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門環輕輕扣響兩下,須臾裏麵傳出一個清脆的聲音:
“什麽人?滾遠點!”
門外躬身等候的人笑道:
“千顏妹妹,是我,煩請通報一聲,我要拜見花老前輩。”
裏麵的聲音沒好氣地道:
“我師傅忙著呢,沒功夫。”
門外的人不慍不惱,繼續微笑道:
“那我就拜見拜見我朝思暮想的千顏妹妹。”
門立時開了,一個姑娘衝出來,劈頭揪住門外那人的耳朵,拖了進去,怒叱道:
“朱三,給你點顏色你就開染房是不?居然敢欺負起我來了。”
朱三後麵的三人都竊笑不已,沒想到他們的朱堂主也有今天。
“耳朵,耳朵。”朱三誇張地叫著,“妹子,我不是敢欺負你,隻是想騙你開門。”
那姑娘怒道:“騙我?那不還是欺負我?這可是你自招的。”
兩人鬧著已轉過影壁,卻見正房的門口倚著一個人,正是被朱三稱為“老邪物”的老太婆。
那姑娘心有不甘地鬆開手,朱三卻整整衣冠,躬身施禮道:
“花姨,朱三給您請安來了。”
他身後但人也緊隨著鞠躬如儀。
這位老太婆委實不叫“風婆婆”,她姓花名容,與她的相貌大不相符,朱三的師門和她淵源頗深,知道她先前的許多事。
五十年前,她曾是美豔絕倫的一代尤物,武林中那些大豪們為她都打破了頭,但也因自己的花容月貌吃盡了一般人難以想象的痛楚。
三十年前,當她在武林中掀起腥風血雨時,朱三隻是七八歲的孩子,卻從她的身上領悟到什麽叫做美,當然決不要和她那些所作所為聯係到一起,那時她依然是位美貌婦人。
等他十年後再次拜見她時,“美”已從她身上流逝淨盡,朱三從她身上認識到兩點:
造物者是個吝嗇鬼,他創造生命時不吝賜予,過後卻又偷偷地全部收回,點滴不剩。
所以人生在世當及時行樂;二是絕不能聽信武林中那些大人物所標語的“俠義道德”,要我行我素,這兩點成了他的人生準則,至今不變。
花容看著朱三,點點頭道:“你自己進來。”轉身進屋了。
朱三把三名屬下留在庭院裏,自己走進屋裏,花容在一張短榻上歪著,用手指指麵前的一把椅子,朱三正襟坐下,如同嚴師麵前的小學生,花容又輕聲道:
“顏兒,上茶。”
那位姑娘也就是她的徒弟花千顏走進來道:“他不喝。”又轉頭問道:“你喝嗎?”
朱三忙道:“不喝,不喝,豈敢勞動妹子的玉手。”
花千顏便坐在屋角的一張湘妃竹椅裏,兩眼直視,仿佛屋中無人。
“你想打聽什麽?說吧。”花容輕聲道。
朱三折才聽出她中氣極弱,聲音中好像有無數的空洞,而不是她這種高人應有的連綿厚重,但他沒敢表現出來。
這些年他和花容交往頗多,每次都感覺是光腳走到刀刃上,她早已被當年那些男人們折磨成偏激乖戾的性格,稍有觸犯,殺手立下。
她可不會和任何人講什麽交情。
“花姨,我隻是想您老人家了,來看看您。”朱三臉上保持最乖順的孩子似的微笑,同時盡力想自己遠方的老母親,想在臉上表現出對母親的思念之情。
“朱三,好甜的嘴兒,你就不怕我掏出你肚子裏的牛黃狗寶?”花千顏霍然站起,戟指怒道:
“你騙我師傅和我到這一帶來,說是有好玩的地方,你的屬下又騙我們,說是馬如龍趁那個姑娘落難之際,強行霸占了她,激我們出手。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姑娘落難就是你們的人幹的,想強行霸占她的也是你的手下,你害我們丟盡了臉,還想要玩什麽鬼把戲?”
朱三任她數落著,並不辯解,花容卻歎口氣道:
“我高蹈世外已久,本不欲重履紅塵。
“你主子千求萬乞,讓我為他出次手,這手我是出了,也算是還了他昔日的人情。”
花千顏瞪大了眼睛:“師傅,原來您……”轉身走了出去,花容苦笑道:
“你莫見怪,這孩子在馬如龍手下吃了癟,連我都成了她的出氣筒。”
朱三故作訝異道:“馬如龍真有恁地厲害,千顏妹子都不是他的對手?”
花容不悅道:“小子,你和我裝蒜是不?若是千顏就能對付得了他,你主子還用豁出臉來求我?
“我知道你是來打聽馬如龍武功根底,你算是白走一趟了。
“他接住我一百零四招,我卻連他的底兒都沒摸到,他根本沒用過一招他自己的武功。”
“什麽?”朱三真的震驚了,花容的武功他雖不知究竟有多高,但他武功大成之後曾得到她的指點,他在她手下隻挨過了四十招。
而那一次是他自認為發揮最好的一次,而且花容也並未出全力,過後花容還好生誇讚他一番,因為和她交過手的人中最高記錄是五十招,而那人在當時武林中排名第三。
當然這也並不意味著她的武功就天下無敵,當時排名第一的是少林寺前方丈苦禪大師,她也正是為了躲避他的追捕而歸隱世外,她自料在已練成金剛不壞體的苦禪手下也挨不過五十招。
馬如龍從房間出來時已是中午了,他的內力已恢複了兩成多,他看著坐在自己房門前的三娘子,失笑道:
“門神什麽時候變成女的了?”
三娘子站了起來,盯著他的臉看了一會兒,見他臉上又隱隱有神采流溢,眼睛湧出了淚水,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馬如龍驚詫道:“你怎麽了?”
三娘子一下子哭了出來:“你進屋時的樣子好嚇人,我又不知道你怎麽了,我坐在這裏,卻聽不著你的動靜,我怕你……卻又不敢進去……。”
她嗚嗚地哭著,馬如龍沒想到讓她為自己擔了恁多的驚嚇,也明白她是在一直守護著自己,這雖然像小孩子想保護大人一樣有些可笑,卻也好生感動。
他摸出一條手帕為她拭淚,歉意地道:
“對不起,我不是想嚇你,隻是這事解釋起來很複雜,我當時真的來不及了。”
“我不要你向我道歉,不管你做了什麽,都不用向我道歉。
“我隻是求你,不管出了什麽事,都要告訴我。
“我知道我無能,幫不上你任何忙,可我至少心裏有個底。
“哪怕讓我馬上為你去死,也比這樣好受。”她握著他的手,哭的更凶了。
“好的,以後絕不會讓你為我擔心了,我保證。”
馬如龍把當時境況之凶險對她說了一遍,三娘子越聽越是心驚,握著他的手也越來越緊,“那你現在沒事了嗎?你別哄我,告訴我真話。
“你不會把我孤零零的拋下不管吧?”
馬如龍心中一陣刺痛,把她擁入懷中道:
“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你完整無缺地交到青城掌門手上。”
三娘子泣道:“我要的不是這個,我隻要你好好的,如果一定要死,就讓我為你去死,至少讓我先死……”
馬如龍無言,隻是把她摟的更緊了。
她哭了一陣兒,忽然想起來,忙道:“你一定餓了吧,我去給你煮飯去。”
馬如龍笑道:“這裏米麵皆無,你可難為巧婦了。”
三娘子道:“那我出去買。”
馬如龍沉吟須臾,他住在這裏時一向是到外麵的酒館飯鋪去吃,這屋裏還從未開過火,不過帶著三娘子出去吃,難免招惹流言,說不定會引來敵人,“好吧,我出去買,這裏你不熟悉,想買也找不到地方。”
他出去轉了一圈,買來米麵油柴和一應物品,他回來時,三娘子已把幾間屋子收拾的點塵不染,他心中驀然一動,這裏倒真像個家了,比奢華富麗的金陵王府更有家的味道。
“花姨,您為何隻出了一百零四招呢?”朱三雙手放在膝蓋上,一副誠心求教的樣子。
“怎麽了?”花容驀地坐直了身子,“怪我沒除掉你們的對手是嗎?你主子隻是求我出次手,我哪怕隻出一招也算是出手了”
朱三心膽一寒,硬著頭皮強笑道:
“花姨,這些年我就跟您的兒子似的,豈敢怪起娘老子來,我隻是不敢相信,他怎會從您手下活出命來。”
他心中祈禱這老邪物最好真把自己當兒子看待,而且虎毒不食子對她也同樣適用。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你們是對馬如龍身後的人感興趣,想要查明他的師門來曆,我是沒能查出,你們的人不也和他大戰一場嘛,查明了什麽?”
朱三賠笑道:“花姨,那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蠢才豈能和您相比。”
花容冷笑道:“甭淨揀好聽的說,實話早都告訴你們了,他和我鬥過後,內力隻剩下兩成,又和你們大戰一場,內力也耗的差不多了。
“你們若不怕丟臉,還可以揀這個現成便宜,他一定是躲在什麽地方運功療傷呢,沒十天半月的恢複不過來。
“在這十天半月裏,你若能找到他,他就是你的了。
“假如過了這十天半月,我勸你還是躲著他走,哪怕你身上掛滿了暴雨梨花針。”
告辭出來後,朱三神情振奮,他已能想象得出馬如龍此時的狼狽狀,他或許正躲在某個陰暗潮濕的洞穴裏,跟一頭冬眠的熊一般,自己需要做的就是找到他,解決他。他絲毫不覺得這樣做有什麽丟臉的。
他回到作為他臨時堂口的大宅子裏,院子裏警戒的人見了他都躬身喝諾,他笑著一一回應,這些人都是他親手調教出的一代精英,也是他以後征戰江湖的本錢。
他進到廳堂裏,卻看見一位老者正踞坐其上,他詫異失聲:
“樂長老,您何時到的?”
那老者慢慢站起來,淡淡道:“剛到,主子叫咱家把馬如龍的人頭帶回去。”
朱三不解道:“傳送人頭還要勞煩您老?”
老者也失笑道:“那小子的首級在主子眼裏就是國寶兒,為怕路上閃失,特命咱家前來護送。”
朱三兩手一張,笑道:“樂長老怕是來的太早了,那小子的人頭還好好長在脖子上呢,不過您老一到,他的腦袋就快掉了。”
他心下大是狐疑,不知主子此舉何意,這位樂長老名廣,乃是總舵刑堂長老,專司懲戒除奸之責,是以人們見到他,總不免汗毛豎立。
據說他真是位太監,整日裏咱家咱家的,他不僅是四大長老中權責最重的,也是主子心腹之一。
看到樂廣光滑無須的下頜,他又想到主子的一些可笑之處,一個江湖中人居然染上了帝王癮頭,妻妾們被封為嬪妃,還真重金買了十幾位小宦者服侍。
總舵雖早已建立,卻沒個名目,也不稱教、派、幫、會。江湖中已悄然流傳,說是有個金百合秘密組織,其實金百合隻是徽標和信物,並非名目。
樂廣麵色一冷:“朱堂主,這裏究竟怎麽搞的,烏煙瘴氣。”
朱三心中冷笑,這個老閹貨又犯了懲戒的癮頭了,要找出責任者,他並不畏懼。
他職司內堂堂主,與四大長老並列,刑堂長老無權處置他,不過他既銜命而來,也不能拂逆其意。
他先命人上茶,然後與樂廣分賓主落坐,這才把這裏發生的事概述一遍。
事情起因於幾年前,兩儀堂因和四象門爭鬥不休,便主動投身歸屬以求保護。
這類低微門派他們本無意收服,但本著主子“海納百川,不捐細流”的精神,也就收為藩屬,並告誡了四象門。
熟知兩年後四象門也乞求投身歸屬,外堂專司招降納叛的一個頭目便也答應了,並收了張四維的一份厚禮,便裁定兩儀堂的宋棉花必須把女弟子嫁給張四維的兒子。
宋棉花不服,與那頭目理論,卻被逐出堂去,他憤激之下便揚言要退出組織,另求保護。
那頭目惱羞成怒,調動在附近的八十號和八十三號協助四象門鏟除兩儀堂。
“該死!”樂廣大怒,“調動這些人需要請示總堂,他一個微末人物怎敢擅自調動?”
編號人物是組織在各門派中的內應,姓名身份都是最高機密,外堂負責聯絡這些人的共有二十幾人,每人負責幾個,以免一旦有人叛逃,機密全泄。
而他們在總堂談論這些人物,也不許提名字身份,隻許說編號。
三份完整的名單分別保存在外堂堂主、內堂堂主和主子手中,四大長老手中兩儀堂沒有名單,卻有權調閱,所以組織內隻有七人知道所有的編號人物。
需要調動這些人物時,必須由內外堂主和仁堂長老協商裁決,以免得之不易的編號人物暴露身份,有些重要人物還需奏請主子裁定。
因為這些人物在名單上隻有編號,而無姓名身份,他們的姓名身份隻在主子手中那份名單上。
朱三冷笑道:“這混蛋以為可以做的天衣無縫。
“滅掉兩儀堂不過是舉手之勞,誰知惹起這場糾紛的女孩子卻被馬如龍救出來了。
“他們還不知自己麵對的是誰,窮追不舍,不但損兵折將,張四維父子和八十號都死在馬如龍手上。”
“該死,全部該死!那個混蛋在哪裏?”樂廣霍然站起,擅自調動編號人物已然觸犯堂規,折損了一位就更是死難償責。
“被我斬了。”朱三笑了笑,樂廣追問道:“那四象門那些人呢?”朱三歎道:“他們既見過八十號和八十三號,我豈能留他們活口,隻能揮淚斬之了。”
“揮淚?”樂廣被他逗得大笑起來,“朱堂主,你可真會說笑,不過,殺得好,事情就要做得滴水不漏,不過你沒把八十三號也揮淚斬之了吧?”
想到朱三殺了這麽多人,他不禁手癢難熬,眼中竟露出豔羨之色。
“無此必要,他雖然見過八十號,但八十號已經死了,我隻命他立即返回本派待命。”朱三神色怡然地道。
“好,朱堂主,這事你辦得利落極了。”樂廣讚賞道,他比朱三年長一輩,一向看不慣這些少壯人物,但在此事的善後處理上卻極為佩服。
朱三接著又說了花容出手無功而返,他手下一個分堂圍攻馬如龍,反被打得落花流水,損折過半的事,神色黯然下去,雖沒甚可追究的,畢竟丟臉之至。
樂廣也麵色凝重,他此番趕來的確是專程來接馬如龍的人頭的,總堂中一致認定,隻消花容出手,馬如龍的人頭就是手到擒來。
他負責護送,而朱三所率三個分堂負責查清馬如龍身後隱藏的組織並予以痛擊。
“她不是有意放水吧?”樂廣沉吟道,對花容他知道的比朱三多許多,她曾在三年裏橫掃武林,不單保持不敗記錄,而且無人能發現她.
這種業績他也是望塵莫及,而她居然搞不定一個後生小子?
“那隻有她自己知道了。”朱三歎息道:
“主子對她也是禮讓三分,我豈敢多嘴多舌地究根問底,我的腦袋可沒馬如龍的長得結實。”
“她不是有意放水,也是未出全力,裝樣子敷衍咱們,咱家找她去。
“若非主子這些年幫著她,她早被苦禪老和尚找到了,她能安然隱居三十年?”樂廣又站了起來。
朱三慌了,忙站起道:“樂長老,莽撞不得,要找她理論得有主子的旨意才行。”
樂廣怒道:“她分明是裝裝樣子,然後騙咱們說耗掉了馬如龍八成內力,子揚才會冒然攻擊.
“正撞到馬如龍的刀口上,馬如龍再厲害,隻剩兩成內力,子揚也不會都不過他。”
朱三情知他是要為死去的分堂主翁子揚找回場子,翁子揚是他的師弟,若被人得知翁子揚的敗績,對他臉上也不光采,便遷怒到花容身上,這兩人若是爭鬥起來,他可分解不開,傷了哪個他都吃罪不起。
他橫身攔住樂廣:“樂長老,此事需稟過上頭才能定奪,您無權擅自行動。”
樂廣森然道:“咱家銜命而來,有權處置任何事。”
兩人正相持不下,外麵卻突然傳來呼叱打鬥聲,兩人均是一驚:
什麽人敢殺進堂口重地?忽聽得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叫道:
“朱三,你這個王八蛋,給本姑娘滾出來。”
朱三立時手足無措,真是怕誰誰來,自己正想法攔著樂廣和她們師徒朝麵,她卻殺了進來,他急忙走出去,心裏已亂成一團麻,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出房門,看見花千顏正站在庭院裏,有兩人捂著肚子蹲在地上,強忍疼痛,額上黃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
他揮揮手讓警衛們散開,失聲道:“千顏,你這是為何?”
花千顏嘶聲道:“你這個王八蛋,你害死了我師傅,我讓你拿命來償。”
她舉劍便刺,朱三身形一閃,已然避過,右手扣住她的脈門,他心中的震撼卻比挨了一劍尤甚,厲聲道:
“千顏,你好好說,花姨她……”
花千顏無力地蹲下,泣不成聲道:
“師傅……她……過世了,都是你……害的……。”
“扭身,出劍!”
馬如龍喊著,三娘子應聲扭身出劍,她的上身整個扭轉過來,劍從最不可思議的角度刺出。
馬如龍早發現了她的天賦異稟,她的肢體柔軟得仿佛天竺那些瑜伽武士,幾乎可以扭轉至任何角度,稍加調教便可有不俗的造詣,馬如龍崇尚劍術,便讓她棄刀習劍。
三娘子聽馬如龍要傳她武功,喜得幾乎跳起來,馬如龍的教法也甚是奇特,他隻是從各個刁鑽古怪的角度進攻,讓她反擊,從而訓練她的身法、步法、眼法和手法。
這一刻沒有招式名目,也沒有前招、續招,刺來刺去隻是一劍,但這一劍之中卻是奧妙無窮,從蓄勢、拔劍、扭身、刺出,每一段均輔以上乘的內息調運,最後凝聚全身力道刺出這一劍,不擊則已,擊則必中。
三娘子拿著馬如龍從箱子底翻出來的一柄長劍,左刺右刺,卻總是不成章法,不是步法慢了半拍,就是身法不到位,眼神更是無法與劍尖保持一條直線。
練了十幾劍,她已是粉汗淫淫,收劍喘息道:“不成,我太笨了,練不好。”
馬如龍笑道:“這就不錯了,一鍬挖不出一口井,這一劍也夠你練上十年二十年的。”
他對自己新創的這招劍法很是得意。
這招劍法已融合進一套極上乘的內功心法和身法步法,若練到火候,足以媲美世上任何一套一流劍法,而其出奇製勝的特點又是別家劍法所無,當然也隻有三娘子才有稟賦修習,別人若想修習非先練上十年的瑜伽功不可。
這招劍法還有一個特點,內功修習完全憑藉身法步法來完成,無需打坐入定,這就避免了上乘內功中無明師在旁護法而走火入魔的流弊。
他用稻草紮了十幾個草人,豎在院子裏,讓三娘子練習遊走出劍,然後自己回到屋裏調息入定。
功行九周天後,他心境空明,和那位他以為是風婆婆的奇人交手的過程便清晰重現。在入定中,這段為時甚短卻風狂雨驟的過程被拉長了,對手的招式清晰可辨,他自己的招式更無需說。
這是他出道以來第一場真正的高手對決,也是他第一次真正經受的考驗,對他而言也是最為難得的實戰經驗。
一名武者不經曆多次實戰並累積足夠的經驗,是絕不可能成為真正的高手,而花容這種奇人為對手又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入定中雖無喜怒哀樂諸般情感,但對事物的識別判斷能力卻大為增強。
花容所使出的招式涵蓋二十多家一流門派的武功,而且盡皆是各派秘而不傳的殺招絕招。
這一點不足為奇,三十年前,這些殺招在兩百多名受害者身上分別顯現出來,而一個天才人物假如機緣巧合,習會幾十家門派的武功亦非難事,尤其是內力超凡入聖的絕頂高手,見到一門武功,稍加揣摩即可習成。
馬如龍並不是這種天才人物,但他師傅是,他也被灌鴨似地學會了幾十門武功。
他當時並不明白為甚要旁涉多門,因為他離本門武功大成的境界還差著十萬八千裏。
他師傅卻告訴他,假如你先知道別人要怎樣打你,你就不會挨打了。
現今他終於領悟師傅的先知之明了,因為他當時不僅學會了這幾十門武功,更學會了相應的克製招法,而他在花容鬼魅般飄忽、雷霆般猛烈的攻擊中得以屹立不倒,隻因他使出了每一招專門克製對手的招法。
隻因當時情勢太過凶險,花容出手又太快,他連自己究竟是怎樣出手的也沒弄明白,純係身體受花容招法的刺激而自動反擊。
正如一塊石頭飛來,眼睛會自動閉上一樣,若等看清那塊石頭,眼睛可能永遠閉不上了。
花容的一百零四招清晰完美地一一重現出來,到最後馬如龍卻一驚出定。
他唬了一跳,滿頭都是汗水。
在入定中受到驚嚇是很危險的,常常會因此走火入魔。他震懾元神,重新功行八脈,細查身體內每一條經脈髒絡,還好並無受傷跡象。
他不敢馬上回想入定中得到的景象,站起身像熊一般在屋中緩慢走著,消散體內可能存在的滯氣。
走了八圈,丹田內息如無風的江麵一般澄淨,心頭一片清涼,而周身內外每一處均如成熟的麥粒般飽脹開來,元氣充盈,身體輕盈,直欲離地飛去。他這才放下心來,收功站立,微微籲出一口氣。
窗外三娘子依然在和那些稻草人大戰不休,十幾個草人都已散了架了,馬如龍臉上露出讚賞之色,她雖沒有“婉若遊龍”的身法、“翩若驚鴻”的速度,卻也已經章法謹嚴,有聲有色了。
他走出去笑道:“歇歇吧,飯是一口口吃的,功夫也得一天天練。”
三娘子正練到興頭上,見他出來,轉身一劍刺來,笑道:
“師傅,看劍。”
馬如龍雙手一合,夾住劍刃,臉上卻笑容盡斂,沉吟不語。
“怎麽了?你怪我向你出手?我……”三娘子唬得臉都黃了,眼珠在眼眶裏直打轉兒。
馬如龍忙笑道:“你別多心,不經我師傅恩準,我是不許收弟子的,所以你千萬不能叫我師傅,這會害我觸犯門規。”
三娘子立時釋然,轉泣為喜,她一入兩儀堂就被灌輸門規大於王法,王法如網、門規如天。
她歉意一笑道:“對不起,我不知道,那你傳我武功不會害你觸犯門規嗎?”
馬如龍道:“這倒不會,我教你的劍法是我自己想出來的,不是我師傅教我的。”
“可是你教我武功,就是我的師傅啊。”三娘子實心眼兒,一時轉不過這個彎兒。
馬如龍皺了皺眉:“是也好,不是也好,你隻別叫我師傅就成。”
在他耐心點撥下,她總算轉過彎兒來了。
她歡顏笑道:“好吧,不叫你師傅,那叫你……哥。”
馬如龍心頭一蕩,她的聲音好像撥動了他的心弦,令他心旌搖蕩。
他更不敢對視她那充滿深情的仰望。
“來吧,我再告訴你應該領悟的竅要。”他吸一口氣,鎮住心神,然後揮劍慢慢刺出,口中講解著訣要。
在他講解示範下,三娘子領悟得很快,她依法施為,一頓飯工夫後,這招劍法雛形已成,差的就是火候了。
“很好,很好。”馬如龍得意洋洋,比他自己的武功又有了突飛猛進更為興奮。
“你累了吧?累了就休息一下。”
三娘子笑道:“不累,說也奇怪,剛開始練時,累得很,可是越練越有力氣,也許是因為這是你教我的吧。”
她側著臉向他一瞥,眼神中已不是春天般的柔情,而是酷夏的火熱了。
馬如龍這次沒有回避,而是以平靜的目光接住了,心中也未起波瀾。
他知道她越練越有力氣是因為那套上乘內功心法的作用。
他心中驀然一動,在入定中令他一驚出定的場麵,毫無朕兆地浮現在心中,那是花容擊出最後一招,然後帶著驚愕幾近痛苦的神情向後退去的一幕。
令他受到驚嚇的不是這個,而是在她退後的一刹那,他竟然能看清她身體裏的經脈髒絡,而且十幾個地方均破裂出血,在體內綻放出一朵朵血花。
他搖搖頭,想驅走腦中這幅怪異的景象,入定中經常出現各種幻覺,最常出現的就是各種鬼魂,或其他妖異的物事,佛家謂之“魔障”但他心裏有個聲音告訴他:
風婆婆死了。
他一時間竟感到些微的悵惘。
屋裏的天花板和牆壁上都是噴濺的血跡,花容的衣服上更是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朱三黯然失色,他不知道她怎會狂噴鮮血而亡、即使受了敵手重創,也不會噴出如此多的血。
花千顏一看到那些血,立時昏厥過去。
一路上她咬定是自己出屋後,朱三不知和師傅說些什麽,把師傅活活氣死了。
朱三怎樣解釋她也不肯聽,口口聲聲讓他抵命,若非兩名屬下死死拉住她,她真能把他活活吃了。
朱三命人把花千顏抬到別的房間去,和樂廣一起勘查花容的死因。
兩人花了一個時辰才最後斷定:她是因和馬如龍交手,耗損內力過巨,又誘發多年前所受的十多處舊傷複發。
她以殘餘的內力壓住這些創傷,才能不漏聲色全身而退,但在運功療傷時,她耗盡了內力,而創傷並未愈合,反而因無內力的壓製一齊迸發,在體內造成井噴似的現象。
看到她死的如此慘,兩人複想到自己還疑心她沒有盡全力,心中均感負疚良深。
現今才知道,她之所以隻使出一百零四招,是因為她根本不可能使出第一百零五招了。
樂廣比朱三更了解她的底細,知道她那妖魅般的身法、快如閃電的出手是修習一種特異的內功心法而成,功效固然驚人,對自己身體的傷害也不小,與崆峒派的“七傷拳”頗相仿佛。
這十幾處舊創就是在三十年前十幾次生死血拚中留下的。
“殺敵一千,自傷八百”就是這種內功心法的名目。
“隻出手一百零四招,內力怎會耗損如此之巨?”朱三納悶地問。
樂廣歎道:“花大姐出手就是這樣,別人使出一招時她能使出四招,但如此打法內力消耗的速度就不僅是一般打法的四倍,而是四十倍。”
人已死,他也忘了適才對她的忌恨,反而充滿敬仰之情。
“四十倍?”朱三在心裏盤算著,那就是以正常的速度打出四千招所消耗的內力,如此算來,她內力之雄厚已近不可思議之境地。
“此事得立即上報總堂。”樂廣沉吟道,“原來還指望她能幫咱們除掉馬如龍,不意花大姐也栽在那小子手上。
“那小子簡直成了高手的克星,淩峰、金頂上人,這又添上花大姐。”
“絕頂高手是這些,一般的高手他殺得更多。”朱三提醒一句,並且認為沒必要重提五毒教的事,還有他那一個分堂的一半人馬。
“不過他現在也好不到那裏去,隻是咱們得盡快找到他。”
他把花容最後對他說的話說了一遍。
“是這樣。”樂廣眼中放光,好像發現了稀世珍寶,“朱堂主,你馬上把人散出去,咱家估計他絕對跑不出百裏開外,就在這方圓百裏內搜索,掘地三尺也得把他挖出來!”
朱三心中不悅,樂廣不過是位特使,並無指揮他的權力。不過他也沒表現出來,隻是點點頭,出去吩咐屬下。
不多時,幾十匹駿馬向四麵八方奔去,到了晚上,方圓百裏內許多小門派小幫會都行動起來,要找到帶著一位姑娘的馬如龍。
許多人不知道馬如龍是何方神聖,還以為自己是在查一樁拐帶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