。
瑰瑋鼎盛的清和殿,仿佛在霎那之間,熄了所有的燈火。
似是帶著懼意,他遲緩的伸手,想要拭去若瑤唇邊溫熱的紅,他的手指一直在顫抖,幾近痙攣。
她用力的吸氣,呼氣,再吸氣,再呼氣,平穩著自己的氣息,她費力的彎起唇邊的弧度,本不是這樣的,然而到了最後一刻,出口的話,終是連她自己也不能控製——
“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直到我死……”
眼角滑下一行清淚,濕了誰人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