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一目了然
太和五年,十月乙酉,午初。
長安,宣陽坊,萬年縣衙,殮房。
在穆慶臣前往宇文鼎別業的幾刻工夫前,萬年縣殮房內的氣氛正漸趨劍拔弩張,和著此間陰冷的空氣,直讓人感覺喘不過氣來。
張翊均其實早在初入萬年縣衙時便覺出了陸興行事的蹊蹺,尤其是在自己道出欲尋何人時,陸興眼神和言語的不自然、他對縣主簿的暗示,張翊均皆看在眼裏。顯然王晏灼在場時他不便動手,因此便讓縣尉何俅將王晏灼和李商隱帶離,而縣主簿適才則借口調查冊簿,實則去回稟陸興,調集縣兵將自己堵於殮房之中。
這一切,張翊均都想得很清楚……
然而自古華山隻有一條路,倘若不當機立斷,逡巡不進,那麽自己永遠也別想進到這間殮房內一探究竟。
但現在問題在於,自己當如何脫險……
“陸縣令何出此言?”張翊均挺直腰身,麵色平靜,語聲清冷道“案發之時,某恰在清鳳閣,乃同場目擊者之一,自覺此案草草了結,內情略有蹊蹺,故此特來探訪查驗……”
“蹊蹺?”陸興鼻孔中發出一陣嗤笑,冷冷道“足下莫要巧言令色了,說到蹊蹺,應是足下才對!”
陸興言訖,便緩緩高舉起右手。在側的縣兵們都知道陸縣令要下命令了,一陣躁動。他們並不知道縣令如何處置這名疑似凶案從犯的凶徒,但因見張翊均手無刀兵,都紛紛向張翊均這邊又挪了幾步。
張翊均在麵對悉怛謀和柏夔時都不曾退卻,更不可能被幾名手持利刃的縣兵所嚇倒。他已經心下確定,這陸興顯然不像那兩人蠻不講理、難以對付。
更何況……張翊均唇角微微一翹,陸興這個名字,對他並不陌生……
讓陸興頗感意外的是,張翊均麵無懼色,不單未後退一步,還神情輕鬆地負手而立,炯炯雙目與自己的目光交匯,口中幽幽道
“陸興,陸簡禮之子,賢相陸贄之孫,想不到竟是不問黑白,有眼無珠,草菅人命之徒,可悲可歎啊!”
陸興先是驚詫於此人竟能道出自己家世為何,但在聽完這番言辭後登時氣得滿臉發白,卻又一時不知如何反擊,隻得指著張翊均的鼻子怒罵道“你……你……血口噴人!”
縣令的反應基本印證了張翊均的判斷陸興乃是科舉出身的讀書人,是讀書人便自有書生意氣。
張翊均拿捏住這一點,一字一句,半是質問,半有試探道“陸縣令,你為宰輔之後,又為朝廷命官,自當熟知唐律,凡事當講證據確鑿。敢問陸縣令,膽敢如此妄言,認定某為凶案同謀,定是證據足備?”
“這……”陸興囁嚅半晌,欲言又止的樣子被張翊均明白看在眼裏。
第一問就被問住了?
這讓張翊均大跌眼鏡。從陸興的回答來看,他已經基本排除了此人是亂黨同謀的可能,畢竟那群人行事可向來講求個狠毒辣拗,如是敵人便是招招死手,絕無餘暇與自己在此講起道理。
張翊均微眯著雙眼,心裏已對這新上任未及期年的萬年令如此行事的緣由猜出一二,便接著道“陸宣公一代賢相,為大唐兢兢業業,唐室再安,全賴其功。某也相信,身為陸宣公之孫,如此草率宣判鄙人之罪,或不為陸縣令本意?”
陸興聽了難掩意外,有些緊張地眼神忽閃幾下,不知是不是望向身旁的縣兵。
陸興忙叉手驚問道“敢問足下名諱?”
張翊均見對方鬆口,同樣回禮作答“某不過一不齒於時政的唐人罷了。”
對這回答,陸興愣有俄頃,不知是在思忖還是在權衡。須臾過後,陸興下令讓身旁縣兵收起利刃。這讓本已躍躍欲試的節級有些失望,隻得悻悻然地讓出小室入口。
陸興快步走到張翊均跟前,稍有顧慮地壓低聲音道“此間腐臭彌漫,難稱言談佳處,足下可否同陸某往雅堂細聊?”
張翊均覺出陸興語調的不自然,他不禁稍稍環視了一遍圍在前麵的兵士。陸興莫不是在顧慮什麽?他沒想到,這小小的萬年縣衙內,竟也藏有秘密?
未免節外生枝,張翊均搖了搖頭,轉而向小室內一揚指“此處便好。如陸縣令不嫌棄,某正巧有一事,煩請陸縣令單獨於此間指教……”
陸興眉頭輕蹙,沉默了片刻,最後還是下令吩咐周圍縣兵退居殮房,爾後跟著張翊均直入小室內。
張翊均與陸興分站屍首對側,張翊均起袖將那一蓋白麻布徹底揭開,露出慘白且布滿屍斑的軀體。張翊均指了指這人的麵部,輕聲道“彼時某恰在現場,此人並非真凶……”
“這……”陸興神情如聞驚變,竟不由得退後了半步,指著屍體道“可、可是此人是宇文禦史送來的,不應有誤啊。”
宇文鼎?!
張翊均確認似的追問道“宇文禦史?禦史大夫宇文鼎?”
“正是……”陸興點點頭,道“彼時宇文禦史將人犯交割於萬年縣不良人之手,即日隨案底一同送抵縣衙。”
“陸公彼時難道不曾覺出此人並非真凶?”
“哎……”陸興歎了口氣“陸某當時也納悶,當時看案底所述,乃是凶嫌眼袋肥大,絡腮虯須,歲數應在不惑之年。而此人下頜胡茬稀少,年歲不過三十上下,區別顯著……本來覺得有些不對,但無奈證據確鑿,又是當場抓獲。再加上何俅何縣尉一再催促,陸某便不曾細審,直接將此人打入死牢,卻不想……”
陸興頓了頓,輕歎道“卻不想竟所擒非人啊……”陸興言訖,有些慚愧地撇了撇嘴,眼中稍有歉意地望了眼張翊均“實在對不住足下,誤將……”
張翊均對此毫不在意地擺了擺手,繼續問道“此人自戕前,可有跡象?”
陸興回憶了片刻,盡可能扼要地詳述起來。張翊均這才知道,原來此人自被關押後便自始至終一直念叨著節級和牢頭們聽不大懂的話語,不知是粟特語還是回紇語之類,無奈縣衙內無人通曉此等語言,最後索性不了了之了。結果昨日辰時節級來查獄,卻發現此人竟設法將囚服用牙齒撕咬成長條狀,以為白綾,上吊自戕。
“那陸縣令適才又為何認定某為凶嫌同謀?是何人授意?”
陸興小心地望了眼小室入口,確認無人偷聽後,才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似的“算了,都告訴足下吧……”
“洗耳恭聽。”
“昨日人犯自戕後,宇文公還曾親自來鄙縣衙府過,正是宇文公授意陸某的……”
張翊均心頭大驚,但他未作表示,靜靜地聽陸興接著說下去。
“彼同陸某有過幾麵之緣,便說是來此同陸某飲茶……不過實則還是為那樁清鳳閣的命案,宇文公似乎頗為在意。席間彼曾對陸某透露,說是此案乃層層大案之中一環,而此人屍首便是誘餌,若是有人前來查驗屍身,即為同謀,須即時收押,交由禦史台親審。如其狂暴反抗,則可就地格殺!”
大案?一環?誘餌?
張翊均腦中有些困惑了……
張翊均分外不解道“宇文鼎為禦史大夫,陸縣令應受京兆府管轄,為何會聽禦史台之命?”
陸興容色有些猶豫,支支吾吾半晌才開口“宇文禦史……彼時給陸某看了份堂帖……”
“堂帖?”
“呃……內容陸某並不知曉,但其最末的大印……”陸興滿麵顧慮地道“想必以先生之才,定能猜出。”
“哦?”
禦史台與京兆府相互獨立,而宇文鼎卻能憑區區一堂帖讓萬年令聽命,此堂帖出自誰人之手、最末大印究竟為何,已經一目了然了。
張翊均的語聲近乎耳語,渾身不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天子手詔!”
陸興微微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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