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波瀾 2
她清明如水的目光柔和溫暖,全無平日的嬉笑戲謔。他忽然很不習慣她這樣看著他,好像一眼便看進了他的心裏,心底那處荒蕪已久的角落像無端灑過一陣挾著微風而來的細雨,被無聲浸潤。
他沒有接過她手中的粥,不自然地別過臉去,說“讓東明來一趟吧。”
“這裏沒有別人。”梅子嫣遲疑著說,從懷裏取出一份信箋遞給慕程,解釋道“我跟朱雀說人多口雜,結果她把這半山腰農莊裏的人全遣散到山下了。一個仆人也沒有,粥還是事先煮好的。這信箋她說要等你醒後交給你。”
事先煮好的?慕程像被寒風吹過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梅子嫣說“你放心,這粥我用冰塊冷著,想吃的時候熱一下就好了。”
打開朱雀的信箋看了一眼,他的臉色又沉了幾分。
朱雀說聽風樓接到密報,來自西戎赫連森的十名死士暗中潛入屹羅,暫時不知其目的,隻怕對慕程不利,所以讓明書在綏德王府裏裝成重病的慕程,以免他遇到不測。
梅子嫣臉色不虞地把碗又向他遞了遞。熱一下?慕程狐疑地看著她手裏的粥,無奈這時肚子真是餓了,他隻能就著她的手喝完了一碗稀粥。
可是當他發現他的午膳仍然是一碗白粥時,他終於忍不住瞪著她說道“你到底當我是病人還是饑民?”
她不好意思地眨眨眼睛,“抱歉,我不會照顧人。這莊子裏隻有白粥,白粥營養也好啊……”
他掀開被子就要下床往外走,不顧左胸傷口的隱痛,慢慢地走出屋去。
這莊子三麵環山,有平田十餘畝,南麵是一條清溪,水石半之;室廬數間皆有桐木回廊連接起來,而慕程所居室廬花木幽深,曲池飛沼,綠映朱欄,景致宜人。
“此處可是溪山草閣?”他依稀記得慕氏名下有這麽一處據說風景幽美的宅子,可是從沒去過。
“好像是吧,門口有一副對聯,寫著‘四時之景,泛月迎風;三徑之中,呼雲醉雪’,可是匾額上的字都模糊了,看不清楚。”梅子嫣打了個哈欠,“柿子你看風景不要看太久,一刻鍾後過來施針。”
看風景?慕程認命地閉了閉眼睛,然後拉住要走的梅子嫣,讓她把他帶到廚房。溪山草閣的廚房很大,裏麵擺著不少瓜果蔬菜,慕程隨手抓起一個表皮綠中帶花的圓形的瓜問她
“這是什麽?”
“不知道,應該能吃。”梅子嫣拿起一個茄子,“這是茄子,可以和五花肉一起紅燒。茄子要先切好,泡水,然後油炸,這樣才會滑。”
“我可以吃茄子吧?”他問,看見她點頭後,他往她懷裏塞了兩三個茄子,“就做這個菜吧,沒有肉也行。”
“啊,”梅子嫣懵了,連忙搖頭,“我不會。”
“你不是知道做法嗎?”
“如果背過菜譜都能做廚子,那就沒有人會失業了。”梅子嫣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做的東西你都敢吃,你不怕心疾還沒好就得了個胃穿孔啊?”
慕程的臉白了白,又連問了她幾樣蔬菜,她都懂,可還是搖頭說不會煮,他不由氣結,“那有什麽你是會煮的?”
“煮藥。三碗水煮成半碗。”回答得幹脆利落。
慕程終於放棄了,隨著梅子嫣回去施針喝藥,梅子嫣拔出赤峰的蜂刺後問他
“怎麽樣了?胸口還有沒有悶痛?”
“全身發軟,手腳無力,頭暈眼花,額有虛汗。”
梅子嫣嚇了一跳,“有這麽嚴重?”
“餓的。”慕程有氣無力地說,大抵饑民的症狀都是如此。別說這溪山草閣遠在天都與湖州的交界之處,即使很近,也遠水解不了近渴。
梅子嫣很忿然地跟在慕程身後再一次到了廚房,她喝了三天粥也沒見自己餓暈啊!雖然,她撈的都是鍋底稠的像飯一樣的來吃,可是慕程也不至於如此吧!不過就是兩天沒吃飯,第三天隻喝粥而已。
“柿子,你在切茄子啊?你會煮飯炒菜嗎?”她坐在灶邊驚喜地看著病人慕程忙碌著。
“不會。”他的回答像手中的菜刀落下般幹脆。
“啊?那你——”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不就是先切,後泡,再炸麽……”
“咦,怎麽你切的茄子形狀就跟同安大街張老漢賣的茜餅一樣又大又圓的?”
慕程的臉紅了紅,厚顏道“能吃就算不錯了,還來計較這些花巧的東西!你說說你一個女孩家又笨又懶的像什麽樣子?!去去去,生火煮粥去。”
梅子嫣訕訕然地去生火,扔了幾根大木頭進灶裏,然後拿扇子死命地扇,沒幾下滿廚房都是渾濁刺鼻的濃煙。
“梅子嫣,你這是在放火燒屋是不是?!”難為慕程一個病人還能這樣大聲吼叫,他一把把梅子嫣拉出廚房門口把她按在木樁上,“坐好,不許再進來。”
梅子嫣看著蔓延至屋外然後逐漸散去的濃煙,她的笑容裏便多了一絲苦澀。
是她的錯。她不敢把慕程留在綏德王府,那日他們剛離開王宮,宣成帝封沈碧儔為碧妃的聖旨便下了。朱雀入宮一趟回來後一臉的怒氣,她便心知不好。
“我把你的話原原本本地跟沈碧儔解釋了一趟,可是她拿過藥粉竟然把它丟到火盆裏去。她說——”朱雀說道這裏眼中的怒氣更甚,“她說她不相信你會這般好心。”
“原話?”原話定比這句難聽。
“她說,她不信你會成人之美,怕是不見得她風光為妃所以橫加阻撓,其心可誅!”朱雀罵道“要是我們世子隻是一介平民,她難道會屈尊下嫁?”
“她不相信慕程病了?”
“她隻說了一句世子明年開春便要娶妃。”能娶妃,自然意味著無甚大礙。
又是一樁有緣無分的情事。沈碧儔封妃一事被渲染得沸沸揚揚傳遍天都,沈尚書府上風光一時無兩,誰會去理會有傷心人形單隻影落寞蕭索?
當事人自己也暗暗慶幸,幸好急救時慕程失去了意識。要不是到了溪山草閣,沒有明書在一旁碎嘴,恐怕慕程醒來後一刻鍾之內便急怒攻心無可救藥了。
慕程從廚房走出來時才發現,梅子嫣竟然偎著身後的草垛睡著了。
頭發有些淩亂,那身白衣裳被壓出些褶皺來,有幾處沾了泥汙,拍掉後留著淡黃的印痕,然而這一切都無損麵前女子的美麗。她的呼吸很安靜,沒有平日的劍拔弩張嬉笑怒罵,纖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陰影,釉色帶粉的薄唇抿成一道微揚的伏線,像是夢到了什麽愉悅的事。
她雖然從來沒在他麵前說過什麽,但他是知道的,他並不是個很好的病人,會懷疑她的醫術,會嘲笑她不循正道的療法,可她都忍了;似乎每次交鋒都是她占了上風,但他也知道,這個女子看似漫不經心大大咧咧,其實心細如塵,清高自許,不屑於占人便宜更不重世俗名聲。
越是這樣,他就越迷惑,像置身於雲裏霧裏一般。
他俯身,手慢慢撫上她瑩白的臉,臉頰處有一點灰黑,看上去有點可笑,又覺得有些可愛。她的睫毛忽然輕輕一動,他嚇了一跳,那本打算小心擦拭的手下意識地捏住了她的臉頰稍一用力,她痛呼一聲睜開了眼睛,惺忪而不滿地看著慕程,褐色的眸子一瞬滿布著委屈的霧氣,慕程的心一軟,不由得鬆開手,聲音卻還是生硬的
“吃飯了,女人!難道還要本世子三催四請?”
梅子嫣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可是當看到麵前擺著的焦黃的飯和黃中帶黑從裏到外沒半點像是茄子的‘紅燒茄子’後,目光就變得恐懼和驚疑了。她慢吞吞地問道
“柿子,這個飯,還有這碟菜,能吃的麽……”
慕程拉開椅子虛軟無力地坐下,“煮了你就吃,沒吃過誰知道能不能吃?”
結果一頓飯就在默默無語中開始了,那茄子明明據說被油炸過,卻還是夾生般硬,更離譜的是居然是淡的,她忍不住道
“柿子,這茄子怎麽不下鹽啊?”
“你還好說,”他瞥她一眼,“你說的食譜中根本沒說要下鹽!”
梅子嫣頓時啞巴了,隨後極不甘心地說“天下人都知道煮菜要下鹽好不好!”
“煮鹹菜鹹魚鹹鴨蛋也要下鹽嗎?!”他反問得極有氣勢。
她徹底無語,放下碗就往外走,慕程問“你要去哪裏?”
“去附近看看有沒有治拉肚子的草藥。”
未雨綢繆,有備無患,這頓飯不拉肚子,不知道下一頓飯還有沒有這般好運。
晚飯前,她拉他去溪邊捉魚,圍追堵截千方百計好不容易抓到了一條,梅子嫣用自己的裙裾死死地包著那條魚跑回廚房,慕程回來時看到梅子嫣對著砧板上的魚發呆,她問他
“你會殺魚嗎?”
他的回答更直接,“要殺的嗎?直接扔到水裏煮熟了然後加醬油不就好了?”
慕大廚師出手果然非同凡響,中午吃了那樣的茄子都沒事的梅子嫣,吃了一口魚後腥氣攻心,再也忍不住跑到屋外扶著一棵桂樹吐得七葷八素。
一隻手扶著她的背輕輕地拍了幾下,低沉的聲音帶著懊惱,說了一聲抱歉。
這是他第二次對她說抱歉。
每次說抱歉,聲音都很輕,可是很真誠。
這樣的他,本就不該是工於謀算行事狠辣城府甚深的人。梅子嫣抬起頭看向慕程,一方帕子放到了她的手上。
“擦一擦。”他說。
暮色中,他的容顏依舊清臒俊秀,略微蒼白的臉上掛著毫無詐偽矯飾的淺笑,眼眸平靜無瀾,一如既往的溫文爾雅卻少了那種貴公子的矜誇傲氣和疏離冷漠,青衫在微寒的晚風中顯得有些單薄,身形卻更見挺拔有如修竹。
她忽然想起以前被外公逼著學背的《詩經衛風》中的一句話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如果可以的話,把他帶回扶風書院,也許那樣的地方更適合他。
這想法一浮現,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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