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孤注一擲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辰初二刻。
長安,萬年縣,安邑坊,牛相府。
李商隱本已打好了腹稿,心中不知排演了多少次見到牛思黯之後要說的拜會話語。他以為牛思黯已年逾五旬,想是略顯龍鍾之態。但顯然這在他麵前端坐於交椅之上,正倚著堆滿書簿案幾的中年人與他所想大相徑庭,不單慧眸炯炯,麵上甚至還帶著些許英氣。
這就是政績一直為翊均兄所不齒的當朝宰相牛思黯?
李商隱這樣想著,卻全然忘了自己是來拜謁的,站在原地默然半晌,直到張翊均又杵了自己一下,才想起來拱手為禮,自報家門。
牛思黯放下筆杆,麵有和藹,上下打量了幾下李商隱,又忍不住看了眼立於他身後的張翊均,在他身上凝目片刻,才將視線移了回來,滿意地點了點頭,嗓音甚為醇厚,笑眯眯道“果然是白雲孺子之徒,氣質不凡呐……”
不知是因靦腆還是緊張,李商隱頓了頓,爾後才從張翊均手裏接過自己的詩文集子,遞上前去“此乃義山拙作文集,萬望相公指點一二!”
牛思黯微笑著起身,可謂給自己的師侄後輩做足了禮數。
李商隱卻緊張得滿額細汗,之後到底該選何時機開口,如何開口,開口之後又該說些什麽,才能將話題引到穆慶臣的身上呢?這一切他還心裏沒數。
倘若太過唐突,或者措辭失當,會不會被牛相覺得無禮,把他們給轟出去。這可是貨真價實的當朝宰相,行事皆有風雷,隨便說句話都能震動南衙的人物。自己馬上就要科考了,若是在那之前得罪了宰相,自己的前途、恩師的期望……都要沒了……
李商隱覺得自己顧慮太多了,自己選擇的道路,哪怕摔得粉身碎骨也得咬牙走下去!
突然,他不自覺地朗聲道“相公可知龍逄、比幹之事乎?”
牛思黯聞言,動作不由一僵。
糟了!
李商隱心裏大呼不妙,自己剛才想得太過投入,結果一不小心竟直接將內心想好的話語衝口而出,全然忘記了把控時機的事。如此堂而皇之地插話,堪稱無禮之舉!
李商隱隻覺登時冒出一身的冷汗。他看著牛思黯收起麵上微笑,挺直腰背,負手在身,與李商隱肅容對視“某熟讀經史子集,安能不知?”
沒辦法了,隻能硬著頭皮走下去了……
“彼因何而死?”李商隱咽了口唾沫,他麵上鎮定,內心實則虛得不行。
牛思黯皺了皺眉,語調已有了些不耐煩,仍回答了李商隱“龍逄力勸夏桀,不納而亡,比幹死諫商紂,剖胸挖心。二人皆為臣節,千載傳頌,天下士人誰人不知?”
李商隱接著道“彼時可曾有人為其聲言?”
“足下究竟何意?”牛思黯眼眸眯起,嘴角一抽,冷哼著一甩袍袖,冷眼瞅了眼李商隱“這就是你前來拜謁某的緣由?某念你乃愨士(令狐楚字)門生,特願與足下共敘文學,你卻如此出言不遜,不知意欲何為?”
李商隱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在一瞬間轟然衝頂,自己這是在幹什麽啊?
但李商隱也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此時如果退縮,那就不單單是得罪人這麽簡單了!
“相公息怒!”李商隱俯下身去,深揖為禮,但他的言語已有了難以掩飾的顫音“義山此來,實則不為拜謁,而是事關廟堂,特來求助!”
“事關廟堂?”牛思黯不解道,一個未取功名的舉子,有什麽事能和廟堂有關的?
李商隱抬首相視,鼓起所有的勇氣,一字一頓“廣平穆慶臣,將有大難!”
“穆相公?”牛思黯更是一頭霧水了。
“此事就交由某來向相公明言吧……”
方才始終站在李商隱身後的張翊均終於發話了,他緩步走到李商隱身側,向李商隱投過去一個欣慰的眼神,他知道李商隱已經盡力了,剩下的,就交給他了……
張翊均轉而向牛思黯叉手施禮“今有臣僚上佐君父,下安黎庶,卻為奸邪誣陷,相公安可端坐此府?”
對李商隱身後的這年輕人的插話,牛思黯很是意外。
張翊均並未給牛思黯問話的空當,他抓住機會,將神策軍都虞侯豆盧著誣告穆慶臣一事扼要一說。
宰相滿麵愕然“此事足下從何得知?”
“朋友在禁軍裏有些人脈……”
“足下到底是誰?”
“某是誰,不重要,相公您如何做,很重要……”張翊均目光灼灼,一雙劍眉皺得恰到好處。
牛思黯抱臂而立,垂目沉吟半晌,末了他隻淡淡地道“二位請回吧……”
與此同時,大明宮,紫宸殿中的氣氛仍舊肅殺。
見天子頷首,王守澄正欲行動,一聲哭喊卻陡然從殿陛另一側響起
“大家,萬萬不可!”
聲音的主人是馬存亮……
馬存亮言罷,撲通跪倒於天子禦座前。
“穆慶臣謀反,是失臣節!”王守澄麵向天子,深揖拱手,然而說出的話卻明顯是說與馬存亮的“此等逆臣,留之何用?何不速殺?”
“如此,則京城亂矣!”馬存亮據理力爭“陛下宜召他相共議此事!”
“陛下,穆慶臣謀立漳王,此事證據確鑿,”王守澄句句不離漳王,他也算準了天子的內心,便一口將其咬死,“若奸邪不速除,恐損大家威儀!”
望著天子聽到漳王二字後緊繃的神情,王守澄嘴角露出一抹陰氣逼人的冷笑,誌在必得。他的算盤打得很巧妙,他正利用了聖人龍顏大怒,通過不斷提及漳王來火上澆油,為的就是讓火燒得更旺些,進而蔓延開來。因此馬存亮若求情失當,非但保不住漳王和穆慶臣,就連馬存亮自己都將被攀咬上。
馬存亮如何不知這份神策軍將的供狀背後,恰是王守澄的影子。但漳王賢明,且廣結名士、富有人望的名聲早已令聖人心存芥蒂,而正因之所忌,讒間漳王這一招一旦適時打出,無論是漳王還是穆慶臣,都將極難脫罪。
馬存亮頓首不已,淚濕衣襟,叩頭聲響徹殿陛“殺一匹夫尤不可以不重慎,何況親王宰相乎?”
王守澄陰邪一笑,立在天子身側,手入袖籠望著長伏於地的馬存亮,心中騰起一股病態的滿足感,“馬內使莫不是要為謀反辯駁?”
“老奴不過一聖人奴婢,死便死矣,無甚可惜……”馬存亮伏地不起,聲淚俱下“隻是此事尚存疑竇,老奴不敢令大家背負冤殺臣僚的惡名!”
天子有些猶豫了,他又一次拿起帛書供狀“可是馬內使也聽到了,禁軍供狀所言,穆慶臣勾結十六宅,謀立吾弟,陰謀篡逆,一並還有那宮市品官晏敬則的口供,證據確鑿……”
馬存亮揚起頭,前額已然被磕得鮮血淋漓,麵頰上的血淚交融,看得天子觸目驚心,“陛下富有四海,安容不下一手足乎?”
天子默然。
“手足……”
天子輕聲咀嚼這個字眼,似是被觸動了心弦,他緩緩改容,先前緊皺的龍眉終於微有舒展。
天子言語稍頓,俄而頷首,望向一旁待命的銀緋宦官“那就依馬內使所言,先召金紫大臣,於延英殿,同議此事吧……”
張翊均和李商隱出得牛相府,長安竟飄起了雪花,張翊均撣了撣馬鞍上的細雪,翻身上馬,裹緊了袍服衣領。
“翊均兄,”李商隱皺著眉,不解道“你覺得牛相會為穆慶臣辯駁求情嗎?”牛相最後除卻一句簡短的送客,便再未有所表示,搞得他現在心裏也沒底了。再說穆慶臣被誣告謀反,任誰都會主動遠離這灘渾水,何況一向奉行與世無爭的牛思黯呢?
張翊均輕歎一聲,並未作答。他望了李商隱一眼,手掌用力地攥緊韁繩。
“走!我們去丹鳳門!”
“去那邊幹嘛?”
張翊均解釋道,如果聖人最後真要對穆慶臣處以極刑,他們必須立刻聯係京兆府,防備亂黨舉事。
隨後他腳下一夾,伴著颯玉騅的一聲響蹄,馬蹄疾踏,在張翊均身後掀起陣陣飛雪,李商隱也急忙跟上,緊隨其後。
他們已盡人事,至於穆慶臣的命運,就要看天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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