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下梁子都,甘肅人氏。”此人向馬如龍一抱拳,自報家門,黑手一驚道:


  “雲行無影門的?”


  此人含笑道:“正是。”


  黑手一摸腦袋,想確定腦袋還在不在,江湖傳說,被雲行無影門的人割斷了脖子,這人非但懵然不知,還會頂著腦袋走出二裏地。


  肥屠卻咧開厚厚的大嘴笑了,被雲行無影門的人藏在身後而不知,並不算丟人。


  梁子都又把目光投向馬如龍,馬如龍略加思忖,伸手揭下麵具,徐徐道:

  “在下馬如龍。”


  三個人都驚住了,齊地諦視起來,好像珠寶店裏的老供奉鑒別一件珠寶是不是贗品的樣子,馬如龍又笑了笑:

  “如假包換。”


  黑手肥屠都略感難為情,梁子都卻盯著問道:

  “你真是馬公子?”


  馬如龍苦笑道:“馬如龍已快成江湖上的喪家之犬了,冒充他有甚光彩?”


  梁子都雖然穿著夜行緊身衣,頭上紮著黑巾,還是整肅衣冠,然後大禮參拜下去。


  馬如龍原以為他要向自己動手,正全神戒備,他與“風婆婆”交過手後,參拜她的招式身法,招式固然源出多門,身法則來自雲行無影門。


  雲行無影門也是古老的門派,門中人更是自神其說,宣稱自己是當年幫黃帝打敗蚩尤的風神一脈嫡傳,這就跟世上姓李的,姓孔的都不惜偽造族譜,冒充老子孔子嫡係子孫一樣,全然不足采信。


  馬如龍當然也不相信這些無稽之談,但“風婆婆”與雲行無影門必有很深的關係,才能得到那套神鬼莫測的身法,是以梁子都一報家門,他便認為他是衝著“風婆婆”那檔子事而來。


  孰料梁子都竟像參拜祖宗牌位一樣大禮參拜,他唬了一跳,身子一閃,避開他的大禮,口中說道:“使不得。”伸左手去扶,右手則暗蓄殺招,江湖人心詭詐,借行禮拜叩之際出手刺殺對手的事雖屬罕見,卻絕非沒有。


  他手拉到梁子都的手臂,感覺到他身上並未蓄力,這才放下心,雙手把他拉起,真的惶恐道:


  “梁公子,你這是作甚?你這是咒我速死啊。”


  梁子都站起來,坦然笑道:

  “馬大俠,您對我雲行無影門有莫大恩德,受我一拜也是應該的。”


  馬如龍心中疑惑,江湖中的恩恩怨怨有許多都是當事者懵然無知的,你做了某件事,可能一千裏之外有人認為你對他施恩,也許就在你身後,有人認為你跟他結怨。


  江湖紛爭之多,也大多是由這些沒影子的恩怨而起,真如在天南種豆,卻在天北結瓜,結的是西瓜還是冬瓜就很難說了,結個窩瓜也未嚐沒有可能。


  馬如龍不知他意指謂何,斟酌詞句道:


  “梁公子,在下與貴門英豪緣吝一麵,至今方識英賢,恩德之說請莫再提起。”


  黑手和肥屠相視一眼,竊笑不已,心中暗道:

  “什麽恩德?還不是想抱未來霸王的粗腿,白道中多的是吮癰舔痔之輩,反不若我黑道綠林道的弟兄,名聲雖不佳,卻鐵骨錚錚。”


  這兩人所想並非沒有理由,大俠的稱謂由來已久,早被人用濫了,每一個挎刀佩劍的赳赳武夫行走在江湖上,都會被人尊稱為大俠,久而久之,大俠的稱謂殊無榮耀可言。


  一些人又別出心裁地創出“英俠”,“偉俠”,“絕俠”等諸般名目,都沒能流行開來,各大門派首腦率先摒棄大俠稱謂,有職位者則以職位相稱,無職位者,則以先生相稱。


  江湖中人彼此問也不過“前輩”,“晚輩”,“兄弟”,“在下”這些稱謂,幾年後,“大俠”在江湖絕跡。


  淩峰榮登江湖霸主之位後,卻讓每個人都稱他為大俠,自他一用,“大俠”之稱便和聖廟裏的冷豬肉一般變得尊貴無比,先前大家是不屑用,後來則是不敢用,並形成了共識:

  大俠者,霸主之謂也。


  梁子都自也孰知這些武林掌故,他稱馬如龍為大俠,不啻表明心跡:在他心目中,馬如龍已是江湖霸主,馬如龍之惶恐也與此有關。


  黑手冷冷道:“兩位公子,這裏可是殺人現場,不是久留之地,兩位若想攀談,還是換個地方吧。”


  他一向獨來獨往,除了他那位大哥,對任何人都不買賬。


  馬如龍點頭稱是,他邀梁子都翌日午時在城內鴻賓樓相見,因見黑手肥屠興致不高,便沒相邀。


  黑手肥屠先行告退,他倆隻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對白道中人還是敵意殊深,梁子都提著兩具屍體,越牆疾閃而逝。


  馬如龍為防有人盯梢,在附近繞了兩個大圈子,才回到自己住的跨院裏,床上三娘子兀自香夢沉酣,他卻睡意全無,想到自己已不再是孤軍奮戰,不由得神情振奮。


  他站在窗前出神半晌,才想起忘了問是誰假冒自己在朱三門前殺人留帖,此舉用意為何,他直覺上認定一定是梁子都所為,他與梁子都初次相見,就有種對雷霆才有的親近感,若非與三娘子在一起,他一定邀他作長夜之飲。


  想到長夜之飲,他又想喝酒了,他出去拿來酒杯酒瓶,一個人坐在窗下的矮幾旁自斟自飲起來。


  三娘子醒過來,還以為自己眼花了,揉揉眼睛又看看,不由得笑了:

  “你不好生睡覺,又喝的哪門子酒呀?”


  馬如龍笑道:“你來陪我喝,我就對你說。”


  三娘子真個披衣下床,在他對麵坐下,陪他喝起來,馬如龍便對她說了事情的經過,三娘子聽得張大了口無法合上,若非她對馬如龍已到佞信的地步,真要以為他不是說夢話就是說醉話。


  “三個人,一個白道,一個黑道,還有一個是綠林道,怎能湊的這般巧?”三娘子猶感身在夢中一般。


  馬如龍皺皺眉道:“可也是,我倒沒想過。”


  聽她一說,他也納悶,三條道兒上的人怎會不約而同地對朱三下起手來。


  朱三派出五路人馬在城內搜查凶手行蹤,有四路無功而返,還有一路如石沉大海,朱三明白這一路是回不來了。


  自他調撥四個分堂隨他出江湖,至今已整整損失了一個半分堂,還有一位分堂主自殺殉難,朱三並不在意這種損失,他手下一共有六十四座分堂,每個分堂三十二人,縱然四個分堂全折進去,也隻是一個零頭。


  自他成為內堂總堂主後,他的主子就告訴他:

  要做一代名將,最要重的就是能承受得住部下的死亡,愛兵如子隻是為了讓他們最勇敢地去死,將業就是建立在朽骨之上,為怕他印象不深,還找來太史公的《吳起列傳》讓他反複研讀,讓他學會吳起的慈與忍。


  朱三素以將才自許,他原先最崇拜的是韓信,反複研讀《吳起列傳》後才知道,吳起比韓信高明多了,他可以親自為士兵吮瘡,這是慈,而他驅使兵士蹈之死地卻眼都不眨,這是忍,唯慈與忍相會,才能成就大業,韓信若有吳起的忍勁,天下絕非漢高祖所有,他也不致被斬首未央宮,還被做成肉醬遍傳諸侯了。


  他派出五路人馬,每路隻派兩人,實際是誘敵攻擊的誘餌,哪一路人馬出了事,就說明敵人是在哪個方向,雖不能確定具體位置,至少搜索範圍大大縮小了,所以他一見派往竹林客棧一路的兩人沒回來,便馬上派一名分堂主率六人前往“接應”。


  各分堂的弟兄們心裏都熱乎乎的:總堂主真是愛兵如子,時刻擔心弟兄們的安危。


  “古怪一定出在竹林客棧裏。”樂廣在旁提醒他,“那一對形貌古怪的男女的身份還未查清,可自他們住進去後,對咱們的攻擊就接連不斷,咱家覺得那就是馬如龍,這一切也都是他搗的鬼。”


  朱三出神不語,他起先也懷疑過,但府城不比鄉鎮,竹林客棧更非別處可比,他不敢公然上門察看,隻能讓客棧內的暗線盯緊,卻始終沒有消息,有人在他們前殺人留帖後,他馬上就知道是假的。


  馬如龍不會幹這種沒出息的事,一定是有人故意製造假象,讓他認為馬如龍還在城裏活動,這就說明馬如龍不在城裏,但他心裏又有種強烈的感覺:馬如龍就在城裏。判斷和感覺起了衝突,他也不知該相信哪個了,所以他隻好連續拋出誘餌,以查明真相。


  “樂老,那一對男女還在客棧裏,這事會查清楚的。”朱三敷衍一句,卻沒對樂廣說,他又調了四個分堂過來增援,在援兵未到之前,他不想打草驚蛇,多生事端。


  砰砰兩聲,什麽物事落到庭院裏,兩人一驚,交換一個眼色,迅即衝出屋去,燈籠火把照耀下,兩具屍體被摔得麵目猙獰,正是他派人接應的那兩人,屍體的前胸粘著一張紙條,上寫:


  伸頭必死,馬如龍敬拜。


  朱三真的被激怒了,他一躍上了房頂,遊目四顧,四周屋宇深沉,沉浸在濃暗的夜色中,真個連鬼影子也沒看到一個,他狂吼道:


  “馬如龍,你這混蛋,你躲在哪裏,有本事給老子出來。”


  樂廣怕他有閃失,也躍上屋頂,站在他身旁,喟歎一聲:

  “別罵了,這不是馬如龍幹的,殺人留柬絕不是他的風格,這人是想用騷擾戰術把我們牽製在城裏,馬如龍也許真的不在城裏。”


  朱三狂吼幾句,胸中憤懣稍平,腦子裏也冷靜下來,他望著不遠處的竹賢客棧,凝聲道:


  “不,他在城裏,而且就在附近,我都能感覺到他,而且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


  “哥,哪個瘟災的大半夜罵你?”三娘子停杯不飲,豎起耳朵聽著,麵色已然酡紅。


  馬如龍靜坐不動,笑道:


  “還不是朱三那狗頭,找不著我們急得快發瘋了,俗話道雞上樹,狗上房都是要出禍亂的跡象,這城裏可要熱鬧了。”


  三娘子掩口笑道:“哥,你真會罵人,都不帶髒字。”


  馬如龍正色道:“咱們可都是有身份的上等人,要講究禮儀,保持風度,哪兒能罵人呢?”


  他尚未說完,三娘子已然絕例。


  馬如龍臉上沉靜,腦子裏卻念轉如飛,想到各路朋友為自己徹夜奔忙,而且冒殺身喪命之險,自己卻在這裏安逸飲酒,未免說不過去。


  他對三娘子道:“你敢不敢一個人在屋裏?”


  三娘子道:“你要去會會朱三?”


  馬如龍點點頭,三娘子道:“哥,你不用擔心我,你教我的功夫也足夠防身了,隻是你的身體?”


  馬如龍道:“我又不和他們死纏爛打,隻要我想走,他們還沒能耐留下我。”


  馬如龍想了想,還是有些不放心,歎道:“算了,改日再會他吧。”


  三娘子毅然道:“哥,你去吧,你保護我一時,也不能保護我永遠,這些日子你為了保護我,東躲西藏的,受盡了窩囊氣,這些我都知道,我不想讓自己成為拖累你的累贅,那樣還不如死了。”


  馬如龍見她剛毅的神態,心中暗喜,他給三娘子留下三顆霹靂雷火彈和三筒暴雨梨花針,並教給她使用方法,好在這兩樣東西是專為武功低微的人打造的,使用簡單方便,三娘子雖沒用過,也是一教即會。


  馬如龍又交代些注意事項,便輕輕推開門,走了出去,他先在跨院附近轉了一圈,確定無人盯著,才騰身疾掠,撲向朱三的臨時總堂。


  朱三在燈下研究對照兩種:“馬如龍敬拜”的殺人留柬,字雖大小不同,筆跡則出自一人,他雖不是書畫鑒賞家,也完全可以確定。


  樂廣則在另一間屋子草擬一封信,寫好後又親手謄錄一遍,裝進信封封好,悄悄派自己的親隨弟子連夜送走。


  在信中他向主子匯報了這幾天的情況,巨細靡遺,最後則請主子再派武功高強的人來對付馬如龍,其實是暗寓請主子親自出馬之意,雖然他心裏依然認定:


  以馬如龍現今的狀況,他和朱三聯手,完全可以勝過,即便馬如龍功力全複,他們二人率如此多人,手中有幾十具暴雨梨花針,也足以製馬如龍於死命。


  然而這都是理論上的推算,若按此推算,馬如龍根本不可能從花容手底下逃生,這可是主子算定的,主子請動花容出山後,在總堂上大手一揮,當眾宣布:


  花大姐一出,馬如龍必亡,當時所有人也包括他對此均無異議,主子為鄭重其事,專門派他為接回馬如龍人頭的大使,還派朱三率四堂人馬作掩護,結果死的卻是花容。


  若再照此推算,馬如龍重創之下根本逃不出那家客棧,畢竟有二十多具暴雨梨花針對著他,而他和朱三僥幸把馬如龍堵在家裏,卻被打得大敗虧輸,這股火至今還窩在心裏。


  他這幾天無事時反複推演,最後竟得出一個結論:他們無法殺掉馬如龍,是因他氣運太旺,非戰之罪也,是以必須氣運更旺的主子出馬,才能壓製住他。


  派出信使後,他鬆了口氣,他已經把球踢給主子了,接下來就看主子怎樣玩這個帶刺的球了,他步出庭院,看到朱三的房子裏依亮著燈,便走了進去。


  “樂老,您怎麽還不歇著?”這些日子二人朝夕相處,朱三倒真心敬重這位元老來。


  樂廣道:“老年人覺輕,倒是你們年輕人應該多休息,小朱,別研究那勞什子了,馬如龍再囂張,也不會跟我們玩這一手,更何況現今還不是他囂張的時候。”


  朱三歎道:“我知道不是他,隻是想研究一下,這可能是誰在搗鬼,用意為何,我總覺得這不像是馬如龍同黨所為,否則他們有更好的辦法把我們調出城去。”


  樂廣道:“凡事不可先入為主,你是先認定了馬如龍在城裏,才會這樣想,如果正相反呢?”


  朱三道:“這一點我也想過了,假如馬如龍真不在城裏,咱們又已把所有人撤出來,他們絕無必要騷擾咱們,所以我覺得這一定是有人渾水摸魚。”


  樂廣默然點點頭,朱三所說也不無道理,這些年朱三掃蕩降服各大中小門派時,手段極其殘忍,表麵上是萬邦臣服,卻也大多是口服心不服,見他們圍剿馬如龍受挫,借機暗中反水也大有可能。


  馬如龍先是溜上附近的房頂,察看了一會,便把院子裏的警戒分布看得一清二楚,他輕而易舉突破了三道警戒線,已潛入到朱三的窗下,聽到屋裏朱三和樂廣胡亂猜測,心下暗笑。


  又聽得樂廣對朱三道:“小朱,有件事咱家沒對你說就私自辦了,想想還是告訴你的好。”


  朱三笑道:“樂老,您客氣,您老做什麽事,當然不必先對我說。”


  樂廣道:“你不見怪就好,刑堂與內堂雖不相統屬,主子命你在這裏全權指揮,咱家做什麽事也應先知會你一聲才是,咱家怕你不同意,就經自辦了。”


  朱三聽他這樣一說,倒狐疑起來,苦笑道:“樂老,您究竟做了什麽事?”


  樂廣徐徐道:“咱家給主子發信求援,請他老人家親自出馬收拾馬如龍。”


  朱三不聽猶可,一聽之下騰地站起,失聲道:“您……您這是在做什麽呀?”


  樂廣坦然道:“咱家知道和你一說,你必然如此,才先斬後奏,辦了再說。”接著他把自己請主子出山的理由說了一遍,最後道:


  “小朱,咱家在江湖上摸爬滾打了一輩子,才知道江湖中人雖然靠武功吃飯。


  “但也不是什麽事都能靠武功解決得了的,氣運才是最要緊的,咱們接連失手,就是因為這小子氣運太旺。”


  朱三怒又不是,笑又不是,紮撒著兩手說不出話來,心裏有種被出賣的感覺。


  伏身窗下的馬如龍驀然間心跳加速,渾身燥熱,激動得幾乎無法自持,當然不是因為樂廣誇他氣運旺,而是因為他一直苦於無處尋覓的金百合組織的頭領有可能現身了,他兩手有些發抖,隻得雙手緊握在一起。


  樂廣對朱三的反應早在意料之中,繼續道:


  “你也莫氣惱,這事本來也不是我們的事,主子派你是打外圍的,派咱家則是護送馬如龍的首級的,花大姐失手,咱們就該呈報上麵,請主子另行裁奪。


  “隻因你聽花大姐說那小子也不過兩手內力,隻要在十天半月裏找到,伸手可捉,結果怎樣?


  “咱們找到了,他也的確隻有幾成內力,咱倆卻險些步花大姐的後塵。”


  朱三想到那一戰,豪情頓消,樂廣一生隨主子參加過無數秘密行動,從未吃過癟頭,而他每次最多不過率兩個分堂,掃蕩江湖中眾多門派,也是每戰必捷。


  殊不料此番出師,損兵折將不說,每次都敗的匪夷所思,最令他窩火的是一頭撞進了魯家的機關陷阱裏,損傷十多人,是以他對樂廣“氣運”之說大表讚同。


  “氣運?”馬如龍在窗下暗自苦笑,他覺得自己的運氣都衰到家了,居然還有人誇他氣運旺。


  朱三沉默半晌,頹然歎道:“樂老,您這事還是辦得急了些,我臨行前,主子握著我的手對我說:

  “‘廣生這次一定要把馬如龍的人頭給我帶回來。’現今我何顏麵對主子。”


  樂廣笑道:“主子想馬如龍的人頭都想瘋了,對誰都這樣講,咱家出來前,他也對咱家說,阿廣,你一定要把馬如龍的人頭保留好,千萬不能讓它腐了,爛了。


  “現今人頭在哪裏?還在人家自己的脖子上,倒不勞咱家操心保管了,如果主子不出手,還能在那脖子上好好地呆上一百年,保管不會腐,不會爛。”


  朱三不禁笑了,窗下的馬如龍卻恨得咬牙切齒,他雖然從唐門和五毒教對他發動的進攻中感覺到金百合的目標是他,卻還隻是猜測,現今則從樂廣口中證實了,他摸摸自己的腦袋,並無甚出奇之處,緣何有人像搶國寶似的想得到它。


  朱三笑了笑,有皺眉道:“主子出馬,倒是能一了百了,可咱們把馬如龍弄丟了,主子到來時,咱們卻說不出他在哪兒,這也說不過去呀。”


  馬如龍長身而起,推門進去,朗聲道:“本公子在此。”


  朱三和樂廣霍然站起,驚愕地望著他,馬如龍冷笑道:“你們不是要找我嗎?我自動送上門,看起來並不受歡迎啊。”


  樂廣已回複鎮靜,笑道:“歡迎,歡迎。馬公子若是知會一聲,咱家一定列隊相迎,馬公子若是能把項上人頭也自動送到咱家麵前的桌子上,就更是歡迎之至了。”


  馬如龍摸摸脖子,笑道:


  “這也不難,隻是得你們主子出麵,他想要我的腦袋,我也想要他的,請二位替我傳個話兒,就說我約他見麵。


  “來一場人頭豪賭,地點任他選,道兒任他劃,輸家自動把腦袋割下來送給贏家。”


  朱三怒極反笑:“馬如龍,你也忒囂張得忘形了,你以為你是什麽人?天王老子嗎?你也配向敝長上叫陣?”


  馬如龍冷笑道:“那你是說貴主子是天王老子了?”


  朱三傲然道:“猶在其上。”


  馬如龍氣得一聲長笑,聲震屋瓦,朱三和樂廣也不禁失色,朱三不甘示弱,也發嘯相抗,一則笑聲隆隆,如同空中閃過一長串的霹靂;一則嘯音雄壯如錢塘大潮,兩人雖是對頭,卻都鬱悒已久,借此一消胸中塊壘。


  馬如龍隻是怒極而笑,無意間觸動丹田氣機,真氣自丹田發動,逆胸而上,自舌發出,笑而成嘯,朱三一出嘯相抗,已變成兩人內力對搏,馬如龍催運內力,意欲一舉壓住朱三的嘯音,他身在虎穴,不想和朱三對耗內力,隻能速戰速決。


  朱三伊始心頭狂喜,他最不怕的就是對耗內力了,縱然他內力耗盡,還有樂廣接力,絕無兩人敵不過一人之理,更何況外麵還有幾十名手持暴雨梨花針的屬下,馬如龍真是自投羅網,斃殺此子就在此舉。


  馬如龍催運內力後,笑聲由隆隆轉為尖嘯,令人聞之如中烈酒,頭昏股栗,心悸手軟,房子四周的侍衛們從第一聲對話起,才知道被我們人潛入,個個惶恐不安,紛紛手持利器,占據各個位置,這次不是防外,而是防內,隻是未得召喚,不敢衝進屋裏。


  馬如龍笑聲一出,他們隻覺得聲音有些震耳,相顧失色而已,笑聲一轉為尖嘯,他們就難受了,忙不迭運功相抵,功力稍弱的已感頭暈目眩,煩惡欲嘔,急忙盤膝坐在地上,用雙手緊緊捂住耳朵,然而尖銳的嘯音依然如細針般鑽進耳朵裏,難受無比。


  朱三催運內力相抗後,把馬如龍的嘯音大部分中和了,室外眾人均感心頭壓力一輕,如得大赦,周圍雖仍布滿無數細銳的“音針”,但已能承受得住,頭暈煩惡感已消失,人人心中均狂喜想到:


  是老總的嘯音,老總壓住馬如龍了,有幾個膽子大的擠到門邊,觀看這場動口不動手的“君子之戰”。


  兩股嘯音不是在空中纏繞,而是布滿整個空間,在每一個地方相衝相撞,相抵相消,但還是有無數尖銳的嘯音衝破朱三嘯音的屏障,在室內震蕩回想,顯示著咄咄逼人的威勢。


  樂廣在旁全神戒備,準備一俟朱三氣力不繼,便出嘯接應,心中卻暗生懼意。


  上次弄個文鬥,把他倆纏繞得狼狽不堪,這次倒好,文鬥都不要了,鬥起口來,天知道這小子又會使甚伎倆?

  他心中已有又落入馬如龍圈套的不詳之感。


  馬如龍來此不過是靜極思動,並無擬好的方案,卻不意從樂廣口中得知了一個絕大機密,一時間神情振奮,出麵相會,既無三娘子需要保護,也頓感周身束縛盡去,輕鬆無比。


  朱三嘯音由盛而衰,氣息已感不繼,馬如龍的嘯音卻毫無衰歇跡象,他心中大駭:

  馬如龍氣息怎會恁地悠長,卻不知馬如龍習得胎息功後,根本無需換氣,氣脈之悠長當世無人可比,他轉頭向樂廣看去,意示求助。


  樂廣卻不想玩這把戲了,他閱曆豐瞻,對敵經驗更是豐富,深知對付馬如龍絕不能上他的道兒,他要鬥口,自己就得動手,他要文鬥,自己就得武鬥,一切反其道而行之,方始有取勝之望。


  他一掌拍出,陰慘慘笑道:“馬公子,咱家領教你的掌功絕學。”


  馬如龍可不願和他對掌,一旦被他內力粘住,自己可就進退不得,他口中嘯音不停,一指向樂廣掌心點去。


  “乾罡指!”樂廣大吃一驚,縮手不迭,唯恐被咬著似的。


  “乾罡指”乃是昔日昆侖派最傑出的掌門,有“一代天尊”之稱的純陽子所創,專破天下各種掌功及護身罡氣。


  二百年前純陽子以“乾罡指”橫掃中原武林,並贏得“一代天尊”的稱號,幾十年後一場火並使得昆侖式微,派中幾支進入中原以圖發展,雖均歸湮滅。


  乾罡指的絕學卻流入中原,然而乾罡指至難習成,百餘年來習成者三人而已。


  馬如龍一指逼退樂廣,口中嘯聲轉盛,朱三一口氣已竭,換氣之際嘯聲止歇,刹那間四麵八方均是馬如龍尖銳的嘯聲,樂廣忙出嘯相抗,卻晚了一刹那,正在門口觀戰的兩人撲通一聲摔倒在地,手中的暴雨梨花針脫手跌落,滾落到馬如龍腳下。


  馬如龍停嘯不發,抬腳踩住那兩筒暴雨梨花針,這可是他最忌憚的物事,遠勝於任何高手,他也一直側身對著門窗,防備有人暗地裏下手。


  樂廣也收住嘯聲,看著門口兩位手下的慘象,已可想見其他人的情形,鬥口也絕非安全打法,朱三看著那兩人,更是恨不得過去踢上兩腳,幸而嘯聲一停,已有人把這兩人拖走,他們兩人的目光又盯在馬如龍腳下的暴雨梨花針上。


  馬如龍腳尖一挑,一筒暴雨梨花針已握在手上,朱三和樂廣的心一陣抽搐,表麵卻故作鎮靜,相距如此之近,馬如龍假如發射,任誰也逃避不開。


  馬如龍冷笑道:“貴長上和你們就想靠這東西稱霸江湖嗎?假如能的話,唐門早做到了,還輪得到你們?”


  朱三攤攤兩手道:“這都是配給武功低的弟兄自衛用的,我等豈屑用之?”


  他這話倒也是實情,各分堂分堂主以上的人身上均不帶此物,這物事無論功效如何驚人,用之也覺有損名家高手的顏麵。


  馬如龍冷笑道:“你們不主動攻擊別人,別人就燒高香了,自衛從何說起?

  “這且不論,我隻問尊駕一件事,望能如實相告,我以前從不認識你們,更無恩怨瓜葛,你們緣何不死不休地追殺我?”


  他說話間把玩著那具暴雨梨花針,無意間對準了朱三,朱三凜然不懼,挺起胸膛道:


  “你想用這物事逼供嗎?怕是想拙了,朱三並非怕死之人。”


  刹那間門口現出兩人,高舉暴雨梨花針,窗子也被砸開,五具暴雨梨花針伸了進來,一齊喊道:

  “住手。”


  “放下。”


  朱三腦子裏靈光倏現,這可是除掉馬如龍的最好機會,當然他們兩人也得殉葬,他向樂廣望去,樂廣點點頭,兩人眼中卻有種舍生取義的壯懷義烈。


  “射!不許管我們,快射!”他厲聲吼道。


  三娘子坐在矮幾前,繼續喝著瓷瓶中剩下的酒,她酒量很好,隻是在兩儀堂中卻不敢喝,女人喝酒會被人笑話的。


  每年的年三十,她都會為自己藏一瓶酒,臨睡前偷偷喝下,算是慰勞自己一年的辛苦,她現今也並不想喝酒,隻是想著這是馬如龍喝剩下的酒,喝起來便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酒瓶告罄,身上亦感燥熱,此時她聽到了遠處馬如龍朗朗的笑聲,她眼中忽然流出淚來,臉上卻是歡愉的笑容。


  她知道自己拖累他太多,令他無法大展拳腳,她甚至恨自己為他惹來恁大一場禍事,她並不知道金百合的存在,更不知馬如龍與金百合的糾葛,她還一直認為這一切均是因她而起,雖然她也想不明白那些人拚命追殺她是何道理?

  “我該走了。”她自言自語道,眼中的淚卻流得更多更快了,她起身環視室內,兩腳又有被釘牢在地麵的感覺,似乎屋裏每樣物事都變成一條條無形的細絲,把她捆綁在這裏。


  “情絲。”她心裏沒來由地蹦出這個詞兒,心裏泛起羞澀的柔情,這股柔情卻也令她更有毅力走出去。


  她收拾了一個小包裹,把馬如龍為她買的衣服都打在裏麵,頭麵首飾卻一件不取,她身上還有些散碎銀兩,足夠她回家的。


  她心裏微感愧疚,她一直沒和馬如龍說,她早已不想去青城山了,還在她到了小鎮上馬如龍的家的第一個晚上,她就把師傅讓她送給青城派掌門的信拆開了。


  她當時也曾猶豫再三,但想到自己或許根本到不了青城,隻想看看師傅還有何未了心願,然後把信燒掉。


  孰料一看之下卻令她倍感羞辱,師傅竟是把她送給好色的青城派掌門作妾,來換取青城派為兩儀堂報仇。


  她當即把信放在燈上燒了,在床上用被蒙著頭暗泣一夜,其實她早有預感時隔兩年,她依然記得青城派掌門駕臨兩儀堂時,那一對色迷迷的眼睛在她身上溜來溜去的樣子,過後好幾天,她心裏還殘留著那種羞辱感。


  自她身體發育後,好色之徒的眼神她也見多了,有的令她討厭,有的還令她很得意,那至少也是種讚美,而青城派掌門的眼神卻不同,好色之中卻有種歹毒的意味,雖沒對她說一句風言風語,卻已令她羞辱不堪。


  過後她也原諒師傅了,師傅也是萬般無奈才出此下策,自己的女弟子給人家作妾也是兩儀堂先刷不掉的奇恥大辱,但她當時也就下定決心:

  決不會到青城去,她人再賤也不會自動送上門去給人家做羞辱的玩物。


  馬如龍傳給她武功後,這種決心就更加堅定了,馬如龍傳她的武功之高,她先前做夢也不敢想象,她自忖已有複仇的能力,對青城之行更置之腦後了。


  “是該走了,我不能總是像雞雛一樣伏在他的翼下,我也要自己麵對外麵的風雨了。”


  她坐在桌前給馬如龍留了封信,千言萬語湧上心頭,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最後隻寫了一句:

  哥,我走了,不用掛念我。


  她照鏡理理妝,依舊是馬如龍給她勾畫好的樣子,她也決定了:

  以後就一直這樣化妝,一直到老,她背起包裹,掛好劍,再次打量一下屋內各種物事,推開門,走入夜幕中。


  馬如龍的身體驀然撲倒在地,手中的暴雨梨花針已然射出,站在門口的兩人立時被射了個滿臉花,連叫聲也沒發出,仰麵摔倒,死了過去。


  站在窗前的五人也都本能地欲掀動按鈕,但發現馬如龍已失蹤影,自己對著的正是總堂主和刑堂長老,一者如父,一者如煞神,手指焉敢按下。


  “快射!”朱三又厲聲催喝一次,他沒想到最聽他話的居然是馬如龍,叫射便射,迅捷無倫,這次又是馬如龍最遵號令,左手一抖,三顆霹靂雷火彈已射向窗子。


  三聲轟隆巨響,淹沒了五聲慘叫,有兩人被炸去了半個頭顱,一人胸口重創,邊上的兩人沒逃過一劫,火藥碎屑刺入眼中,眼睛已然燒盲。


  朱三和樂廣見他兩招間毀了七名弟子,不由得肝膽欲裂,雙雙撲向地上的馬如龍,身形未至,兩道掌風已然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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