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冷血的公主與黑暗天堂 第九十二章:雪
這裏是天堂,被黑暗控製的天堂。在一望無際、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之中,一切都是天堂的財產,一切都被黑暗所主宰。它鎮伏在巴布萊爾灰白陰涼的天空之上,俯瞰著下方的土地,那血跡斑斑的鋼鐵與石塊,那隱隱泛著猩紅的大片粼粼波光,像一隻無情的巨眼,沒有什麽能夠逃過它的注視。
冬天很冷,冰雪很冷,那嗚嗚呼嘯的北風很冷。但是它們都在外麵,都在下麵,它們闖入不進天堂的大門,接觸不到深邃的黑暗。它們沒有得到允許,但卻被持續著的吸引、持續的徘徊。它們想要進去,想要去瞻仰,想要去圍繞著簇擁歡呼、飄飛起舞。
那是什麽?它們不知道,但是它們知道就在裏麵——在黑暗天堂的最深處,讓它們躁動不安的存在,比寒冰更寒冷、比嚴冬更恒久,像是永恒不化的冰塊,靜靜的矗立在時間的盡頭,散發著幽幽的藍光。僅僅隻是遠遠的看上一眼,就足以讓人的靈魂凍結。
幸好那並不是絕對必然的,否則現在這裏就會出現一座優雅舒適的坐在軟麵靠椅上喝咖啡的帥哥冰雕了。
莎法提娜手扶著冰涼的邊緣台麵,一動不動,一言不發,身上散發著濃烈的、不同尋常的氣息,盯的久了,甚至會產生她身邊的空間都波動扭曲的錯覺。她這個樣子,或者說這種狀態,羅茲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到了,好像印象中隻曾經出現過一次,而那一回則實在說不上是多麽美好的回憶,哪怕是對於他來說同樣如此,至於對別人當然就更不用提了。
他歎了口氣,眼睛看向了花園的外麵。
酒店頂層的露天花園,是隻屬於他們的王國。這裏禁止對外人開放,隻有內部人員才有資格出入。而現在這個地方隻有他們兩個人,隻為了他們兩個人而存在。
得益於酒店本身自帶的環境調控係統,哪怕外麵的天空已經零零飄雪,花園的空氣依舊溫暖如春。不過反過來講,哪怕花園裏麵的空氣溫暖如春,外麵的天空也依舊是在零零飄雪,而且一點也沒有停下來的樣子。
所有的雪花都靠近不了這裏,哪怕是從正頭頂的上方向下緩緩的飄落,也會在接近到一定程度之後觸碰到什麽無形的屏障一樣被溫柔、不可抗拒的撥到一邊,順著大樓外麵的邊緣滑落。它們想要進來,羅茲可以肯定這一點,但是很可惜,它們沒有被允許,它們不具備著資格。
做什麽事情都要看資格,都要看資本。如果你什麽資本都沒有,那麽你什麽事情都做不成。
沉默的仰天看了一會兒,羅茲的雙眼逐漸恢複了焦距。沒有人知道他剛剛究竟是在看些什麽,究竟是在想些什麽。他隻是閉著嘴唇,手指靈活的把玩著手中已經空掉的咖啡杯,最後把它輕輕的放回到了桌上。他站起身,漫步走到了莎法提娜的身旁。因為這座大露台的麵積不小,整個過程比想象中要多費了一點時間。
“介意嗎?”
他一邊說著,一邊與莎法提娜麵朝方向相反的背靠邊緣的石台,然後一跳將自己的屁股給挪了上去。他雙手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同前同後的小幅晃著兩條腿,仰頭閉上眼睛長長的呼了一口氣。老實說他這個姿勢其實挺危險的,如果兩條胳膊一個不穩滑了一下,那麽他將直接向後順著大樓邊緣翻落下去。而以他們現在所在的這個高度來說,他到底之後基本上是應該平了。
莎法提娜斜瞄了他一眼,不知道是因為他的招呼還是因為他這危險的動作,總之到最後她抿了抿嘴,將目光給收了回去。“隨你便。”她說,“這是個自由的世界……至少曾經是。”
“曾經是嗎……”羅茲半睜著眼睛,與灰白色的天空對視,微微張著嘴,“感覺沒什麽不同。”
“什麽?”
“雪。”
羅茲向上伸出一隻手,五指張開,像是要在縹緲的陰雲之下接住一片紛揚的小花。但是當然了,保護酒店的獨立環境調控係統將斯圖加爾本身的大環境模擬造物全部都在特殊的算法之下盡職盡責的完成了完美的過濾,那些羅茲能夠看到的,一點都落不進來。
他保持那個動作,持續了幾秒鍾,最後把手收了回來。可是他的眼睛依舊還是向上,盯著壓抑的天空。
“每個冬天的雪,都是一樣的。”他說,像是在和自己的科研夥伴進行什麽業餘的學術討論,“脆弱,冰冷,隻需要一點點的體溫就會喪失掉自己本來的麵目,變成完完全全的另外一種形態。我不知道那是不是還能夠算作是它,但可以肯定它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到那曾經屬於它的,呆傻可愛、純白無暇的時刻了。”
“所以那是為什麽呢?”
“什麽?”這一次輪到羅茲疑問了。
“雪。”
學著之前羅茲的動作,莎法提娜伸出了一隻手,抬頭向上,五指張開——但是和羅茲那想要接住什麽似的不一樣,莎法提娜手的方向是反著的,就像是要將天空中的陰雲掏出一個窟窿一般。
“為什麽那從天空中誕生的雪……那潔白無垢的奇妙物質,在接觸到別的什麽力量時,就會變成另外的一副模樣呢?”
“……”
“它們是被摧毀了,抑或隻是適應性的轉變、終於有一天會再次回到天空,回歸自己本來的形態呢?”
“……”
“說到底,它們本來的形態究竟是什麽呢,是雪嗎?或者是融化在我們手心之後的水?還是說兼而有之,我們所見到的全部都隻是它在不同的情況之下所展露出的不同形態而已?”
慢慢的把空無一物的手收回到麵前,莎法提娜低頭看著那空蕩蕩的手心,一把握成了拳頭。
“羅茲,告訴我,”她沒有抬頭,整張臉都隱藏在陰影之中,“究竟哪一麵才是真正……才是真實?是雪,是水,還是蒸發掉後無處不在的水汽?”
羅茲看著莎法提娜,嘴巴張開,然後又閉上,再張開再閉上。最後,他搖了搖頭。
“可能……連它自己也不知道吧。”
“……是嗎。”莎法提娜慢慢的抬起頭,仰望天空,然後忽的露出了一絲微笑,“但是,無論如何,還是要感謝它為我的城市帶來的美麗。”她半閉著眼睛,疲憊、悲傷而又帶著一點莫名的迷醉,“而且我知道,無論怎麽變,它最終還是會回歸到我最初遇見它的樣子,再次從我的世界降臨。”
“……但是等到那個時候,它還會是原本的那個它嗎?”羅茲停頓了一下,看著莎法提娜問道。
“無關緊要。”莎法提娜平靜的搖了搖頭,“對我來說,它一直都在那兒,從未變過。”
“……”
羅茲眨著眼睛,放鬆的坐在石台子上,兩條手臂。他看著莎法提娜,好像今天剛第一次認識她一樣——有那麽一刻,他真的感覺站在他麵前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一個全新的、讓他好奇、不知所措的女人。這不知道該說是一件還是壞事。他本來以為自己是這座城市當中與莎法提娜最為親近的人——從某些方麵來說他也的確就是——但是知道此時他才忽然間意識到,自己可能從來都沒有真正的了解過莎法提娜……沒有了解過真正的莎法提娜。
也許是因為目光實在太過露骨,感覺到了什麽的莎法提娜再次歪頭,瞅了羅茲一眼。
“怎麽了?”
“……你好漂亮。”
“啥?”
“隻是突然的感覺罷了。”
羅茲擺了擺手,從高台上少了下來,雙腳落在了地上。他轉過身,和莎法提娜一起看向了已經開始被朦朧的雪幕所籠罩的巴布萊爾。
“被帶來了美麗的城市。”他輕輕的說道,轉頭看向莎法提娜,“你的城市。”
“……我的城市。”莎法提娜雙手再次扶住了光滑的大理石高台,俯瞰著世界,目光淡漠,麵無表情,“我的囚籠。”
“……”
“我討厭這個地方,羅茲。不管願意不願意,我生來就被它囚禁,沒有任何的選擇。這就是我的命運,我生來肩負的責任。我一遍又一遍的說服自己,也許一切並沒有我所想像的那麽糟,也許在那一團漆黑的深處……在那腐爛墮落的後麵,在我看不見的什麽地方,還隱藏著什麽我所不知道的東西,值得被找到、值得被挖掘、值得被拯救,也許不隻是這裏,也許還有著其他的地方。我是這樣對自己說的。”
“也許你是對的。”羅茲說。
“也許我是對的。”莎法提娜單調的重複,“但是如果想要做到,就必須要先把眼前的障礙都好好的清理一遍才行。”
“……對了,”羅茲看著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你說過,你已經想到了讓戰爭結束的方法了。”
“不,”莎法提娜搖了搖頭,“我已經開始讓戰爭終結了。”
“……”
“在今天太陽落下之前,一切都將會塵埃落定。”
羅茲的眉頭徹底揚了起來,“介意跟我好好講講嗎?”
“當然,”莎法提娜歪頭對著他笑了笑,一如既往的像個懶懶的小貓,隻有在他麵前時才會露出這副樣子,“為什麽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