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年少
所謂幻陣,大陣落下之時,會幻化出來數萬陰間天兵,陰兵憑著陣主的想法隨意而動,不死不生、不眠不休,所過之處必血流成河。
朱紅府邸裏,深色的案台旁香爐浮香,上麵的圖紙上標注著萬妖門的各個陰兵出現的地點,謝含玉垂眸看著,房間裏一片安靜,外麵傳來了推門聲。
一個時辰前外麵還吵吵鬧鬧的,謝含玉眼皮子都沒有抬一下,聽到進來的人隨手合上了門。
朱鹮大搖大擺的進來,坐在了他不遠處的桌子旁,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方才是夜顏過來了,我讓容修亦把他帶下去了。”
他朝謝含玉的方向看過去,謝含玉點了下頭,沒什麽表示。
“我聽說……穆棠風要跟銀玄成親了。”
朱鹮眼珠子轉過去觀察著謝含玉的表情,發現謝含玉眼睫顫了下,底下一圈兒淡淡的鴉青,麵上依舊沒什麽表情。
他等了一會兒,謝含玉筆尖微頓,開口道,“夜顏說的?”
“對啊,我猜應該是真的,不然不會這麽巧,銀玄剛回去,殷長靈就要開幻陣。應當是銀玄幫他把一切都準備好了。”
“謝含玉,你怎麽看的?這緊要關頭,你可不能隨便回去……要我說,你就別想了。”
“木已成舟……”
謝含玉點點頭,非常讚同的附和他,隨口問了一句,“他們什麽時候成親?”
“這我就不知道了……估計就這幾日吧?銀玄都等了那麽久了,估計恨不得馬上成了把人吃進嘴裏……”
謝含玉沒再說什麽了,朱筆在宣紙上暈染開了一個點,繼續垂眸對著圖紙圈出來幾個地點,在上麵寫下來幾行字。
“你居然真的就這麽算了?真不像你啊。”朱鹮看著他有些驚奇,隨即又搖了搖頭,“不過也符合你……我就說你估計也堅持不了多久……嘖。”
謝含玉沒有搭理他,朱鹮自討沒趣,在一旁又假惺惺的安慰了他幾句,自己出去了。
朱鹮出去後就去找了容修亦,看到容修亦剛從院子裏出來,臉上似乎還有個牙印,麵上表情似乎有些無奈。
“你臉……夜顏啃的?”
容修亦用袖子把牙印一點點擦幹淨,輕輕“嗯”了一聲,又看著他道,“你下次不要再扮作我逗他了。”
“知道了。”朱鹮跟著他出去,“我方才跟謝含玉說了穆棠風成親的事,他看起來挺正常的……這是真的放下了?”
容修亦,“主子決定走的時候應當就想好了……這倒是不用擔心……他自有分寸。”
“但願吧。”
他們兩人一前一後的出去,正殿裏謝含玉靠在窗邊,他抬頭看了一眼天空,烏雲壓著陰沉沉的,遮住了半邊的天日。
手裏的圖紙拿起又放下,謝含玉捏緊了手裏的圖紙,他眼睫下垂出一片陰影,“刺啦”一聲,圖紙在手裏被撕成了兩半。
…
銀玄回到了院子裏,穆棠風坐在石桌邊,正喝著他做的粥,吃著他做的肉包,他看到這樣一幕,感覺心裏十分的滿足。
“味道如何?”
穆棠風咬了一口包子,“很好。”
“你平常是不是不怎麽吃飯,我看你廚房裏廚具用的都很少。”
好些都還是嶄新的,看起來沒怎麽用過。
穆棠風,“平日裏都是出去吃的,自己做有些麻煩。”
“你啊,”銀玄微微笑了下,“那以後我天天做給你吃。”
穆棠風點了點頭。
“今日出去試喜服吧?我去算了日子,過幾天有個好的……我們先出去把喜服定下。”
穆棠風握著瓷勺的手微頓,“這麽早?”
銀玄深綠色的眼眸裏滿是情意,溫聲道,“棠棠,別說等幾天,若是能選的話,我想要現在就和你成親。”
“我這邊沒有什麽要叫的人,你那邊呢……?若是有人提前通知了便是,沒有的話就我們兩個人也好。”
穆棠風想起來他奶娘,他奶娘如今在鄴城,趕過來要十幾日,而且他奶娘這兩年上了年紀,肯定是受不了這刺激的。
“我也沒有……我等會兒入朝問問魏鳳臨會不會來吧。”
銀玄並不想要魏鳳臨過來,不過他沒有說什麽,笑道,“那你早些回來,我們下午還要出門。”
穆棠風放下了手裏的粥碗,擱在了桌上要收拾,銀玄在旁邊道,“我來就行,你先去找魏鳳臨吧。”
他聞言也沒有拒絕,披上了銀紋鬥篷,跟銀玄說了一聲,走到院子推開了朱門。
院子裏的朱門被人打開又從外麵合上,院牆內外都安靜下來,穆棠風站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慢慢的抬腳往宮裏走。
雲天從蒼穹墜下來,映在朱閣樓宇之上,微風拂著臉龐,穆棠風內心裏無波無瀾,一派平靜。
他進了宮裏見魏鳳臨,魏鳳臨身旁照舊跟著附骨,見他進來魏鳳臨放下了手裏的奏折,鳳眸轉在了他身上。
穆棠風站在靠門的地方,向他匯報了近日的斬穢閣情況,然後道,“殿下,我過幾日要同銀玄成親了,你若是願意賞臉……那日可以來我院裏喝喜酒。”
“要成親了啊……”魏鳳臨輕聲笑了一下,“可想清楚了?”
那一雙鳳眸裏帶著審視,看著他道,“尋常人若是成親,應當是萬般歡喜的,怎麽到了你這裏,卻像是完成一項任務一樣?”
魏鳳臨難得多和他說了幾句話,又輕描淡寫的勸道,“若是因為愧疚……你還是盡早和銀玄說清楚的好,不要等到成親了,日後兩個人都不好過。”
“謝殿下提醒,”穆棠風垂下來眼眸,“請柬還沒有命人做,等到做好了……我會親自送來的。”
魏鳳臨沒提會不會去的事,他心裏不認為穆棠風會跟銀玄能成親,他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你跟我來。”
穆棠風跟在他身後,魏鳳臨帶著他進了內殿裏,在一副畫後麵輕輕捏了一道法術,中間的地道打開,露出來地磚下麵的石階來。
地道裏氣息冰冷,魏鳳臨走在前麵,回頭看了他一眼,手裏拿著琉璃燈引路。
琉璃燈映著魏鳳臨精致的側臉,他鳳眸一片漆黑,“我帶你過來,是想把長靈境交給你,去與不去交給謝含玉,你自己做選擇。”
“長靈境?”
魏鳳臨,“三年前江陰城……那時你見過的,這個境可以隔離陰兵,對謝含玉會有幫助的。”
穆棠風聽他這麽一說,隱約想起來他被附骨抓到過,那時候應當是也用他來收集長靈境的,不過後來謝含玉把他帶走了。
琉璃燈的幽光若有若現,狹窄的地道逐漸寬闊起來,頂上裝著星星點點的琉璃燈,燈光散落照亮地室,裏麵空蕩蕩的,到盡頭是一口冰棺。
走得近了,穆棠風透過冰層看清了冰棺裏躺著的人。
裏麵躺著的是一名身高八尺有餘的男子,男子生的麵若冠玉,麵色蒼白沒有血色,一身淡金色騰雲華服,袖口繡的有七爪金龍,墨發散在身側,除了沒有呼吸,看起來幾乎與正常人無異。
冰棺還在冒著絲絲的寒氣,魏鳳臨伸手推開了棺蓋,從冰棺中男子的手裏拿出來一顆半透明的珠子。
珠子遠遠的看著便能感覺到浪潮般的靈力,裏麵浮沉著淡藍色的鎏金,鎏金落下來在珠子裏鋪成一方山河,隱隱像是一副九州圖。
珠子拿出來後,棺材裏麵的男子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漸漸黯淡了下來,變得宛如枯藤樹皮,慢慢的化為了森森白骨。
魏鳳臨看了一眼,要把珠子遞給穆棠風,在他要遞過去的一刻,棺材裏麵的白骨突然動了,枯瘦慘白的指節握住了魏鳳臨的手腕。
骷髏眼眶裏似乎有東西閃爍,穆棠風順著看過去,心底微微驚訝,看到一行清淚從骷髏眼眶裏一路滑下來,滴落進了棺材裏。
魏鳳臨垂眸看著骷髏握住他的指節,另一隻手一根根把骷髏的手指頭掰開,推著棺蓋“啪嗒”一聲,把棺材又合上了。
他把珠子放到了穆棠風手心裏,開口道,“所謂長靈境,天道喜愛人族,把人放在靈氣最甚的九州,許多功德之人身上沾的都有靈氣,把這些靈氣聚集在一起,便成了能夠和天道抗衡的力量,因為取自於天道,便喚作長靈境。”
“長靈境內可窺人世紅塵……當年謝含玉為何離開你……裏麵有答案。”
“你先看完……再做決定也不遲。”
穆棠風握著手裏的珠子,表情裏帶著淡淡的疑惑,還未等他開口,魏鳳臨伸手一點,珠子泛出來一陣白光,他整個人消失在原地。
……
麵前是熟悉的府邸,朱門碧瓦,屋簷上的牌匾上寫著穆府兩個大字。
不遠處圍著幾個年紀小的少年,穆棠風看著有些眼熟,又朝角落裏掃過去,看到了年少時候的自己。
他在穆府裏長大,因為娘親是遠嫁過來的,母家又貧寒,所以在府裏地位很低,後來他娘親去世,他的日子更是難過。
那一群兄弟姐妹們常常欺負他,他慣會忍氣吞聲,這次也不例外,因為上課夫子表揚了兩句,放學後就又被堵著了。
他看見年少的自己被慣在了地上,洗的發白的衣衫沾滿了灰塵,看起來灰頭土臉的,由著那群少爺嘲諷警告,課上夫子誇他的作業被撕的稀巴爛,輕飄飄的扔在了他麵前。
宣紙上是他清雋的字體,等到那群人走了,他一點點的把碎紙撿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一抬眼朝穆棠風的方向看過去。
穆棠風還以為他是能看到自己,然後反應過來也朝身後看過去,在角落裏的廊沿下看到一隻九尾的白色狐狸。
他這才想起來,這個時候他剛把狐狸撿回來,這狐狸傷好了就開始亂跑,總是神不知鬼不覺的出現。
年少的自己站起來的時候身形晃了一下,一步步瘸著腿走到了狐狸麵前,把狐狸抱起來,朝自己的屋子裏走。
以前的自己什麽也不知道,如今穆棠風再回過去看,明顯的感覺到狐狸淡藍色的眼眸裏帶著鄙夷,似乎很看不起他。
小穆棠風抱著狐狸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裏,他平日裏府邸裏送來的飯菜寒饞,兩天不一定能有一頓肉,每次送來了肉,都會把肉給那狐狸。
狐狸在桌子上低頭埋在碗裏吃肉,他就在旁邊處理傷口,害怕奶娘回來看出來難過,自己一個人換了衣服把身上的淤青都擦上了藥。
他換藥的時候狐狸似乎抬頭看了一眼,然後繼續低頭吃了,把碗裏的肉吃完,自己從桌上跳下來在床榻旁的布料上團成了一團睡覺去了。
這段記憶穆棠風很模糊,那時他年齡尚小,根本沒有想過這狐狸通人性能化成人,也不知道日後與這狐狸會再有糾纏。
他當天晚上換完了衣服,但是吃飯的時候還是被奶娘發現了,宋奶娘握著他的胳膊問是怎麽回事,他回答說是自己摔著的。
“摔能摔成這樣?府裏真是沒規矩了,你也是小少爺,哪能由他們這麽欺負?我要去找老爺討回個公道……”
宋奶娘握著他的手腕直揪心,麵上表情很難看,也罵他道,“你天天都不知道吭一聲的?怪不得他們欺負你……不會找老爺告狀?他們就是看你不說才得寸進尺……”
小穆棠風一言不發,等到宋奶娘要出去的時候拽住了她,臉頰邊浮現出來淺淺的梨渦,“奶娘,我知曉了,下次會告訴父親的,這次就算了,你別去找他了。”
“這哪行?必須得去,憑什麽你要受這些委屈?”
穆棠風心裏心想去找了也沒有什麽用,拽著宋奶娘一番好勸,把人勸住了,再三保證自己下次一定會說,宋奶娘才作罷。
等到宋奶娘走了,他回到了房間裏,看著角落裏狐狸睡得安穩,過去在狐狸麵前蹲下l身來,捏著狐狸的耳朵摸了一會兒。
他一邊摸一邊想事情,狐狸突然睜開了雙眼,一雙深藍色幽深的眼眸裏帶著不耐,張嘴就咬上了他的手指。
小穆棠風被咬的一痛,烏黑的眼珠盯著狐狸,聲音也軟乎乎的,“鬆口。”
狐狸鬆開了嘴,從鼻腔裏冷哼了一聲,換了個方向對著他,明顯不待見他。
小穆棠風撇撇嘴,覺得有些委屈,這狐狸他撿回來一直好吃好喝的供著,自己肉都舍不得吃天天喂它,結果這狐狸摸一下都不願意。
他在外麵平時裏都受了不少委屈,本來挺能忍的,許是壓抑的久了,養了許久的狐狸也不待見他,少年心性尚且不穩,鼻尖一酸,就哭了出來。
穆棠風在旁邊看的一愣,這才想起來,以前的自己都是一個人偷偷藏起來掉眼淚的,一邊啃冷饅頭一邊哭,發誓要從這座壓抑的府邸裏走出去。
他太孤單了,府邸裏連下人都不怎麽看得起他,宋奶娘那裏他要裝出來沒事的樣子,別人欺負他,他心裏厭惡,但是讓他還回去,他又不忍心。這般的壓抑著,日子便很難捱。
那時候他會在院子裏看著遠處蒼穹下的皓月,想著趕緊長大,離開這裏,功成名就後把奶娘也接走。
狐狸似乎沒有想到他會哭,扭過頭瞥他一眼,“嘰”了一聲,肉爪在他臉上拍了一下,似乎在警告讓他別哭了。
他沒聽,感覺這是隻壞狐狸,養不熟的,自己一個人哭完就爬上床榻蒙著被子睡覺了。
狐狸見他上床了,自己團成一團也閉上了眼睛。
每天再醒來的時候,他就又變回了原樣,照常過去上課,每天學堂和院子兩頭跑,他沒有再去摸過狐狸,他哥哥們找他麻煩他就忍著,盡量一放學就立刻跑出去,避開他們。
偶爾身上經常被磕在地上撞出來淤青和青紫,他咬著牙給自己上藥,回頭的時候總會對上狐狸的一雙深藍色眼眸。
狐狸耳朵動了動,又閉上了眼。
那一段時間他身上的傷倒是好的快,以前他以為自己是挨打挨習慣了,如今作為旁觀者去看,很明顯,是謝含玉幫他治了傷。
或許是他半夜經常不經意碰到傷口被疼醒忍不住哼哼,或許是燭光映在臉上的時候顯得有些落寞,或許是上藥時候拿著藥瓶的手都在抖,總之引得謝含玉煩了。
等他夜裏睡著後,那隻狐狸輕輕的跳在了床榻上,雪白的爪子在他身上一拍,放在他受傷的位置,上麵泛出來淡淡的光,他的傷便好了。
床榻上的他眉眼逐漸平緩,狐狸打了個哈欠,甩著尾巴跳到了床尾,自己抱著自己的尾巴團成了一團閉上了眼。
穆棠風在一旁看著,看著熟悉的年少時候的自己每日為未來擔憂,對窗苦讀至天明,他挑燈一挑便是一夜,謝含玉在旁邊睡覺,偶爾被燈照醒了,就會跳到桌子上一爪子把他的蠟燭按滅。
他還發現,很多年前他在院子裏落水,不是自己的一場夢,是真實發生過的。
大抵是謝含玉要離開了,臨走時見到他落水,便施舍一般幫了他一把。
白色的九尾狐化成了男子的模樣,銀發藍眸,男子眉眼深邃,跳進水裏把暈過去的他抱在懷裏帶到了岸上。
謝含玉把他放在了岸邊,仔細看過去,那雙深藍色的眼眸裏盡是漫不經心和冷漠,把他放下來後,身形便消失在了原地。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會講最開始為什麽還要報恩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