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另有所圖
太和五年,十月甲申,未正一刻。
長安,長安縣,善和坊中曲。
辰初?影子?
潁王睜圓了眼睛,心頭隨之一緊,他驀地回憶起來,梁唐臣往昔曾講起過,軍中以時刻指代方位,北子南辰、東卯西未。若如此說來,方才那不良人口中所述的辰初也就是……李瀍的側後方!
徐武城聞聽後,左眼皮不受控製地一跳,神情瞬間警覺了起來。看來眼前這位殿下所言不虛,這夥賊人竟然不光綁了王府幕僚,難道還想加害於親王?這到底是何反賊啊?徐武城隻覺內襯汗水涔涔,但麵上仍不動聲色地越過潁王的肩頭望去,而後向李瀍略一叉手,低聲道“還請殿下移步左側甲巷……”
潁王輕輕頷首,緊跟在不良人身後,趁著轉身的機會,他朝辰初方向回望了一眼。在寬街對側的一家夾纈商鋪前,果然有兩人正在交頭接耳,借著交談的空當朝他們所在的位置斜睨過來。李瀍不禁佩服方才那不良人的眼光老練,若是他自己,絕無可能在如此繁雜的人群中一眼注意到有人盯梢。
見不良人和李瀍移步中街東側的甲巷裏,那兩人也跟著行動了起來。他們互相交換了下眼神,其中一人佯裝閑逛一般,邁著方步穿過寬街,卻與李瀍和不良人保持著二三十步的距離;另一人則腳步一轉,身影隨後隱沒在了人群當中。
與此同時,善和裏某處。
柏夔在張翊均麵前一邊吃著羊肉串,一邊喝著黃酒。全過程好似舊友談天一般地自然,言語輕鬆之極,他吧唧著嘴,又問了張翊均一遍“誰派你來查案的?”
張翊均默不作聲,但仍勇敢地迎著柏夔的目光。
“噢,讓某猜猜……”柏夔用手背抹去嘴角的油脂,慢條斯理地用紅柳枝尖頭在空中劃了個圈“柏某私以為,恰同我等背後有一貴人指使,足下身後,怕是也有一號人物吧……”
“嘶……”柏夔冷嘲熱諷起來“不過,若是那人得知你這麽容易就中了圈套,不知會不會覺得張兄一錢不值啊……”柏夔說完又病態地咯咯笑了幾聲。
他說話時而凶狠時而又滿是戲謔,這讓張翊均聽起來甚是不安性情如此難以捉摸之人,往往也是極難揣摩對付的對手……
張翊均冷聲道“你們的主使者,最終目的到底為何?”
“那不若足下先煩請足下說說,”柏夔口中嚼著羊腿肉,手裏揮舞著短刃匕首,用刀尖朝張翊均一指,笑嘻嘻道“現在這案情……都查到何處了?咱們以物換物?”
張翊均知道,在這張暫時嬉皮笑臉的麵皮下,隱藏的恐怕是深不可測的險譎。他們二人表麵雲淡風輕的交談,實則更像是柏夔單方麵對獵物的試探。但張翊均也清楚,此人一直以來不曾對自己下殺手必自有其理由,這個理由大到柏夔會選擇不辭辛勞地設伏,繼而將自己帶往這善和坊裏的某間廢棄祆祠,反反複複地詢問同樣的問題……
張翊均目光一凜,凝視著柏夔良晌無言。他想要知道的,僅僅隻是自己查案的背後之人以及案情的進展嗎?還是另有所圖?
柏夔許是覺出張翊均不準備開口作答了,他將紅柳枝一股腦扔進了火盆,吮吮手指上的油脂,然後緩緩起身輕拍了兩下手掌,一名烏衣甲士立刻取來一五寸寬窄的紅漆木函。
柏夔把生羊腿放到一側,將那紅漆木函端正地置於案上。
“好教足下知,柏某做襄州參軍時,恰逢橫海節度使李同捷之亂,兩河諸鎮進討,曆時近三載,潰兵進逼山南,柏某設計將其盡數擒拿,潰軍兵將進而供出李同捷退保方向,虛實幾許,朝廷……”柏夔語聲稍頓,俄頃接著道“得以一舉進擊,禍亂悉平。”
他說這段話的語調很是微妙,時快時慢,尤其是在提到朝廷時的停頓,讓張翊均覺出些言語的不自然,許是本想改口,最後卻又欲言又止一般。
柏夔掀開木函,他回首向張翊均淺淺一笑,那一抹笑容與先前的嬉笑截然不同,其中藏著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嗜血,讓張翊均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悉怛謀的那隻獨眼。
柏夔緩緩道“潰軍將吏最終盡皆被誅。有趣的是,在供出李同捷去向之前,那些將吏都自知必死無疑。足下好不好奇……橫豎是死,為何他們仍會招供呢?”
“……襄州兵吏自那事後,便私下喚柏某‘襄州骨醫’,足下好不好奇……此名是何來曆?”
柏夔這句話說完,一陣陰風吹過,張翊均頓覺整間屋子的氣溫驟降了幾許,就連火盆也隨著搖曳了幾下。柏夔隨後不緊不慢地從那方木函中取出來一把鐵鍁子,每一根的尖頭都被磨得極為鋒利。
張翊均一時竟慌了神,他沒料到柏夔方才的那番鋪墊後麵竟是這一手。
恰在此刻,忽然從祠堂竄入了一名便服,一身緋褐色翻領在周圍一眾烏衣甲的映襯下分外紮眼。那人伏在柏夔耳側,悄聲耳語了幾句。
“噢?”柏夔左眉向上微微挑動,不動聲色地將手中的鐵鍁子攤開,轉而笑著對張翊均道“看來……一會兒就要有人來尋你了,咱們不如加快些進度?”
數條街巷之外。
一名衣著靛青的短須漢子緩步跟在一火不良人和一名錦衣身後,他跟得不緊不慢,隻因這火人手裏還牽了兩匹白馬,在巷子裏遠遠看去甚是醒目,根本不需要他全神貫注,他自覺無虞,還朝巷子裏的臨街鋪子裏隨便瞅了幾眼。
但當漢子再一抬眼,卻驚得他瞪圓雙眼,愣在原地。
白馬呢?
漢子一著急,趕忙疾步追過去,右手不由自主地摸向了腰間匕首。漢子沿著巷子跑了約莫五十步許,忽然發現前方不遠處有一處轉角。
剛轉過巷角,一個英氣逼人的錦衣年輕人突然出現在漢子眼前,咧嘴笑道“閣下怕是走錯路了吧……”
漢子臉色一變,情知中計,不及細想,連忙拔出腰間匕首要刺。誰知自己的手臂竟被從後死死鉗住,不知何時自己身側突然出現了方才的那幾名不良人,雙手難敵十拳,不良人三下五除二地便將這漢子製服於地,渾身被牢牢地纏上縛索。
李瀍得意地望向躺倒在地上的漢子,悠悠道“誰人派你來的?”
漢子唇角一勾,腮幫子卻猝然一動。徐武城驚覺不妙,連忙直朝漢子麵門一拳,卻為時已晚,不等拳肉相接,漢子已然黑著臉咽了氣。
徐武城懊惱地拍了拍臉。不良人時不時要經手些長安城暗麵的刑案,常有些亡命徒見情況不妙,便立時自戕。他往昔被安排在萬年縣,對這些本來很是敏感,無奈前幾個月被調到善和坊,承平久了,方才竟然也遲鈍大意了。
徐武城小心地伏下身去,在漢子下頜一捏,果然從他嘴裏摳出來半顆未被他咽下去的毒丸。徐武城拿著褐色的毒丸嗅了嗅,向李瀍匯報道,此似是顛茄與毒芹的混合物。
李瀍這才意識到怎麽回事,他滿麵怔忡,沒想到此人竟然如此決絕,一見難以身免,便立刻吞毒自盡,毫不猶豫。不過經過方才的風波,倒讓潁王對這幾名不良人徹底打消了疑慮,若是亂黨的眼線,可不會演得出適才那般巧妙的配合。
這處巷角的盡頭是恰一不良人交傳呈報的處所,李瀍也覺察出白馬著實太過顯眼,便暫時在此將馬栓了。
李瀍記得清楚,甲巷向前穿過兩個街口,行至西坊盡頭,便是丙巷,亦即昨夜查明的亂黨盤踞之所。從方才盯梢的兩人出現的地方推測起來,賊人應當就在那裏,張翊均也極有可能被他們綁去。
李瀍將那處無人宅院的位置約略告知於徐武城。徐武城似乎知道那個地方,不由有些驚訝道“廢祆祠?”
“祆祠?”李瀍恍然,難怪他昨夜總覺得那屋宅院牆形製不俗。他記得自己曾讀到過,往昔開元時祆教在長安開枝散葉,長安縣恨不得各坊都要有大小祆祠,後來安史之亂後,大小祆祠盡皆被取締,想不到善和裏竟然還留有這處遺址。
“正是!”徐武城邊說著,邊領路在前“那處廢祆祠本來早要拆除,不過……”
“不過?”
徐武城囁嚅道“……後來似是有人在虞部動了手腳,拆除一事便就此壓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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