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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幕後主使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戌初一刻。


  長安,大明宮,珠鏡院外。


  聽著院內久久不絕的萬歲聲,張翊均身子輕盈地翻過了珠鏡院牆。


  他瞅準眾人忙著跪拜的時機突然離場,並非是因為天子的反應令他心灰意冷,而是因為天子那句看似無關痛癢的問話,以及王守澄稍作停頓後的答複。


  “此賊於何處被誅?”


  “萬年縣平康坊……”


  張翊均幾乎可以肯定,天子絕非平白這樣去問。


  因為天子應當很清楚,方才的場麵,王守澄雖然表麵對天子卑躬屈膝,但實則局勢基本已被王守澄控製。在此種情況下,天子就算知道豆盧著於何處被殺,也不可能對之采取相對應的調查——從方才眾人隨著王守澄山呼萬歲的情景來看,就算有人不情願,但天子左右,已然表明態度了。


  好一出指鹿為馬……


  而神策軍將鬼兵盡數屠滅,恐怕也是受王守澄的指使,為的就是不留後患,好讓自己曾經參與篡弑的圖謀就此深埋,從此神不知鬼不覺。


  好一出殺人滅口……


  張翊均隻覺脊背涼意涔涔,他第一次見到這位權傾朝野的權閹,短短半盞茶的工夫,張翊均就已經覺出了對方令人恐懼的實力,而且是深不可測的那種……


  與其正麵交鋒的天子所麵對的,不是猛虎,而是群狼;天子背負的壓力,不言自明。


  從這個角度想,天子問那個問題的緣由,張翊均似乎已經窺到了。


  不在別人,而就在他張翊均的身上……


  因為天子知道,眾人之中,還有一個能混入鬼兵之中的暗樁,在人群中的某處靜聽。


  而王守澄的回應,則恰是給張翊均的訊號。


  天子實際上在賭,在賭會不會有人替他采取行動。


  與王守澄勾結的鬼兵幕後主使仍未落網;王守澄同樣逍遙法外……事情還遠未結束!


  追查下去!


  張翊均眼神凜然,他忍著右側大腿傷口的劇痛,幾乎是一路跛著腳向清思院狂奔。他必須趕在宮城開始戒嚴之前趕出大明宮,為此他得先找到“颯玉騅”才行。


  但當張翊均跑到靠近院角處時,任憑他張望了半晌,卻四處不見“颯玉騅”的身影,他心裏不由咯噔一聲。


  方才神策軍殺入清思院時,如果本著不留活口的目的,會不會“颯玉騅”也……


  張翊均不敢往下想,他將食指和大拇指放到唇邊,想吹聲口哨,卻因為嘴唇有些發顫,吹了幾次才勉強吹出些響動。


  但回應他的,一時唯有寂靜……


  當時局勢危急,他為了混入鬼兵軍陣當中,不得已才將“颯玉騅”暫時放在這邊。張翊均表情上鎮定自若,心情幾乎跌到了穀底。


  但好在張翊均的憂慮沒有持續多久,口哨聲吹響不過幾個彈指工夫,自院角另一側便遠遠傳來一聲輕輕的嘶鳴……


  隨後便是有節奏的急促馬蹄,愈來愈近。


  那一匹張翊均再熟悉不過的玉白駿馬,不多時就踏著歡快的步子,從院角盡頭現身。


  張翊均忙小跑幾步趕過去,一把摟住愛馬的脖子,而颯玉騅也像是通人性,用鼻子向張翊均肩頭蹭了蹭,噴出的鼻息,搔得他直癢癢。


  張翊均輕輕撫摸著馬鬃,他知道,“颯玉騅”和他一樣,今天就沒怎麽吃東西,還在長安城和大明宮中到處急馳,肯定早已饑腸轆轆了。張翊均輕拍著颯玉騅的脖頸,低聲道:“知道你很累了……但再載我一程吧……”


  “颯玉騅”像是聽懂了,打了個響蹄,將身子緩緩轉了過來,張翊均由於腿上受了傷,隻得先將一隻腳套在馬鐙裏,一手扶住馬鞍,上肢使力,費了些工夫才翻上馬背。


  張翊均目光望著宮城南邊,一抖韁繩,向著外朝方向疾馳而去。


  許是宮中兵士都在往清思院附近猛趕,內朝變得甚是空虛。四散各處的,仍有些未被收斂的鬼兵以及金吾兵的屍體,張翊均顧不上對死者的尊重,任由四隻馬蹄交錯在屍堆裏躍過,幾乎毫無停滯地便趕到了中朝宣政殿前。


  不久前就是在這裏,崔琯憑借一次京兆府兵拚盡全力的衝鋒,為他爭取到了衝出敵陣的機會,而現在又是在這座宮殿前,他再次見到了姻伯父。


  “崔阿伯!”


  張翊均勒住了韁繩,颯玉騅穩穩地在崔琯身前停下。立於崔琯一側的,還有一位麵有龍鍾、身披縛紫金甲的年邁軍將,張翊均已經猜出來,此人便是前來馳援的金吾衛大將軍沈竓。


  “均兒!你沒事可太好了……”


  張翊均翻身下馬,崔琯上前執住張翊均的雙手。一旁的沈竓忙問天子安危與否,在得到了天子無恙的答複後,麵上憂色馬上消去了三分。


  短暫的寒暄過後,崔琯有些神秘地低聲道:“有人尋你……”


  “尋我?”


  張翊均眼神裏剛流露出疑惑,那邊崔琯已點點頭,領路在前。沈竓則站到一側,向前抬手示意讓他隻管跟過去。張翊均不明就裏,便牽著“颯玉騅”跟在崔琯身後,一直走到了宣政門前。彼時他離開此處時,這邊還發生著激烈的戰鬥,但現在此間已被負責清掃戰場的兵士們弄得幹幹淨淨,除卻地上有些發暗的血跡外,沒人能想到這裏一個時辰前的激戰多麽慘烈。


  崔琯將身子讓開,張翊均定了定神,這才發現在宣政門的門廊內還隱沒著兩人的身形。


  那兩人見了張翊均,幾乎同時衝口而出。


  “公子!”


  “翊均兄!可算把你等到了……”


  再熟悉不過的兩聲呼喚衝入張翊均耳廓,張翊均肩膀不由一震,“十六郎?”張翊均呆呆地張了張嘴,句末不自主地帶了些上揚的驚訝語調,目光交替在兩人身上掃過:“還有……璿璣?”


  自從出得玄都觀後,張翊均就再未同李商隱謀麵。彼時張翊均隨崔琯徑往宮城,而李商隱則去往王家搬救兵馳援潁王府。這下兩人再次在此偶遇,互相都放心了不少,至少這便能說明,對方去救的那一位都脫離了險境才是。


  但是璿璣的出現,卻著實讓張翊均吃了一驚。直到崔琯將馳援皇城的金吾都尉陰差陽錯,誤將璿璣帶入宮城一事約略一說,張翊均才算大體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不過……”崔琯頓了頓,麵色恢複了凝重:“這位姑娘似乎還有些秘辛,說是隻有見到均兒你才肯說……”


  “秘辛?”


  “是啊……”崔琯頷首說著,便轉身邁開步子,似乎有意不願去細聽下去,為免張翊均問起,崔琯還向身後擺擺手,聲音輕飄飄地道:“不用跟崔某人講,張四郎同老夫說的隻是救駕勤王……現在聖人無恙,多餘的,崔某人也就不摻和了……”


  “崔阿伯……”


  張翊均麵有訕然,一時不知該擺出什麽表情,遂收回視線,將目光投向李商隱和璿璣兩人,李商隱的裝束倒與先前無異,倒是璿璣,讓張翊均不無驚訝地上下打量了個數回。


  隻見這位清鳳閣的頭牌清倌人此刻發髻散亂不堪,往日嬌俏的眉眼和臉頰上,現在都沾著些髒汙。張翊均忽然意識到一個自己方才忽略了的點:豆盧著是在萬年縣平康坊被誅殺的,但一個參與密謀的禁軍軍將,為何會突然領著部屬出現在平康坊呢?


  一個想法猛然鑽入張翊均腦海:此刻璿璣的出現,會不會……同豆盧著在平康坊被誅,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張翊均剛要開口去問,卻被李商隱搶了先。李商隱先哇啦哇啦說了一通自己的經曆。


  原來他本是受潁王囑托來宮城尋張翊均的,但宮城森嚴,他並進不去,隻得在外麵徘徊了許久,不巧竟與帶著璿璣的那個金吾都尉撞上了,那都尉覺得自己也很可疑,便直接將自己帶入了宮城,這才陰差陽錯,與張翊均相見。爾後他又細講起來如何說服的王晏灼、潁王府裏的戰事,,說這是絕好的詩材,他早晚要用上雲雲。


  眼見著李商隱又有了停不下來的架勢,張翊均連忙抬手打斷,讓他先等等。


  璿璣眼皮垂下,身子一矮微施一禮,恢複了私下裏對張翊均的稱呼:“翊均哥哥。”


  “平康坊那邊……到底發生什麽了?”張翊均有些心疼地注意到,璿璣身上還掛著幾條被扯斷的絲絛,顯然在自己救駕的時候,她也一刻都沒閑著。


  “時間急迫……且容妾身稍後細講。”


  張翊均眼中閃過一絲驚疑,他沒有想到,“時間急迫”這四個字,竟然會出自璿璣之口。


  “是崔公說的秘辛?”


  璿璣點點頭,“亂黨的幕後主使,妾身已經知道了……”


  “你說什麽?!”


  對這突然展開,張翊均同李商隱兩人麵麵相覷,難掩驚詫。諸多疑問盈滿腦海,一介清倌,是怎麽知道的這等秘事的?

  璿璣輕啟朱唇,一字一頓:

  “安王李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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