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字字誅心
字字誅心
太和五年,十月乙酉,辰正。
長安,長安縣,光德坊,張府。
張翊均再次蘇醒後,眼睛裏火辣辣的感覺漸漸消去;敷於眼瞼的藥膏似乎已被拭幹;纏縛在眼前的紗布亦被取下;倒是手腕處還有些先前被火燎得隱隱作痛,仍舊纏著紗帛。
一束明媚的陽光投入屋內,照在床榻一側白牆上懸有的墨寶。床頭豎有一立方勝紋銅香爐,內盛有沉香及麝香碎末,日光一照,不需引燃,即騰起陣陣幽香,令人心曠神怡,如居蘭室。
顯然已是次日了,張翊均思忖著。他凝望著高懸於頂、熟悉的紅木房梁,對自己身處何處心裏了然,沒想到潁王殿下居然設法將自己送回了張府。張翊均聳了聳鼻尖,他還在沉香與麝香香氣之外嗅到了些脂粉香氣,味道似曾相識……
現在時節入冬,屋子角落裏火盆燃得正旺,但張翊均將被褥掀起後,還是覺出些侵膚的冷。他嚐試著從榻上緩緩起身,從榻前案幾上拿起一盞盛有涼茶的陶爵,“噸噸噸”一飲而盡,潤了潤幹得生疼的嗓子。他又活動了下四肢,發現除了有些酸痛感外,基本無甚大礙。這一次他顯然恢複得遠比上次在暗渠內遇險要快得多。
時辰尚早,屋宅內空無一人。榻前放有一銅盆,盛滿了清水,盆沿還搭著條半濕布帛。張翊均用濕布帛在臉上沾了沾,冰冽的寒意登時如萬千細針,刺得整臉生疼,讓他忍不住齜了齜牙。但也讓他原本稍有混沌的思緒瞬間清醒。
門扉“吱呀”輕啟,一雙纖纖素手端著一方托盤,其上放有一盞剛煎好熱氣騰騰的藥湯。張翊均定睛看去,恰與那人四目相對,讓他表情一時稍有驚訝。
“璿璣?”
璿璣顯然沒想到張翊均會醒來得這麽早,因此也一愣神呆在原地足有一息,才想起來稍稍屈膝,算是為方才沒有叩門而致歉。
張翊均並未作聲,而是微微點了下頭,璿璣遂緩步向前,將藥湯置於幾上,又麵朝張翊均深深一福“翊均哥哥醒了?不知身體恙否?”
“無恙……”
張翊均搖了搖頭,未及寒暄,便開口問道“不是說讓你……”
璿璣知道他要說什麽,便額首稍作打斷道“璿璣此來,是為翊均哥哥說一樁命案……”
張翊均大驚,眉目隨之一怔,怎麽又有一樁命案?
璿璣整理思緒,斂聲將昨日在西市發生的一切約略一說,她講述的很是細致,甚至包括那奇怪的卦士的穿著都做了番描述。
張翊均聽的過程中都不禁為璿璣心裏捏把汗,以他曾為暗樁的經驗來看,璿璣在酒肆裏犯的錯誤兩隻手都數不清。不過璿璣到底是運氣好,不然聽她描述,若是敵人稍起歹心,不留後患,璿璣怕是昨日在樓梯角就身死殞命了。
“昨日你回往何處去了?”張翊均忽然打斷道。
璿璣眨了眨眼睛,有些意外“回清鳳閣了……”
“那裏已不再安全,”張翊均搖搖頭,“可還有他處可暫住的?”
“嗯……”璿璣想了想道“二媽媽在平康坊北曲有一處別業。”
“那就先住在那裏。”
璿璣不明就裏,清鳳閣因為出了命案,附近都有武侯鋪兵把守著,應當很是安全才是。但她聽張翊均說的頗為斬釘截鐵,且有種父親似的命令語氣,便默默地記下,又接著講起昨日的見聞。
張翊均靜靜地聽完,在得知被殺的禁兵也被割去了右臂皮膚後,一雙劍眉不經意地一蹙。
與那虯髯漢一模一樣的細節……
張翊均隱約感覺,璿璣所說的這禁兵之死或許與虯髯漢的被害實際上是同一係列命案。若他猜得不錯的話,很有可能璿璣目睹的遇害禁兵也是鬼兵的一員,彼或許與某人約好在胡姬酒肆相見,以將亂黨密謀和盤托出,卻不想計劃泄露,同他昨日見到的虯髯漢一樣,被早埋伏好的殺手手刃。
但是疑點在於,為何此二人的右臂皮膚皆被剜去?
“火祆?”
張翊均驀地回想起來,虯髯漢右臂的刺青所刻畫的,正是自己在廢祆祠內所見到的鷹身僧人的形象!
一個還不太成熟的推測在張翊均心中漸漸成型此二人莫非同為祆教信徒,彼此相識,不齒於亂黨所謀,故而同進同退,欲於同日將密謀泄於外人,卻被組織察覺,中了埋伏,竟於同日被滅口?
此事若與昨日亂黨火燒善和裏廢祆祠一事結合來看,張翊均已明顯感到,整樁案情正在向著極為危險的境地發展,亂黨顯然不再是甫一開始的暗中活動,竟已不憚官府的介入,將事態堂而皇之地上之台麵。
更可怕的是,“鬼兵”這一亂黨的執行力,竟能天衣無縫地將兩人近乎同時誅殺,且幾乎不留痕跡。這需要的是極為嚴密的組織度,絕非尋常匪幫所能為。
張翊均心裏變得有些不安起來,他不願再讓璿璣置於險境。便謝過璿璣,他正要轉而問璿璣些清鳳閣的事,想嚐試借此將話題轉到別處。
不想張翊均話還未出口,璿璣卻已搶了先,語聲中不無關切地道“璿璣想知道,翊均哥哥在調查何等秘事,璿璣或可一助?”
張翊均沒有回答,他認真地望著璿璣良晌,才收斂神情道“往後還是莫要再來,如此……對你我皆好。”
這句話許是說重了,璿璣頓覺眼窩一酸,卻仍固執地堅持道“璿璣說過,璿璣不曾怕過!”
“璿璣……”
張翊均沉吟良久,口中傳出一聲長長的歎息,說的卻是字字誅心的話語
“你不過是一風塵女子,這怎麽也改變不了。我們根本不可能的……”
璿璣聞言表情凝有一瞬,腦子裏嗡的一聲,霎時一片空白。眼前不受控製似的模糊起來,璿璣忙低下頭去,生怕被張翊均看到濕潤的秋瞳。她盡力壓抑喉嚨的哽咽,卻止不住語聲中帶有的顫抖“璿璣……自知配不上公子,隻是事態複雜,故想略盡綿薄,為公子分擔一二……”
璿璣甚至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她對張翊均的稱呼已經變回了“公子”……
張翊均沉默地背過身去,麵朝牆壁上懸有的墨寶,不再作聲。
他心裏清楚,他唯有如此說,才能真的讓璿璣徹底收手。若是璿璣真的卷入這漩渦般的案情,隻怕會凶多吉少……
璿璣肩膀微顫著後退了兩步,她向著張翊均的背影斂衽深深一福,轉身退出門去。
好巧不巧,剛起床不久的李商隱見張翊均的屋宅門扉開著,恰在此時由外入內,正正好與邁出門檻的璿璣打了個照麵。
李商隱本想打聲招呼,卻驀地注意到璿璣抬手抹了抹眼角,匆匆從他身側小跑過去。李商隱見狀不由一愣,不知發生何事。昨夜璿璣在此候了幾乎一整晚,今晨為何突然這般離去?連個招呼都不打?
李商隱邁進屋內,正要開口相問,但他看著張翊均的背影,剛到嘴邊的話最後還是生生被他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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