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歷史軍事>翊唐> 第四十章 心神不寧

第四十章 心神不寧

  太和五年,十月乙酉,酉初。


  長安,萬年縣,昌樂坊,穆相府。


  在結束了這一整日的勞頓後,穆慶臣終於得以返家。王師文早已靜候多時,攜幾名仆役前來出迎。


  穆慶臣有些疲憊地揮了揮手,遣散了仆役。爾後獨自緩步行至後堂,走到屏風後小心地褪下綾羅紫袍,換上了浣洗多次的素色常服,已有些因多次浣洗而褪色。


  穆慶臣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唯有此時,在這逼仄的屏風後,在此空無一人之處,不過丈許空間裏,他才能感覺自己的肩頭輕鬆幾許。而一旦邁出此間,諸多塵世壓力又將撲麵而來。


  穆慶臣束好衣帶,踱步而出,王師文像往日一樣,已端著一盞溫著的清茶走到後堂外靜候著。穆慶臣接過茶盞,因口渴而大口將清茶一飲而盡。


  “阿郎……”王師文抄著手,“您可曾從戶部聽說過,河東韓州銀礦一事?”


  韓州?銀礦?穆慶臣濃眉輕蹙,立時回身。他兼任尚書左丞,尚書省下轄的戶部事務他早有熟識,韓州上報發現銀礦一事他自去歲便有呈報。但他抓住的疑點並不在此“你是從何得知韓州銀礦一事的?”


  “回稟阿郎,”王師文叉著手,誠言相告“早先杜悰杜尚書曾前來,本欲謁見阿郎,但阿郎未歸,便向師文言及此事。”


  “杜悰?”穆慶臣有些狐疑,隱隱覺得稍有蹊蹺。杜悰是工部尚書,而全國銀礦開采應歸戶部所管,為何他會得知此事?再說,不過是一處銀礦,又非軍國機要,為何非要今日特意前來知會?明日朝參前再做匯報豈不一樣?

  穆慶臣滿腹疑竇,搖頭道“杜尚書就為這個?他還說什麽了?”


  “杜公倒未說起別的什麽,隻是特意強調說,先前為平橫海李同捷之亂,耗時三載,兵費冗巨,內庫空虛,若是將此銀礦開采,必能富國。故而特此向相公知會,望阿郎能明日奏請聖人……”


  若是向前,穆慶臣很可能未作細想便將此事應下,但現在他不得不每一步都須極為小心,稍一不慎,便有傾覆的風險。


  穆慶臣曾與杜悰稍有來往,知道此人是個甘食竊位之人,並無大誌,甚至還稍有些木訥。此等人定不會突然關心起國家大事來,必然還有其他緣由……難道是為私利?

  可是近來工部並無將要開土動工的項目,戶部開礦,工部能從中榨取的油水微乎其微,對杜悰並無利可圖。


  那麽……如果換個角度思考呢?


  韓州?


  穆慶臣手掌交疊於背,俄而口中冷冷一哼。果然他一轉思路,這簡短的訊息裏麵的伎倆也就不那麽隱晦了……


  穆慶臣的語聲冷似寒風,不無批評道“‘韓’與聖人向前名諱同音,韓州王氣所在,怎可妄然動土開鑿礦山啊?”


  王師文被穆慶臣這一責備,這才想起來,當今天子聖名諱曰“昂”,但五年前,尚未登臨大寶,藩居十六宅時,仍諱名曰“涵”,“涵”與“韓”同音,難怪那處銀礦一直未曾動土開采,理由竟在此處!幸虧阿郎看出來了這裏麵的蹊蹺,不然若真像個老實人一般正經上奏聖人,龍顏大怒,後果可想而知……


  更讓王師文細思極恐的是,杜悰那滿麵堆笑的麵孔,在他腦海中久久揮之不去,誰曾想,那表情背後藏得居然是這般殺招!


  王師文嚇得渾身一哆嗦,一層雞皮疙瘩掃遍全身,連忙俯下身去向穆慶臣致歉,末了感歎道“杜、杜尚書竟然會這般狠毒?”


  穆慶臣擺了擺手,拋開顧忌後,他反倒覺得一切海闊天空了許多,對此事自然想得通透杜悰曾為駙馬都尉,在李宗閔輔政的兩年間,如坐飛箭般自從四品入朝,爾後連升三級,官至正三品工部尚書、判度支,內中的這層關係若不過硬,怎麽也不可能升的這麽快。


  想明白這層關係,其他的便都顯而易見了……


  “恐怕……此事還是李相公所為啊……”


  穆慶臣的語聲中透著些無奈。他沒想到,真的坐上了宰輔的位子,他也不得不踏入了往昔最為不齒的權謀厚黑的領域。


  與此同時,在長安城東,勝業坊。


  王璠自認為是個享樂主義者。


  他的人生誌趣細數起來有十,除卻排名靠前的高升以及佳肴外,好酒自然也榜上有名。這家位於萬年縣勝業坊東隅坊角處的的酒肆,便是王璠常往之處。每逢喜憂,皆可成為他來此獨酌的理由。


  此間號為蓮香閣,聞名遐邇,位置不僅緊鄰南內興慶宮。從這裏一座二樓木閣的優質雅間向東眺望,那在竹林掩映中高聳的勤政務本樓清晰可見,而且這裏正對著一占地畝廣的蓮池,每至夏日,清幽的蓮花香氣長飄數裏,這也正是蓮香閣得名之處。


  王璠端著一盞盛滿郎官清的陶釉爵,倚欄聽風,把盞邀星,遙望蓮池對岸的萬家燈火。然而晚風涼意涔涔,吹得王璠衣角紛亂,正一如他的內心。


  往昔憂慮一飲便消,而今日居然就連好酒也都失去功用了。


  盡管得到了穆慶臣的保全,讓王璠得以徹底置身事外,不必再為謀誅奸豎一事煩憂,但王璠仍舊心神不寧。


  他懷中揣著的那份有天子手書的堂帖,好似一顆即將引燃的爆雷,隨時可能將他炸得屍骨無存。


  “相公到底怎麽想的?也不與某細說……”王璠輕搖著頭,嚐試著做了個深呼吸來平複心境,卻發現無濟於事,這讓他心裏更為不安,便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又命身旁陪侍的婢女再次斟滿。


  若是穆慶臣處事不周,或者密謀泄露,為北司所知,屆時自己必被牽連,那時北司若真要動起手來,可就是……滅門之災啊!

  想至此,王璠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他上有老父賦閑在家,下有三子,長子遐休已為弘文館學士,前途無量。他可不像那孑然一身的穆慶臣毫無家世之累!

  王璠不禁有些怨起穆慶臣來,他無比後悔,當初就不該接那密詔,也不該妄然答應穆慶臣的什麽誅鄭注的密謀。現今自己活得好好的,要酒有酒,要錢有錢,為何要去趟那渾水?他恨不得現在回去打自己兩巴掌,讓彼時的自己好好清醒清醒。


  王璠咬肌緊繃著,手裏陶釉爵中的郎官清也不由得泛起層層漣漪,裏麵的酒液濺灑,洇出地上水漬點點。


  雅間的門扇忽而被輕輕拉開,是蓮香閣的老板娘算好了時機前來添酒,正巧王璠的郎官清已然見底,老板娘便又遵照王璠往日的習慣,讓女婢再下去取來些瓊漿。


  門扉開而又關的空當,王璠不知是不是自己幻聽,他隱約聽到從對側雅間傳來陣熟悉的唉聲歎氣,讓他不由得側耳聽過去。


  “孫大娘……”王璠回身將老板娘叫住,手指了指對側門扉道“那邊……是何人飲宴呐?”


  “嗐,還飲宴呢?”老板娘向王璠深深一福,答道“那邊是許康佐許學士,也不知是遇上什麽憂心事了,一人哀聲不已……要不,大娘給王公換一處雅間?”


  許康佐?王璠心道,這個老頭是個老翰林了,不知聖人有多少詔書是其起草。若是平時,王璠為免晦氣,自然會換往他處,不過今日,他長久不安的心境倒讓他對許康佐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同情之感。


  王璠輕歎一聲,便道“叫許學士同來此間吧,正好將學士的帳算在某身上……”


  “是!”孫大娘欣欣然應著,便小步出了雅間,不多時,身著六品青袍、腰懸銀魚的許康佐便被老板娘領了進來,麵上帶著難掩的受寵若驚。


  “何等巧合啊!”待老板娘合攏門扉後,許康佐麵朝王璠,躬身叉手下拜“老身來此獨酌,未曾想王府尹竟也來此,未來拜會,屬實失敬……”


  王璠連忙趨向前將許康佐一把扶起,“多禮了!多禮了!”


  王璠曾任知製誥,與許康佐有同僚之誼,自己曾在草詔時幾次遇到不會寫的句子,便是許康佐幫忙出主意解決的。想不到過了這些年,二人又在此地遇見了。


  二人相互寒暄了一陣,互相感慨了一番歲月如梭,重敘當初短暫同僚時的一些舊聞。如此過了不知幾刻的工夫,王璠直到瓊漿見底,才發現自己已然近鬥酒入肚。


  王璠忍不住打了個嗝,忙用袍袖約略一遮自己嘴唇“適才聞得許學士於對側言語有哀,卻不知是為何事啊?”


  “哎……”麵上恢複了些笑容的許康佐聞言,馬上又變得愁容滿麵,他舉起酒樽,幾度歎氣道“許某老啦,不為新貴所容啦……”


  王璠不由一驚“您曆仕六朝,何等新貴竟敢對您不為禮?”


  “不說了不說了……”許康佐擺擺手,但熬不住王璠一再追問,許康佐才勉為其難地開口,緩緩道“卻是那昌樂相公……”


  。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