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情人恨,傷心謀1
他在我額上,畫上了一朵紅豔如血的梅花。
他帶我上了馬車,我坐在他身旁,他替我係上一條紗巾遮住半張臉。
“好香,這是什麽花的氣息如此之濃?”他一邊係,一邊說,“你真是變了,以前你身上隻有淡淡的梅花香。”
我的眼皮無端一跳,不自然地笑笑說“隻有這樣赫連越才會不相信你把我偷出來了呀!”
他眸光深沉,帶著探究一掠而過,轉過頭去輕輕靠著車上橫欄閉目養神,不再說話。他忽如其來的沉默讓我一時間很不適應,風不知道從哪個角落攝了進來,我拉緊了身上的披風,目光掃過慕程,隻見他依舊自顧自地垂下眼簾,清臒的臉上神色孤清而疏離。
我忽然有種被窺破心事的恐慌。
不是怕他猜到,而是怕他睜開雙眼後再也不用我所熟悉的目光看我。
過了漫長的一個時辰後,他和我下了車後我才發現我身處於一戶民房之中,黃褐色的泥牆,敗落的蓑衣屋頂,一口碩大的水井還有被卸下的石磨,荒涼頹敗之甚讓人清楚地相信這個廢棄掉的院落已經失去主人多年,誰也沒想到這下麵會是一個地牢,關著赫赫有名的元武國主。
秘道在廚房,走下長長的階梯,經過一條黑暗的通道後豁然開朗,火把通明。
慕程讓我在囚室的轉角處等他。
他走到囚室前,說“赫連越——”
一陣鎖鏈的窸窣聲響起,我一度無比熟悉的嗓音響起
“我不想看見你,滾!”像負傷的頑獸,空有缺乏力度的咆哮。
“我和你之間從來就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也沒想過改變。但是赫連越,真可惜,你見了我原來還是會自卑啊……”
“可笑之極!我雖為階下囚,但是一國之主對著你這閑散王爺,我何來自卑?!”赫連越冷笑,“你一日不殺我,終會後悔!”
“你的價值還在,我豈會讓你如意死去?”慕程輕描淡寫地說“白芷已經到了瀝城,以她對你的重視程度,我想要西戎三部之一海青部的歲貢還不容易?割地賠款以求爭端停息,數十萬西戎百姓過著貧苦的生活,甚至顛沛流離,你死了,不就不用內疚自責了?我豈會讓你如願!”
“慕程,你是個卑鄙小人,有種的話給我一刀痛快的!”
慕程笑了起來,笑聲中盡是痛恨,“赫連越,我曾經這樣想過,可是後來不想殺你了,你知道為什麽嗎?”
赫連越沉默,慕程一字一句地說
“如果她真的已經不在人間,我知道她絕不願意在奈何橋畔遇見你。”
空氣仿佛凝住了,靜默得連人的呼吸聲都那樣的清晰。赫連越忽然大笑三聲,道“她眼裏心裏都是你,怎不見你這多情種自殺殉情?!口口聲聲說愛她,慕程,苟活下去就是你愛她的方式?”
慕程自嘲地輕笑,“是啊,你說對了,苟活下去,就是因為我愛她。她以命易命,我豈能讓她死而不得其所?也幸好我苟活著,否則,我還不知道你竟然為了自己的欲念,強行奪去了她的光明和記憶……”
“你說什麽?!”赫連越大聲喊道,帶著些氣急敗壞。
我緩緩從轉角處走出來,這才看到囚室裏的赫連越被吊掛在鐵架上,衣服上血跡斑斑,兩根鐵鏈,穿過了他肩上的琵琶骨……他見到我時,雙眼睜大滿是震驚之色,慕程說
“子嫣,你要見的人就在這裏。”
我望著赫連越,視線落到他的臉上身上,想不到,我第一次見他,竟然會是在他如此狼狽的情景下。他的臉一如我想象中的刀刻斧削般淩厲,眼眸狹長而幽深,鼻梁直挺微勾,有著西戎人特有出粗獷野性,黑發淩亂地束在腦後,臉上幾處傷痕結了痂可無損他那雙眼睛的明亮有神。他就那樣定定地看著我,看我的眼睛,忽然發出一陣嘲弄的笑聲,對慕程說
“慕程,你想嫣兒想瘋了吧!居然找個冒牌貨來……”
“她是子嫣,如假包換。”
“梅子嫣死了。”赫連越冷冷地說,喘了兩口氣,“因為你,慕程,她死了。你永遠也得不到她。”
“她死了,你宮裏的息陽又是怎麽來的?”慕程冷笑,“別拿什麽途中遇刺墜下山崖的老套故事來蒙騙人!她除了失去光明和記憶之外,什麽也沒變。”
赫連越得意地大笑,帶著一種報複的痛快,說“是的,息陽就是梅子嫣!慕程,你死心吧,她忘了你,更忘了自己,她隻能是我的,這輩子都是!她再愛你,哪怕連命都能給你,她也不會再知道有這樣的過去。你帶來的這個女人會是嫣兒?嫣兒從來不會濃妝豔抹熏香上粉,慕程,息陽的心在我這裏,還有,她的人也是我的……”
我的心底升起一種濃濃的悲哀,這個答案在腦海中徘徊了上千次,如今終是在赫連越口中得到證實,沒有多少驚喜,隻有滿滿的無力感。
在赫連越的口中,我終於印證了事實,找到了自己,可是不知為何仍然失落。
“他知道的,你不用再說下去。”我打斷赫連越的話,他一聽我的聲音,臉上表情劇變,整個人怔住了。我走近他,伸手拉下麵紗,對他說
“你喜歡我叫你做什麽?是赫連越,還是……啞奴?”
他渾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著我。我回頭對慕程說
“我想和他單獨說幾句話,可以嗎?”
慕程深深地看著我,臉色晦暗莫名,有一瞬間我幾疑他眼中有風雲翻湧墨海生波。可是隻有短短的一瞬,隨即恢複了沉寂淡漠,他走過來把我拉開兩步,說
“我正上麵等你,你要小心。”
我聽著他的腳步聲消失在遠處,歎了一口氣,望著赫連越說
“還是不相信?難道我脖子上的傷痕你也不信嗎?”
這時赫連越的雙眼不可遏止地流露出一種莫大的悲愴,他死死地看著我,似乎想要把我的模樣刻進心裏麵去,沙啞地開口道
“你的眼睛,還有你的記憶,這是怎麽一回事?”
“難道你不知道白芷在我腦中刺進了一枚金針?”我對他嘲諷一笑,“為了你,她什麽都願意,甚至要讓我變回原來的梅子嫣,隻是為了換回你的自由。啞奴,你留了我兩年,今日我要來告訴你,我要走了。”
“走?你走去哪?回到他的身邊是不是?!不要再提那個名字!啞奴死了。當初被你拋棄的那一夜就死了,梅子嫣,息陽,我對你不夠好?我不夠愛你?”他的雙眼變得血紅,用力搖晃著吊著他的鎖鏈掙紮著,“你是被慕程逼迫的是不是?你告訴我,你還是我的息陽,不是別人!你是見我身處絕境迫於無奈才這樣說對不對?你說呀!你沒有心的嗎?你明明知道我有多愛你!你怎麽能一而再地舍棄我?!”
“可是我不愛你。”我垂下眼簾,說
“在清心寺我就知道慕程會來找我,我故意讓他落網,我故意遊說白芷勸說你押送慕程去和屹羅談和,我知道屹羅那邊不會讓慕程成為你談和的籌碼,必然會在路上攔截,果不其然慕程被救走你陷入九龍潛淵陣中。你知道主陣者是誰嗎?司馬星南,宣陽王世子,我的弟弟。”
赫連越臉色變得灰白,我繼續說“你深陷陣中被擒,我等的就是這一刻,白芷會乖乖地拿我去交換你,我乘機要挾她還我光明和記憶。我受夠了,你知道當一個瞎子,無論日夜她都隻能擁有黑暗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嗎?但是慕程折回來把我帶走,白芷還是來和談了。你猜猜,沒有了我白芷她會用什麽來交換你的自由?”
赫連越的雙唇簡直要咬出血來了,他望著我的目光多了幾分憤怒和不甘,我笑了笑,說
“那自然是貴為一國皇後的她和她腹中的小皇子了。”
“你——梅子嫣!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他用盡全力掙紮著,手腕處被勒得有鮮血淌下,我深深吸了口氣,說
“放我走,赫連越。你所謂的愛,就是這樣禁錮著我,讓我失去了親人、愛人,忘記了所有,然後一無所有?”
“原來,你一直在騙我……”他喃喃道,不能自已地自嘲一笑,帶著憤恨和憂傷,說“是假的嗎?息陽給赫連越的微笑,給赫連越的擁抱,還有夫妻間的那種親密無間,全都是假的嗎?”
我走近囚室的鐵柵欄,輕輕撫過著那厚重的銅鎖,“那自然,不可能是真的。那一夜風流,我就當作自己被狗咬了一口就好了,你沒必要拿這個來炫耀。是你的人又如何?心不在你處,何況我從不用三貞九烈的教條束縛自己,如果慕程要介意,他剛剛已經殺了你了。”
赫連越因著憤怒傷心而急促地喘著氣,厲聲說“梅子嫣,你走,我不想再見到你!走!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要讓我聽到你的消息看見你的身影!我赫連越這輩子從來沒如此卑微地愛過一個人,我對你費盡心思瀝盡心血,卻隻換來你的嘲弄和決絕……梅子嫣,但願我,從來沒有遇見過你……哪怕,下輩子,也不要再見到你……”
“很好,那麽,”我轉過身去背對著他,“請元武國主記得自己說過的這番話,你我今生再無糾葛……”
我緩緩走出了地牢。
慕程背對著我負手站在荒涼的庭院中。
我向他走去,經過幹草堆時袖中那團已經凝固僵硬的陶土悄聲地掉落在草上,被腳步聲掩蓋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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