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枚旗花火箭在夜空中炸開,放射出璀璨的光芒,旗花變幻著圖案,在夜空中凝聚,久久不散。


  其實並非新年,更非任何節慶,孤單單一枚旗花,雖然豔麗無比,卻益顯寂寞,然而所有看到這枚旗花的人,都明白它代表什麽:

  那是絕望的求救信號。


  一個人頭發披散著,身上的衣服也淩亂不堪,顯是為躲避攻擊,在地上翻滾所致,臉上身上也沾滿泥土,手執一對鴛鴦短刀,兀自苦苦支撐,在旗花的光亮中可以看出是個女人。


  圍攻她的是四名男子,臉上都是凶悍的神情,看著圈中的女子,仿佛在看一個婉轉嬌啼於魔掌之中的獵物,四對凶悍的眼睛裏都漸漸燃燒起了淫欲。


  其中一人不懷好意地道:“三娘子,你還是放下刀吧,你的同門已被我們殺的一幹二淨。沒人來救你了。”


  那女人已看出他眼中的淫邪之意,呸了一口,可惜她口中早已幹得沒有唾液了,她也知道那人說的是實情,不會有同伴接應救助了,所有人都已死於亂刃之下,隻有她逃了出來,卻又被圍在這裏。


  她放出那枚旗花火箭隻是想要擾亂對手的心理,尋個破綻,突出圍去。看來這法子並未奏效,她也就難逃一死了。


  而今她心裏已徹底絕望,所想的隻是怎樣能拚個清白的死法,從這四人眼中可以看出,她就算死了,他們也未必會放過她。


  那人被她呸的火冒三丈,長劍一挺便欲攻上,看到她手上那對雪亮的鴛鴦短刀,又改了主意,口中低喝一聲,四人又繞著三娘子走起圈子來。


  三娘子的耳朵獵犬似的豎立起來,諦聽著四人發出的動靜,兩口短刀不斷變幻著方位,身體重心也不斷從一條腿移至另一條腿上,對應著不同的招式。


  她的雙刀刀法原是從道家兩儀劍法化出來的,轉換為刀法,兩柄刀兼具陰陽、攻守、開闔諸般功效,便如兩人使一套刀法。


  圍攻她的四人用的是四象劍陣。


  太極、兩儀、三才、四象不過是順序有先後,並無境界高下之別,然而道家崇尚用劍,道家功夫除拳腳外,也以劍法為上,許多精微奇妙之意也隻有在劍上才能展現出來,轉化為刀法是便不免損失大半。


  況且圍攻的四人一人隻需攻其一點,四人便是四個方位,而三娘子則需兼顧八方,這就是劍陣的先天優勢,雖然練武的人都號稱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但觀和聽是一回事,而要抵禦四麵八方一齊殺到的招法,就是另一回事了,這也是峨嵋派七星劍陣,少林寺羅漢大陣無敵於天下的道理。


  是以雙方一交手,三娘子便已屈居下風,天時地利盡失,人和也無從談起,隻有豁出一條命來拚。


  她的地趟功夫比刀法更為精熟,那四人幾次合擊,均被她在地上疾滾翻騰,險險避過,幾個回合後,她也摸到了四象劍陣的一些門路,往往出其不意,突起反攻,倒令那四人險像還生,不得不加意防範,攻擊時也有些畏手畏腳,劍陣的威力也減少兩成。


  是以雙方纏鬥了一個時辰,竟成相持不下的局麵,然而三娘子無法破圍而出,那四人依然穩操勝券,三娘子的支撐也隻是時間長短而已。


  四人遊走不停,並不急於出招,這四人平日裏雖也是悍勇之徒,但此時魚已入網,他們也不想拚命,他們此時心裏又多了番壞心思,要找機會製住三娘子,然後拖到前麵的森林裏好好淫樂一番,這種先奸後殺的事他們幹得多了,先殺後奸的事也沒少幹。


  三娘子微微闔上眼簾,以免被對手的快速遊走擾亂心智,前麵兩百步遠處便是森林,她隻差幾個起落便可逃進去,隻消一入森林,追兵便無奈她何了,她絕望地想著:

  自己永遠到不了那裏了。


  那四人愈走愈快,已看不出個數,仿佛是盤旋疾轉的一條黑帶,三娘子身體裏的每條弦都繃到了極點,兩柄短刀也愈來愈快地變換著方位,她隻能純取守勢,不敢搶先發動攻擊,劍陣一經發動,便首尾貫通,一氣嗬成,一點遭到攻擊,其他點便會自動反擊,製敵死命。


  三娘子已在這點上吃夠了苦頭,倘若不是那四人劍陣火候尚嫌稚嫩,她的地趟功夫早已登堂入室,早就一命嗚呼了。


  而當那四人發動攻擊時,卻是劍陣暫停的一瞬間,這並不是四象劍陣的缺陷,而是這四人功力欠缺所致,而這一瞬間,便是她反守為攻的唯一機會。


  “錚”的一聲輕響,那時四人中為首一人發出的攻擊信號,隨即四道劍光刺向三娘子前胸、右臂、左腿和左肋,他們放棄了不易擊中的上盤,而專攻中下盤。


  “錚錚”兩聲輕響,三娘子雙刀已架開刺向前胸和右臂的兩劍。身體貼地疾滾,避開刺向左腿和左肋的兩劍,同時雙刀舞動,罩住自己頭頸胸腹,兩腳分踢兩名對手。


  她這幾招使得極險,刺向她左邊的兩劍隻是瞬間之失沒刺中她,卻緊貼著她的肋部和小腿穿過,鋒利的劍刃在她身上刺破兩道口子,鮮血涔涔流出,她踢出的兩腳卻走了空。


  兩腳一走空,她登知不妙,借助兩腳擺蕩的力道,身子再度疾滾,可惜已晚了一刹那,那四人劍陣練得不夠純熟,臨敵經驗卻極豐富,三娘子這一招已使過一次了,他們也早已有了應對之策,先前發動的攻擊正是逼她使出這一招來。


  四柄劍如影隨形,已鎖定三娘子四肢要害,她二次疾滾過後,四柄利劍已當空刺下。


  她此時身形力道均已使至極致,無力再變,恰好是四肢攤開橫躺地上,仿佛為了迎湊對手的招式一樣,眼見四柄利劍要把她釘在地上,她閉上了眼睛,也明白等待著她的是怎樣悲慘的命運,嚼舌自盡也無法避過。


  四人正喜得手,不禁發出一聲狂叫,然而劍刺下去卻覺得不對,定睛一看,劍底遊魂已消失不見,四柄劍卻深深刺入地裏,他們用力過猛,劍已彎成弓形。


  三娘子正欲嚼舌自盡,忽感兩腳一輕,身子已貼地滑出,便如躺在光滑的冰麵斜坡上一樣,睜眼看時,麵前是一張年輕俊朗的麵孔。


  “你受傷了。”那人憐惜地說,扶她坐起來,撕破她左肋的衣服,便像大夫似的為她敷藥包紮,手法純熟老練。


  三娘子有些害羞地扭扭身子,本想推開他碰到自己皮膚的手,但看到那人微笑的眼神,就仿佛看到了自己最親近的人,心中湧起一股熱流,知道自己得救了,這一刻,她全然忘記了身後還有四個凶神惡煞。


  那四人愣怔怔地看著幾尺遠處的景象,還是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怎會有人在一瞬間把一個大活人從他們劍尖下拖走?而他們竟爾毫無所覺,毫無所見?不可能。


  他們又揉揉眼睛,幾疑身在夢中。


  那人麻手利腳地把傷口包紮好,這才回過神對那四人道:


  “你們這幾人怎麽搞的,比武過招講究個點到為止,怎麽把人刺傷了?

  “還險些弄出人命來,可見學藝不精,要不要我點撥你們幾招”


  四人憬悟過來,為首那人險些氣炸了肺,跳腳吼罵道:

  “哪裏鑽出來的野小子,跑到老子頭上撒野火來了,你活膩了怎地?”


  他旁邊的一人卻搞清點兒狀況了,來人既能把人從他們四人的劍下救走,武功也許比他們還高,忙換副笑臉道:


  “兄弟,你可能有所不知,我們不是比武過招兒玩,是在辦正經事,你若是看上了這妮子,就閃到一旁,等我們製住了她,快活夠了,她就是你的了。”


  那人臉上掠過一絲難以覺察的殺機,冷笑道:


  “打劫奸淫,這就是你們要辦的正經事兒?”


  為首那人吼道:“少跟他廢話,兄弟們並肩子上,把他也當兔爺一起辦了。”長劍一挺,便撲了過來。


  他還沒踏出兩步,忽感胸口一痛,整個人被股大力撞了回去,他低頭一看,卻嚇得肝膽俱裂,一柄短刀正直貫自己心窩,正是那對鴛鴦刀中的一把,這也是他最後的清醒意識,隨後仰身倒地,硬挺挺死去了。


  另外三人算是徹底明白狀況了,登時汗如雨下,想逃卻又不敢逃,一人躬身抱拳,哆哆嗦嗦道:

  “請……請教閣下尊名?”


  那人恍若未聞,俯身對正看得目瞪口呆的三娘子道:


  “借用你的刀,沒先和你說一聲,莫怪。”


  三娘子看得心花怒放,把另一柄刀也塞到他手裏,連哭帶笑道:

  “殺,你再用這把刀殺,把他們全殺光,為我師傅,為我同門兄弟姐妹報仇!”


  她的音調越來越高,到最後已是聲嘶力竭了。


  那人詫異失聲:“你師傅,你同門兄弟姐妹?”


  三娘子泣道:“都被他們殺害了,他們是些殺人魔鬼。”


  說完,想到那些慘遭屠戮的同門,失聲痛哭起來,那人臉上肌肉可怕地扭曲著,兩指夾著那柄短刀,回身掃視著那三人。


  武林中人雖然每日裏打打殺殺,其實有許多限製。


  你可以打劫財物,但不能使用傷腎損陰絕人後嗣的招式。


  你可以與一個門派鬥勇鬥狠,但隻要對方不是大奸巨惡,你就不能屠門滅戶。


  諸如此類的很多,也是秉承先賢凡事不可做絕,處處留有餘地的良法美意,是以綠林道山殺人放火卻不犯色戒的強盜也會被人讚許為硬漢子,名門正派中的人倘若過了界,也同樣會遭人所不恥。


  那人已從三娘子的刀法上看出她出自兩儀堂。


  兩儀堂原是一位地趟拳名家李振堂所創,他不知從哪兒弄到一本兩儀刀法秘籍,又改習刀法,把刀法和拳法融為一爐,嫌地趟名字太土,便自立兩儀堂門戶。


  當年兩儀堂也曾一度躍居武林中等門派之列,排名僅在華山之後,自他之後,兩儀堂卻是一代不如一代,而今傳到第三代上,僅僅掙紮著沒被逐出流外,在上中下三等九流門派中,浮沉於八流和九流之間。


  兩儀堂聲名雖微,在江湖中口碑一向不錯,這一代傳人宋品堂為人謹小慎微,授徒自給,很少過問江湖中事,被人稱作“宋棉花”,譏笑他柔懦膽小。


  那人原以為是這位姑娘單身趕路,被四個見色起意的歹徒攔劫,並沒當作大事,隻要把姑娘救出來,對那四人略施薄懲,此事就算了結了,不意竟聽到柔懦如棉花的兩儀堂遭人屠滅的慘事,不禁怒氣填膺,睚眥欲裂。


  那三人中的兩人被他眼中射出的殺機所懾,兩膝一軟,撲通跪倒在地,另一人眼中早瞄著兩百步處的森林,竟起了三娘子當初的心思,他把手中劍奮力一擲,對準的卻是坐在地上的三娘子,然後轉身疾奔,衝向那座森林。


  那人冷笑一聲,手勢輕揚,手中的短刀已閃電般射出,他跨前一大步,已抓住飛擲而來的長劍劍柄,短刀如勁弩般破空而至,射入那人後心,他撲倒在地,手已摸到了林子的邊緣。


  “好!”三娘子站起來,使勁鼓掌。地上那兩人卻嗒然若喪,麵色如土,更絕了逃跑的心,那人殺了兩人,心中怒氣發泄不少,看著地上兩個瑟縮如待決囚犯的家夥,歎了口氣道:“滾吧。”


  那兩人抬起頭,可憐兮兮地望著那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快滾!”那人加重語氣道,那兩人如得大赦,立馬站了起來,三娘子卻尖叫一聲:

  “不能放過這兩個畜生!”


  她一個虎撲,已到那兩人跟前,兩腿一起,兩腳分踢向兩人,這兩人平時單打獨鬥也絕非她的對手,此時膽氣已喪,毫無還手之能,堪堪被踢中太陽穴,兩聲慘叫同時叫出來,人也倒在地上死去了。


  那人眉頭微皺,對已棄械認輸的人動手,絕非俠士所為,但轉念想到她的慘痛遭遇,便又釋然。


  三娘子親手了結仇人,心中大快,她從另兩人的屍身上起出短刀,在屍身上擦幹淨,然後插回腰間,她走回來,對正定睛觀瞧她所為的那人躬身一禮道:


  “請前輩鑒諒,晚輩身負山一般的血仇,不能遵從前輩的話。”


  那人閃身避過,不肯受她的禮,卻吃驚地道:

  “前輩?這位大姐,我看上去有那麽老嗎?”


  說著不禁摸摸自己的臉。


  三娘子一直沒仔細看過他,但從他隨手擲出兩柄短刀的手法上看,不在刀法上浸淫二三十年,決不能到此境界,便認定他是四五十歲的前輩高人,更不敢直視他的臉,此時聽了他吃驚的話,才抬起頭定睛觀瞧,不禁鬧個大紅臉,好在有夜色和臉上的塵土掩飾,不怕被對方看出,對方隻是二十歲上下的青年,說他是老成少年也未嚐不可以,隻是在夜晚不易看清,三娘子忸怩道:


  “對不起,看錯了。不過你叫我大姐,我有那麽大嗎?”


  說著,仰起臉讓對方好好觀察。


  那人仔細一看,也笑了。


  他隻是聽那幾個人叫她三娘子,便認為她是三十歲上下,已為人妻為人母的女人,仔細看後,也不過十八九歲的樣子,他失笑道:


  “這可不怪我,誰叫你起了這麽老的名兒。”


  三娘子也笑了:“父母給起的名兒,我有什麽辦法,我在家中姐妹裏排行第三,就起了這個名。


  “我們這兒起名就是這個風俗,男孩子叫二驢子、三驢子什麽的,我這名兒還算好聽的呢,對了,你叫什麽?”


  那人淡淡道:“馬如龍。”


  他說的輕鬆隨便,兩眼卻睜大了,等著看三娘子臉上驚駭的神色。


  他自以為這名字隻要一亮出,對方不是嚇得屁滾尿流,就是驚駭震動,殊不意三娘子隻是淡淡應聲:

  “哦,這名字倒很神氣。”


  馬如龍微感失落,轉瞬間卻又欣欣然自得,自他無意間將五毒教從江湖除名後,他心裏始終有種負罪感,更以為自己已成為江湖中惡名昭彰的人物,弄不好還會被扣上頂“辣手惡魔”的帽子,現今看來這消息傳布還不廣。


  他聽出三娘子嗓音裏有種沙土音,不從自己放在地上的行囊裏取出水壺遞給她,三娘子也不客氣,一口氣喝下多半壺。


  馬如龍又撮唇一聲清嘯,不遠處立時傳來得得的蹄聲,須臾一匹黑色駿馬在半明的夜色裏向他們衝過來。


  “你的馬?”三娘子好奇地看著,馬如龍點點頭,他在幾裏外看到那枚旗花火箭,便撥轉馬頭,疾馳而來,半途上他嫌馬跑的還不夠快,拎起行囊,從馬上射出,把輕功提至極致,這才在那四人的劍下把三娘子拖了出來。


  馬奔到馬如龍麵前,打著響鼻兒停下,一張大嘴在馬如龍身上摩擦著,說不出的親熱,三娘子看著,心裏沒來由地一熱。


  “上馬吧。”馬如龍對三娘子道,三娘子卻倔強地搖搖頭:


  “你的馬,還是你騎吧。我走路走慣了,多遠的路都能走。”


  馬如龍笑道:“別硬撐著了,你的傷口又出血了,你要是不想讓這條腿廢了,就乖乖坐上去,咱們得找個地方給你重新包紮一下。”


  三娘子羞澀一笑,她極力掩飾,不意還是被馬如龍看穿了。


  她腿上傷口幾已見骨。


  當時敵人就在背後,馬如龍隻能簡單處理一下,倘若坐著不動,倒也無大礙,她過後又用連環腿踢死兩人,這一下不單牽動創口,而且波及筋脈,她卻一直硬撐著,不肯在人前示弱,馬如龍點穿後,她才不情願地抬腿上馬,孰料左腿一抬,卻是劇痛穿心,一個趔趄險些栽倒,馬如龍伸手扶住,如舉嬰兒般把她放到馬鞍上,順勢點了她傷口附近的穴道。


  三娘子羞不可抑,馬如龍動作極快,她想抗拒也不能。


  自十歲起,她不僅能完全照料自己,還要伺候師傅,照料比她更小的師弟們,受人照料還是第一次,一霎間,她渾身上下都有種燥熱感,額上已微微汗出。


  “你要去哪裏?”馬如龍牽馬走了幾步,才回頭問。


  三娘子脫口道:“我要去青城。”


  馬如龍驚訝叫聲:“川中青城?”


  三娘子急忙道:“馬大哥,前麵有個小鎮,你把我送到那裏就成。你就忙你的吧。”


  馬如龍笑道:“不是,你誤會了,這倒是巧了,我要去成都,你要去青城,倒是同路。”


  三娘子狐疑道:“真的恁地巧?馬大哥,你不必為照料我跑那麽遠的路,別誤了你自己的事。”


  馬如龍道:“世上的事兒就是這樣巧,我要拜訪唐門,你要去拜訪青城,就算沒剛才的事,我們也會在路上遇到。”


  說話間他們已來到前麵的青水鎮。鎮裏隻有幾十戶人家,也隻有一家小客棧,馬如龍要了兩間對門的客房,重新為她包紮了傷口,又為她服下一粒專治紅傷的藥丸。


  這一次三娘子沒有羞澀的感覺,她看著熟練地忙乎著的馬如龍,倒疑心他是位專治紅外傷的妙手郎中。


  “好了,這回你滿地蹦都沒問題了。”馬如龍滿意地看著自己的手藝,不無誇耀地道。


  “那我洗澡行嗎?”三娘子仰臉問道,她調皮的神態說明她自己也知道這是在得寸進尺,但她真的渴望能洗個澡,洗去滿身滿頭的泥土。


  馬如龍搔搔頭,想想道:“你還是忍忍吧,得一個對時傷口才能收口,那時才能洗澡,三天之內你還不能和人動手。”


  三娘子也見到了自己傷勢之重,聽說一個對時傷口即能收口,驚訝的難以自信。


  但她自己都能聞到身上發出的混合著灰塵汗水的不雅的味道,倘若她隻是一個人,也未必真的很在乎,現今與馬如龍同行,她卻覺得難以忍受。她無奈地歎息一聲。


  馬如龍卻聽懂了這一聲歎息所包含的一切,他雖覺得有些可笑,心裏卻又一陣酸惻,他從背囊裏拿出兩塊膠皮似的物事,粘在已包紮好的傷口外麵,三娘子沒問,他也就沒說這是兩塊人皮麵具。


  他在四周按實,以免被水滲進去感染傷口,他的手按在三娘子白嫩結實的肌膚上,並無異樣感覺,三娘子卻忍不住咯咯笑起來,又忙解釋道:“好癢。”頭卻低了下去。


  馬如龍感覺到了什麽,隨之又把這種感覺驅散,笑道:

  “已經好了,現在你可以洗澡了,隻是動作一定要輕要柔。”


  他出去叫醒躲在櫃台裏睡覺的老板,讓他拿來浴桶,又提回兩桶熱水倒進浴桶裏。


  把一切準備好停當後,他便回到自己的房裏,他不敢大模大樣地睡覺,隻在地上鋪張熊皮,坐在上麵打坐,聽著對麵及周圍的動靜。


  他聽著三娘子插好門閂以及洗浴時的水聲,他的心卻已進入空明狀態,隻要沒有外界事物觸動他的警兆。


  他便會一直處於入室中,卻又能聽到周圍的風吹草動,這種入定法隻是半入定,功效減半,卻又不失為一邊休息一邊監聽的好辦法。


  天將破曉時分,他被三娘子一聲淒厲的慘叫驚醒出定,他一躍而起,衝出房門,肩膀一頂,對麵的門閂便斷作兩截,他隨之衝了進去。


  他沒看到最擔心的有人破窗而入,發起偷襲的景象,窗子完好無損,在稀微的晨光中,隻看到穿著大紅抹胸的三娘子坐在床上捧著頭尖聲叫著,馬如龍明白她是做惡夢了,走過去拍拍她肩頭道:


  “醒醒,醒醒。”


  三娘子看到麵前的馬如龍,也知道自己是做了惡夢,但夢中的景象太可怕了,比死神臨頭還可怕十倍,即便知道是夢,卻也無法一下子從可怕的夢境中脫身出來,她一下子抱住馬如龍,便如一個栽倒的人要抓住手邊的一根柱子一樣,她的身子不停地顫抖著,仿佛身體裏有一根上足了發條的彈簧。


  “沒事,別怕。什麽事也沒有。你是安全的。”馬如龍把她摟在懷裏,如哄嬰兒般,“我夢……夢到了……”


  三娘子伏在他懷裏,眼睛還不敢睜開,她夢到的既是可怕的,更是羞恥的,也是無法說出口的,她嚶嚶啜啜泣起來。


  “狗男女!”窗外一聲冷哼,窗紙上有兩個指頭捅破的窟窿,卻又被一對被妒火燒得發紅的眼睛堵上了。


  三娘子一聽到那個聲音,打個激靈,這才完全醒過來,發現自己半裸著伏在馬如龍懷裏,登即羞不可抑,反身趴在床上,拉起被子把自己從頭到腳裹了起來。


  窗外那人心裏的妒火已快焚穿頭頂,揮起醋缽大的拳頭便欲砸爛窗子,口中又怒罵一句:

  “不知羞恥的狗男女!”


  剛罵出口,兩縷勁風透窗而出,正從他雙眼中射入,擊在他後腦骨上,轟然迸碎,把他的腦漿炸成一團亂泥,他永遠不會知道,那隻是兩粒普通的骰子。


  馬如龍低聲道:“他們追來了,你快穿好衣服,咱們馬上得走。”


  他掀開窗子,看看左右沒人,隻有窗下那具屍體,那人兩聲“狗男女”激得馬如龍動了殺機,他回身竄到走廊裏,幾個房間裏已有人伸頭探腦,見他凶神般的樣子,全都縮回頭,把房門關的緊緊的。


  馬如龍踢開自己的房門,把背囊拎在手裏,眼睛卻緊盯著對麵房間那扇窗戶,他已聽到客棧周圍有雜遝的腳步聲和一聲聲的低喝,聽上去人數還不少。


  三娘子此時已穿戴整齊,兩柄短刀在手,英姿颯爽,隻是左腿和左肋衣服已被撕裂,走動時飄閃著,比丐幫弟子還要狼狽。


  在夜裏還不覺得怎樣,此時看上去卻格外乍眼。她也注意到了馬如龍的眼光,卻隻能羞澀而又無奈地苦笑一下,她隻身逃出,並無替換衣服。


  馬如龍把背囊背上,又把她手裏的雙刀拿在自己手裏,叮囑道:


  “三天之內你不能和人交手,這些人我來對付,你看看我的刀法怎樣?”


  三娘子點點頭,低聲道:“你為了保護我可闖下大禍了,你剛才殺的那人是四象門主的兒子。”


  馬如龍不屑道:“就算殺了四象門主也沒什麽,莫說他的兒子,隻要他們該死,我都願意他們超度。”


  三娘子看他輕鬆自如的神態,卻感受到他身上發出的那股堅不可摧的力量,不禁靠近了他,似乎想他的身體裏汲取那股力量。


  兩人並肩走著,身體靠在一起,便如一個臃腫的雙頭人,一間房門驀然打開,未見人影,兩道劍光已分襲馬如龍脖頸和右肋,三娘子一聲驚呼尚未出口,馬如龍右手刀上撩下斬,錚錚兩聲,一柄長劍刺到了房頂上,劍柄猶顫搖不已,另一柄劍卻哐啷一聲掉落在地。


  房門裏的兩個人手臂幾欲脫臼,眼中滿是驚愕恐懼之色,怔立當場不知所措,三娘子那聲驚呼卻改成了驚叫:

  “這是‘開天辟地’,你怎麽會用我們的刀法?”


  其實馬如龍用的乃是兩儀劍法中的首式“混沌初開”,被轉化到刀法上時卻改成了“開天辟地”,招式兩儀堂極相似,運使招式的心法卻截然不同,其威力也如天壤之別。


  這類道家流派的武功在馬如龍隻是閑來無事的消遣,便如豪富人家中過多而又無用的擺設,但對一些小門派而言,每個均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不世奇珍,在武林各派中,武功的“貧富”差距較世俗間財富的差距尤為突出。


  馬如龍看著那兩個目瞪口呆、進退不得的人,冷哼一聲:

  “回去告訴張四驢子,要找場子自己來。”


  三娘子又驚呼一聲:“你還知道他們門主的名字?”


  馬如龍不屑道:“四象門主張四維,自稱張四象,江湖人稱張四驢子,他也敢興風作浪,自不量力。”


  那兩人被羞得無地自容,低著頭一步步退了回去,走廊盡頭站著兩個人,他們是負責截擊的,但親眼目睹這一幕後,出鞘的利劍卻無力地垂下,臉上也是驚愕恐懼的神態,他們既不敢衝過來,而未經交手臨陣脫逃又要受門規嚴懲,他們心中戰逃兩股意念在激烈交鋒,但哪種都不敢選擇,隻能愣怔著站在那裏,如泥雕木塑一般。


  馬如龍和三娘子走過來,那兩人眼中恐懼之意也愈來愈濃,在相隔五步遠時,這兩人已全然忘了森嚴的門規,突發一聲喊,棄劍而逃。


  三娘子心胸歡暢,仰著頭望著馬如龍,兩眼閃著淚花道:


  “你真威風。”


  馬如龍卻略顯無奈地歎息一聲,對付這等小角色實無任何榮耀可言。


  掌櫃的早已逃得不知去向,結賬也不可能了,兩人徑直走出門去,卻見街道兩邊各聚集著十幾個人,都用恐懼的眼神望著他們。


  “四象門的人差不多都到了,隻是沒見他們的門主。”三娘子看著這些在昨晚屠戮她滿門的仇敵,眼中都冒出火來。


  馬如龍掃視兩眼,麵無表情,他從馬廄中牽出馬來,便沿著出鎮的方向走去,他麵前的人隨著他的走動後退著,身後的人卻跟了上來,他一停下,兩邊的人也立時停住,住戶們早已被嚇得關緊門窗,躲在屋子裏。


  三娘子幾次欲張口讓馬如龍把這些人都殺光,為她師傅和師兄弟們報仇,但她從小到大,從未求過人,她和馬如龍又素昧平生,馬如龍救了她並且保護著她,她已感到欠下終生無法償還的人情,無法再求他做什麽了。


  馬如龍卻看穿她的心思,低聲道:“我留著這些人不殺,是讓你以後親手報仇。”


  這其實也是托詞,不管這些人犯下怎樣的罪孽,他畢竟沒親眼所見,而他的原則一向是:


  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手染血腥,他心裏已有了在路上好好調教三娘子的武功,日後好手刃仇敵。


  結果雖一樣,他卻能做到“君子遠庖廚”。


  他無法敉平江湖中無盡的血腥仇殺,隻能盡量躲得遠些。


  正走著,後麵隊伍中忽然有一人大聲喊著:

  “喂,三娘子,你從哪兒拉來個野漢子幫你?既然豁出臉去找野漢子,衣服怎麽都讓人家撕爛了?”


  正喋喋不休間,馬如龍並未回頭,手中的刀卻出手了。


  驀見白光襲來,有幾人挺劍攔截,他們劍勢甫出,那道奔雷禦電般的白光已沒入說話人的咽喉,幾柄劍盡數走空。


  馬如龍隨後向後奔跑,如同駿馬展足一般,後麵的人已被他一刀之勢懾服,見他過來,都唬得散開了。


  當街隻留下一具咽喉插著短刀的屍體,馬如龍拔出刀,擦幹淨後作勢欲揮,逃到遠處觀望的人一下子便逃得沒影了。


  前麵的人見他離開一段距離,以為有機可乘,意欲趁機殺掉三娘子。


  三娘子手中無刀,不免氣餒,慌亂中隻喊了聲:

  “馬大哥!”


  她話音未了,兩道刀光已從她兩旁飛過,“啊,啊”兩聲慘叫,兩個衝在最前的人已仰麵倒地,馬如龍也已奔回三娘子身旁。


  刀光一起,那些人便驀然止步,眼見兩人應聲而倒,都已唬得魂飛魄散,再見馬如龍已出現在眼前,仿佛他根本沒離開過似的,這些人不用告訴該怎樣做,轉身拔足狂奔,眨眼間已逃出了鎮外。


  三娘子看得熱血沸騰,拍手道:“好,好。我什麽時候也能學會這一手就好了。”


  馬如龍隻是隨手揮灑,連個招式都沒有,他從沒練過刀法,更未練過飛刀,那一式“混沌初開”,他是借短刀施展劍法,手擲飛刀不過是暗器手法,他看著三娘子羨慕渴望的神情,笑道:


  “好啊,你拜我為師,一個月包教包會。”


  三娘子睜大了眼睛:“真的?”


  馬如龍笑道:“假的。先不談這個,前麵是家成衣鋪,你這身行頭說什麽也得換了。”


  三娘子大為失望地歎息一聲,她也知道自己奢望太過,在江湖中,你可以求人助拳,也可以向人求助錢財,卻絕不能向人求得三招兩式的武功,武林中人對武功的吝嗇遠比世上的守財奴尤甚。


  到了前麵,馬如龍幾乎是砸開了那家成衣店的大門,把二兩碎銀子拍在櫃台上,連哄帶勸,才使得哆哆嗦嗦的成衣鋪掌櫃穩住心神,為三娘子選了幾套內外衣服和鞋襪。


  三娘子換了一身,又把其餘的打在一個包裹裏,背在背上,她已吃夠了沒衣服換的苦頭,雖心性好強,還是一言不發地接受了馬如龍的好意,卻暗暗記住銀子數目。


  到了鎮外,卻見二十多人雁翅排開,攔住去路。正是從鎮裏逃出的那些人,雁頭處一人負手而立,國字臉上虯髯糾結,臉上更是殺氣騰騰。


  三娘子有些緊張了,拉住馬如龍衣袖悄聲道:“馬大哥,前麵那人就是四象門主。”


  馬如龍認識張四維,他初入江湖時曾和此人在一張賭桌上賭過錢,他的眼睛並沒看張四維,而是盯著張四維左右站立的兩人,那兩人雖也是負手閑立,眼睛也沒向這麵看,卻有種淵渟嶽峙的氣勢。


  馬如龍看到這兩人,心裏已明白許多,先前他一直懷疑,四象門和兩儀堂實力隻在伯仲間,四象門怎能一口吞下兩儀堂,原來是有外人相助。


  三娘子也看到了那兩人,卻像看到了魔鬼。急忙抓住馬如龍的手:

  “你快走,那兩個惡魔也來了,你鬥不過他們,快騎上馬走吧,不要管我。”


  馬如龍拍拍她的手背:“你什麽都甭管,隻管看著就是。”


  張四維看到馬如龍也是大吃一驚,他猶豫片刻,便走過來,嗬嗬笑道:

  “這不是馬三公子嗎?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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