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黃雀在後 1
翌日清晨起來到泡竹子的池子一看,傻眼了。整個池子上結了一層冰,阿謙說要把冰層破開伸手進去撈,她看著阿謙破冰,然後手顫顫地伸進去撈竹子,水透骨的涼,然而冷到有些麻了她還是撈不到竹子,而一旁的阿謙已經撈出了好幾根。
她不死心還在繼續摸索時,一股力把她整個人往後帶,慕程沉著臉抓過她冷得通紅的右手,氣急敗壞地低吼道
“梅子嫣你傻了是不是?冷壞了手你以後還怎麽診脈!”
沒那麽嚴重吧!她吐了吐舌頭,不以為然。人家葉老頭不是這樣一撈就撈了幾十年?
“要幾根?”他問。
“啊?”她不明就裏,他沒等她回答就已經卷起袖子伸手進池子裏麵去撈竹子了。一根,兩根,三根……她木木然地看著他撈起了一大堆。
“夠了嗎?”他問。
“夠了。”她抱起那堆竹子,跟著他走了出去。
削竹子做扇骨時,她險些削到了手,一隻裝滿了茶的大碗遞到她麵前,她伸手就去拿來喝,卻冷不防被一扇子打到了手背。
“誰讓你喝的?笨!把手放進來,冷僵了遲早被當成竹子般削掉。”
浸在茶碗裏的手很暖,她的心卻莫名其妙的有些煩躁。
“柿子,你什麽時候讓人來接我們回天都?”
他望了她一眼,黑眸中的笑意隱去,“快了。就等逸音堂的消息送到。”
“逸音堂?西乾很有名的樂器坊?”
“表麵上是,其實它是與聽風樓一樣靠販賣各種消息來源來牟取盈利的一個組織,西乾的玉音子容遇,與我有舊。聽風樓查不到的消息,說不定逸音堂早已掌握。”慕程沉吟半晌,又說
“綏德王府有內鬼,不然朱雀安排得那般周密,明書又經你手易的容,王府也推拒了他人的探訪,那些殺手何以能知道我們身在溪山草閣,更是繞過山下的耳目布防無聲無息地上得山來?而且不畏懼我身懷武功,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們根本就知道我患的是什麽病以及病情如何。你這般聰明,可想得到是誰?”
梅子嫣想了想,歎了一聲,道“柿子,這件事想必另有內情,我們不妨給別人一個機會。不如,回天都以後你把這件事交給我處理?”
慕程似笑非笑地望著她,“原來,你早就有所猜疑。梅子嫣,你真不是一般的聰明,若你是男子,大概我第一個就不會放過你。”
“妒才嫉能的人難成大事,你真要動手又豈會區分男女?要殺我還不容易,讓你那小青蛇來一趟就好了。”她懶洋洋地抓起筆咬著筆頭苦想這描好的扇麵該題什麽字比較好。
“它冬眠去了。”
“哦,怪不得這陣子我身上沒帶硫磺也一樣有安全感。”她喃喃道,看著手中那冬日望江圖發呆。
慕程想笑,一個美麗清靈的女子身上總帶著一股硫磺味道,這樣都能忍受可見她對蛇的恐懼有多深。他見她一臉的迷糊便湊過去看看那扇麵,笑道
“這有何難的?梅子嫣,莫非你真不懂詩?”
他伸手抓著她握筆的手,在扇麵上一字一句寫道
“簾卷水樓魚浪起,千片雪,雨蒙蒙。”
他的嗓音有些低沉,輕輕擦過她的耳邊,讓她想起夜裏有雪飄落窗欞的靜謐情景。他的氣息一點一點彌漫在她呼吸著的空氣中,帶著冰雪的味道,不知怎的卻不覺寒冷,也許是因為握著她的那隻手始終溫熱,筆鋒宛轉落墨之處盡是魏晉風流之氣。
像是被他擁在懷裏一般,梅子嫣因著這樣曖昧的姿勢臉上開始有些發熱,她不自然地說了一句
“你學的是董其昌的書法?”
“臨摹過他的帖子,有幾分形似,我更喜歡王羲之的字。”他放開她,拿著扇子扇了兩下風幹墨跡,又執起一旁的朱砂筆,細細地畫了一個小篆印章在上麵。
“這不像慕字啊?”
他沒好氣的看著她,說了聲“笨丫頭”就走開了。梅子嫣看著他瀟灑從容的身影漸漸消失不見,嘴角的那抹笑意慢慢化為一絲苦笑,朱紅色的小篆字形清瘦有力,是個“梅”字。
她不是看不懂,是不習慣慕程不再把她當成對手看的那種隨和態度。
更因為傷過痛過,那種防備之心更甚。
傍晚時分,阿謙捧了幾套女子的厚衣服給她,說是葉老頭借給她過冬的。梅子嫣一看,這幾套衣服很厚,用料上乘,用絲綢縫製成的棉袍和裙子,衣領和袖口都用貂毛鑲邊,繡工極好,有好幾處地方還鑲了白玉珠子。
第二天一早,她穿著這樣一套衣服在葉園院子裏見到葉老頭時,葉老頭愣了愣沒有說話,反而梅子嫣笑眯眯地迎上前去問他
“這套衣服我很喜歡,賣給我如何?”
“這衣服不賣!”葉老頭甕聲甕氣地說,收回落在衣服上戀戀不舍的目光,“借給你穿個冬天而已,我跟你說,少一顆紐扣都不行,可記住了?”
梅子嫣罵了聲“小氣鬼”就往內堂走去,隻聽得身後葉老頭低低地歎了一句
“就知道她合身。瑉娘生病前身形也跟她差不多,還以為以後都不會再打開那箱子的鎖了呢……”
慕程倚在內堂前的紅木闌幹處,梅子嫣走到他身旁正要打個招呼擦身而過時,他漫不經心地說道“今日中午你自己用膳,無須等我。”
“哦?莫非你要辟穀成仙?”她眯起眼睛,警告他說“柿子,不要忘了你的傷還沒全好。”
他無視她的警告,徑直向大門口走去,向她擺手道別“我要到集市上去一趟,聽說那裏有許多點心吃食,放心,餓不死本世子的!”
怔了一瞬,梅子嫣放開腳步追上慕程,“你問過葉老頭了嗎?門口那條狗你不怕?你身無分文怎麽買東西?還有,你到鎮子上去做什麽?喂——”
慕程來到門口,從袖子裏扔出幾個包子兩根肉骨頭,那頭體型巨大的看家狗便搖著尾巴追隨那致命誘惑去了。他拉開門閂回頭對梅子嫣說
“如果不要跟著來就請麻煩給我關門。”
被關了二十多天,她當然不會放過這出去喘口氣的機會。
聚德鎮上的青魚大街雖然不大,可五髒俱全。慕程先是去當鋪把自己身上唯一的玉佩當了二十兩銀子,回頭一看,梅子嫣已經坐在餛飩攤兒上吃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麵,還不忘對他揚手讓他過來結賬。他放下兩錢碎銀子拉起她就走,可偏偏她一路流連看那些女子的釵鈿啊手工做的香囊啊,連小孩的玩意兒類似於撥浪鼓的也不放過。最後在一個買扇子的攤兒處停了下來,拿起一把團扇反複看,扇子上繡的是尋常的一株蘭草,慕程一把拿過扇子還給檔主,無奈地說
“大冷天的你買團扇做甚麽?”
“你不覺得很襯這身衣服?葉老頭的扇莊又沒有。”她嘀咕一聲,又被他拉著往前走。
“以後我送你一把。”他說。
以後?等他身體全好了他還找得到她?她發誓賭咒三個月後她一定會離開。
他把她帶進一家客棧,指著臨窗的位置對她說
“點幾個小菜,在這裏等我回來。”
看著他毫無牽掛地離開,她拿著菜牌,決定要把他手裏拿著的二十兩銀子吃光。紅燒蹄髈,白玉三絲卷,芙蓉牛肉羹……這客棧的出品味道好不好先不說了,關鍵是分量足夠,旁邊的客人看著一個身量纖弱的女子對著三大盤菜,一張小桌顯得甚是擁擠,都不免側目。
尤其是,這個女子長相還不是一般的美。衣裙合體大方秀氣,鬆鬆散散地挽了個發髻顯得有些慵懶,然而襯著半眯著的鳳眸,唇角那抹似有若無的微笑十分的相宜,再不必說那眉如遠山黛色,眼波若春靄朝煙。她見到有人看她,也不羞澀拘謹,反而大大方方一笑,露出雪白的弧齒,有如初月出雲,讓人幾疑是仙落凡塵。
“姑娘一個人,不嫌太悶?”正當她專心致誌的吃著蹄髈的時候,一位衣著華貴的翩翩公子手持紙扇俯身笑著問她。
“不悶。”她說。
那公子毫不介意她的冷淡,繼續看著她笑道“姑娘麵生得很,第一次來聚德鎮?本公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隨家父巡視此地,可以為姑娘做個向導,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不如何。”她自顧自吃她的三絲卷,那人碰了個軟釘子,可還是不死心,說道
“姑娘喜好吃美食,不如隨本公子到天一樓去嚐嚐他們的蔥油白玉雞,是此地一絕,不可錯過。”
她放下筷子,擦擦嘴,對他說“本姑娘飽了。看見你就飽了,那雞還用吃麽?”
這是美人第一次正眼看他,他的心酥了酥,連人家說什麽話都不在意了,連聲說道“不用吃了,不用吃了!”
冷眼旁觀的食客不禁笑出聲來。
梅子嫣索性不理他,雙眼望著窗外,想著那該死的慕程怎麽還沒回來,她沒有銀子付賬又走不得,旁邊這討厭的登徒子又不怕看冷臉。隻聽得他又說
“姑娘天庭開闊從麵相觀之是大富大貴之人,不如本公子給姑娘看看手相如何?”
“哦,你想看我的手?”她笑了,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去,“看吧。”
她的手指潔白纖長,指甲剪得很幹淨,沒有上蔻丹,一如春蔥白玉。
他眼角眉梢盡是獵物到手的偷笑和得意,更有著驚豔。伸手指著她手上縱橫的線條胡謅一通,從父母說到家宅,又從家宅說到姻緣,梅子嫣冷眼看著他道
“我也會看麵相。公子你印堂發黑麵色晦暗,入冬以來西方七殺星煞氣大盛,想必你五行與煞氣所衝,兩日之內必有禍事,輕則有怪病纏身,重則有血光之災禍及全家,”她收回手掌,“公子可想知道趨吉避凶之法?”
任是這人再熏心此時也能聽得出這美人兒語氣不善有心諷刺詛咒,他麵色微變,梅子嫣又說
“公子的手是不是有點麻了?其實很好辦,幹幹脆脆地拿刀砍了手掌就好。”
登徒子臉色驟變,一看自己的手果然手指已經透出淡淡的青色,有些麻痹的感覺。他指著梅子嫣怒道
“你、你、你到底是什麽人?”
“公子是否聽過畫皮的故事?有男子為了一夜深在街上行走的美女拋棄糟糠之妻,不久後才發現所謂的美女竟是剝了他人的臉皮為己用的鬼。不過公子放心,你今天遇到的不是鬼,隻是一個被人摸了手吃了虧的女子而已。”
她言笑晏晏,眉目如有春風拂過,然而那男子隻覺得遍體生寒。他身後的隨從紛紛拿著刀劍圍了上來,他指著她說道“把這妖女給我帶到衙門去,本公子就不信治不了你!”
梅子嫣笑眯眯地看著那些隨從,“你們是不想要左手呢,還是不想要右手了?木末神僧教我用的毒,有些還沒解藥呢,一不小心用錯了可就別怪我了。”
那些隨從麵麵相覷,不敢上前。登徒子怒喝道“你們這群廢物,給我拿根繩子把她綁起來!今天帶不走她,明天我讓你們全家都喝西北風去!”
就這樣,梅子嫣被關進了聚德縣衙的監牢。
在這個風涼水冷的天,她詛咒了那絲毫不憐香惜玉的慕柿子不下千遍。
天一樓上,慕程無端地打了數個噴嚏,他不由得裹緊了身上的毛領棉袍,望著灰霾的天說道
“你運氣不大好啊,這天,看來要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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