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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意料之外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申初。


  長安,長安縣,崇業坊,玄都觀。


  李商隱大驚,自他同張翊均相識以來,還從未看到張翊均如此絕望的神情,他望著張翊均良久,心中竟有了說不出的痛楚。


  “義山……要說一句大逆不道的話……”李商隱頓了頓,右手搭在張翊均的肩頭,溫言道“長安城太大,你我力量還是太小了,我們盡力了……”


  張翊均默然不語,李商隱側過身去,回想起玄都觀中遍地的屍首,隻覺恍如隔世……


  數日前,這裏明明還是另一番光景啊!


  案情查了這麽久,翊均兄幾次出生入死,現在距離真相僅差一步,鬼兵亂黨卻先他們一步動手了……


  如果亂黨半個時辰前已朝大明宮而去,他們根本來不及通知京兆府以及宮城守備,何況根據他們先前的調查,亂黨中還有禁軍的影子,若是宮中禁軍相助,僅憑他們兩個,想阻止簡直是癡人說夢。


  但是……


  死了這麽多人,而凶手卻要逍遙法外,如其事成,亦可保富貴榮華,這是什麽世道?

  真的要功虧一簣了嗎?

  想到此,李商隱感到說不清的悲憤,他不由地緊握雙拳,眼窩陡然一陣酸澀,心中洶湧的滿是不甘。


  十六郎啊十六郎,你明明在寬慰翊均兄,怎麽自己先忍不住了?

  李商隱一抽鼻子,咽淚裝歡,接著道“再、再說,倘若泰山將崩,十六宅中皆為皇子叔侄,亂黨若真從十六宅中另立新君,這大唐……難道就不是大唐了嗎?”他的語氣與其說是在寬慰張翊均,更像是在寬慰自己。


  “唐祚飄搖,皇室更迭,”張翊均苦笑一下,深吸一口氣歎道“當今聖上若被亂黨弑殺,無論即位是誰,必將心狠手辣,天子手足難保……也終將禍及潁王。”


  李商隱沉默了,他完全沒有想到這一層……


  張翊均一句一頓“何況……新君說到底,也不過是北司的傀儡。東漢十常侍、黨錮之禍殷鑒不遠。若中央權力式微,藩鎮必將做大。”


  張翊均看向關公廟外的紛飛風雪,他的雙眸中唯有濃濃的苦楚“屆時隻會兵交頻仍,生靈塗炭,唐將不唐!”


  唐將不唐……李商隱怔住,半晌無言。


  不是因為他在細思,而是他知道,張翊均說的沒錯。


  在這大唐,賭上皇位的兵變,隨之而來的必將是一場腥風血雨,屆時受荼毒的終將是大唐百姓,沒人能夠獨善其身……


  他們頭頂嗚咽著掠過幾隻寒鴉,一如二人的心灰意冷。


  突然,一聲如洪鍾般的語聲陡然傳入二人耳廓“不是吧均兒?你這就準備放棄了?”


  張翊均急忙衝出門廊,他循聲而望的那一刻,驚忡得脫口而出“崔伯伯?!”


  李商隱也連忙跟了出去,隻見有一中年人立於廟外不遠,正麵色冷峻地向這邊快步而來,其人雖大腹便便,但一雙明眸中泛有英氣,刷漆般的濃眉透著果決,身上披著的綾羅紫袍,以及腰間金魚袋,更是宣示著此人的身份。


  而此人身後,內觀偏殿側廊內,竟源源不斷地跟來身披紮甲,手執長槊的衛兵!這身裝扮絕非坊內武侯,定是負責闔城防衛的兵士……


  “崔、崔伯伯?”李商隱跟著重複,詫異道“你們、你們難道認識?”


  那人望向李商隱,躬身一禮,“在下新任京兆尹崔琯,受張四郎所托,聞得逆黨作亂,威脅聖上,此有暗渠,特領京兆府兵,勤王救駕!”


  京兆府兵?勤王救駕?

  李商隱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搞得還沒反應過來,而且這這自稱崔琯的中年人方才是不是還提到了個名字?

  “張四郎?那不是?”


  李商隱已經不知道該擺出何等表情了,他望著崔琯,若他記得不錯,“張四郎”這稱呼,豈不與翊均兄父親的一模一樣?

  李商隱忍不住又瞅了眼張翊均,卻發現張翊均表情此刻已不再訝異。


  “豈止是認識……”張翊均眼前悠然一亮,他終於再一次展顏,對仍舊雲裏霧裏的李商隱簡短一句


  “崔伯伯……是我姻伯父。”(詳見第二卷鬼兵迎駕第二章“久別重逢”)

  與此同時,大明宮,蓬萊殿。


  蓬萊殿中寢殿的四壁牆體中,摻有康國和安國進口的珍貴和芸輝香草細末,倘若日光射入其間,便會騰起淡淡的幽香,長久不散,直至次日方去,由此可保寢殿長久猶如蘭室。


  因而這也是天子最為喜愛的寢殿,每逢延英召對後,如有疲乏,便來此小憩。


  申初的鍾鼓聲遠遠自丹鳳門傳來,沒有任何一絲不尋常,一切皆如往日。


  至少看起來如此……


  “陛下……”


  “陛下?”


  當值宦官的聲音傳入耳廓,午後歇息的天子緩緩睜開疲憊的雙眼,他記得自己小憩曾叮囑過申正時分將自己叫起來,沒想到合眼未多時就已經到了嗎?


  這名當值宦官三十出頭,麵部扁平,眉毛稀少,是一副熟悉麵孔。天子認出來,似乎是叫……馬元贄?(詳見第二卷鬼兵迎駕篇“一籌莫展”)

  天子捏著鼻梁上端,“幾時了?”


  “回稟陛下,現在申初了……”


  “哦?”天子蹙了蹙眉,下意識地瞅了眼殿角的水漏,自己原來隻歇息了不過一刻的工夫,難怪這般疲憊。天子麵有不悅道“卻為何事?”


  “回稟陛下,是、是馬內使求見……”


  天子麵頰一繃,這個馬存亮,莫非還是要為穆慶臣求情嗎?想到此,天子不禁有些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叫他申正時分再來。”


  馬元贄登時犯了難,馬存亮雖然性情忠厚,但叫他去他囁嚅半晌,不知該如何表達。


  天子注意到馬元贄的表情,起身披上一襲燕弁服,撇撇嘴道“叫他進來吧……”


  馬元贄心下一鬆,頓時神情舒展,忙抬手唱喏,後退三步,轉身繞出寢殿。不多時,便領著馬存亮直入殿中。


  馬存亮麵朝天子,下拜施禮。


  “存亮何事?須得此時麵稟否?”天子坐到一把交椅上,語氣慵懶,實際上內心裏已猜出些端倪,今晨正是馬存亮力勸自己慎重,莫要即殺穆慶臣,又是馬存亮規諫自己將此時召群臣計議,眼下案情未定,此時來拜見,還能為何事呢?

  誰知天子言訖,馬存亮卻半晌無言,仍舊保持著伏地的姿勢,好似一尊石雕。俄而竟在殿中傳來了幾聲啜泣。


  天子龍眉蹙得更深了,群臣已在朝堂上逼朕,吾已命先行拘捕王師文,待案情審明,再對穆慶臣作判決,怎麽這個馬存亮也要來脅迫嗎?


  天子壓抑怒氣,不斷輕拍扶手的手掌卻暗示了他內心的不悅,天子少頃緩聲道“馬內使為何如此?”


  馬存亮抬起身子,泣涕不已,嗚咽的語聲回蕩在殿中


  “大家,穆慶臣穆相公,已於家中……懸梁自盡了……”


  “他這是以死明誌啊,陛下!”


  當馬存亮再次額首伏地時,天子滿麵矍然,輕拍扶手的動作一僵,手掌凝在空中,一雙龍眸怔怔地望著馬存亮,好似失音一般,久久無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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