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突發奇想
太和五年,十月甲申,未正。
長安,長安縣,善和裏。
一名錦衣騎士匆匆穿過川流不息的坊門過所,胯下愛馬緊趕慢趕,由於城中來往的人群,蹄音忽停忽疾。
甫一進入善和坊,空氣中的烤肉味、脂粉香、狐臭、煙火氣交織一處,高懸的彩旗和各色幌子映得李瀍眼花繚亂。與昨夜的冷清相比,白天善和裏的熱鬧簡直令人咋舌。
不過李瀍並無暇欣賞這良辰美景,張翊均來此善和裏的消息令他心神久久不寧,迫使他極為警惕地四下張望,也不由得勒了勒韁繩,讓馬走得稍慢些,生怕錯過哪怕一絲細微的線索。
李商隱說張翊均來善和坊是為拜訪鄭注……尋那個惡名遠播的家夥幹什麽?李瀍眉頭漸漸擰到一起,張翊均來找他自有他的目的,莫非此人也同鬼兵有瓜葛?
鄭注是王守澄的門人,若其是鬼兵一案的知情者,王守澄又怎麽會不知道其中細則?
李瀍坐在馬背上,額頭竟沁出了些細汗。
案情從一開始隻牽涉西川,發展到現在有可能涉及禁軍,亂黨的目的變得越發撲朔迷離。潁王不禁緊張地咽了口唾沫,事情越來越不妙了……
當務之急是盡快找到張翊均,善和裏中曲即有亂黨盤踞之地,若是張翊均被人盯上從而遇險,可就糟了。
李瀍騎著馬緩緩穿過車水馬龍的十字街,忽而聽到前麵遠遠傳來馬的嘶鳴,聲音甚為淒厲,引得李瀍胯下的愛馬也蹄音焦躁起來。
潁王連忙口中輕噓著,手掌在馬脖子上來回摩挲,讓馬匹的不安稍緩。爾後一夾馬肚子,循聲趕過去,發現這嘶鳴來自一匹玉白駿馬,它立在一處巷口轉角處,正極為慌張地扯著韁繩,周圍還簇擁了不少看熱鬧的圍觀人群,有人吹著口哨,有人吆喝,都嚐試讓這馬安分下來,不過皆無濟於事。
素好馬毬的李瀍一眼便能遠遠看出,這是匹河東駿馬,力氣極大,韁繩的另一頭怕是需要數人用力扽住才不至於讓馬驚走。
李瀍稍走近些,在白馬近前的是幾名披著深青衣袍、頭佩烏黑襆頭、腰佩短柄障刀的不良人,其中三人看起來大不過李瀍幾歲,正使勁地扽著韁繩,想讓馬嚼子偏過去,無奈兩相使力,適得其反,倒讓白馬疼得前蹄不斷捶地,險些傷到些圍觀的路人。
李瀍到底是愛馬之人,見這幾個生手這樣對這匹駿馬,著實有點心疼。不過他現在還有更為重要的事情,可容不得在此耽擱,得趕緊從那群人中間穿過去才行,鄭注的宅邸應當就在前方不遠處的南曲。
李瀍緩慢撥開越聚越多的人群,忍不住又朝那玉白駿馬多看了一眼。
等等……
這匹馬……李瀍又定睛細看了片刻,這駿馬毛色白似明玉,渾身肌肉線條堅實健美,而且額前還有一枚青星斑。
李瀍記得,張翊均曾對自己講起過,成都府才女薛濤曾將一匹玉白河東駿馬贈與他,並且帶回了長安。
莫非……這匹馬就是?可是……隻見坐騎,張翊均又在哪兒?
一個猙獰的猜想,登時轟然充斥李瀍的腦袋,讓他脊背一涼。
潁王急忙下馬,他迅速牽著馬趕過去,單手用力撥開人群。
“徐頭,”一名正費力地拽著韁繩的不良人回了回頭喊道“這馬瘋了,看也沒主人,殺了吧!”
這三名禁握韁繩的不良人身後抱胸站著一名火長,除卻年歲看起來比其餘幾人稍長外,其餘衣著裝扮並無差別。徐頭懊惱地搔了搔腦後,他看著這高頭大馬,真要痛下殺手還真是有些可惜。
但他眼見著圍觀的人群有要堵塞交通的架勢,這裏可是善和坊,若是出了什麽亂子,他可付不起這責任。再說,現在長安城竊賊肆虐,這種人群聚集還是越少越好。
徐頭點了點頭,算是首肯了。站在他身側的一名不良人得令,立時“唰”地拔出橫刀,舉刀要向那堅挺的馬脖子砍去。
“住手!”
這在千鈞一發之際,突然振聾發聵的大吼讓持刀的不良人動作一僵,也引得眾人紛紛相顧左右。徐頭眯縫著眼看過去,發現恰有一人剛從人群中鑽出來。此人身形魁偉,年歲弱冠上下,身著綾羅華服,腰懸搭扣蹀躞,儼然是某家的貴公子。
徐頭一抬手示意刀下留馬,那不良人見了,隻得悻悻地收刀入鞘,徐頭轉而問道“這是你的馬?”
李瀍並未回話,他徑直走向前去,從拽著韁繩的不良人手裏接過韁繩,“颯玉騅”用力地挺直脖子,想從韁繩的束縛中掙脫出來。
適才牽馬的不良人見狀,不禁幸災樂禍地朝同僚嘟囔了句“看吧,我早就說這馬瘋了。”
圍觀人群中也傳來些竊竊私語和指指點點。潁王倒毫不理會,雙眼直視著“颯玉騅”點漆般的眼眸,仿佛此刻他和“颯玉騅”正身在十六宅裏的潁王府,別無他人在側。
打馬毬講求的不光是騎術以及揮杆技藝,台下對愛馬的照料、刷洗、草料喂食、蹄鐵選取、同坐騎的默契,皆要遠在馬毬技巧之上。
潁王沒想到往昔打馬毬積累的經驗竟在此刻救急用上了。他嘴裏一邊小聲吹著口哨,一邊念念有詞地低語安慰,同時又用右手小心地輕撫“颯玉騅”的脖頸,順著毛發摩挲著。“颯玉騅”竟也像是通了人性,隻過了數息便不再嘶鳴,情緒算是安定了下來。
徐頭和他手下的五名不良人看得嘖嘖稱奇,這倒讓一些看熱鬧的圍觀路人失去了興趣,不多時,人群便如潮水般退了下去。徐頭見道路重歸暢通,心底長舒了口氣,向這錦衣少年口中稱讚道“你倒真有一套啊……這是你的馬?”
潁王望著颯玉騅,腦中突然浮現出一個點子。他連忙朝這幾名不良人叉手道“煩請眾位留步!”
徐頭和幾名不良人麵麵相覷,不明就裏。
李瀍謹慎地觀察了下周遭,確認四下無人在盯梢後,便低聲對這火長模樣的不良人道“某有一請求,可否隨某前來?”
不良人聞言紛紛一愣,繼而哈哈大笑。火長則頗不矜地又一次雙手抱胸,表情有些不屑道“不是兄弟,我們憑什麽聽你的啊?知道我們是誰嗎?”說完不忘在胸前木牌上一彈。
潁王撩開袍服下擺,露出懸於內襯束帶上的藩王金牌,他小心翼翼地用袍袖遮了遮,確保不會有其他人注意到他這個小動作。
徐頭看了一愣,待反應過來後的一息,讓他登時雙目瞪得滾圓,他戰戰兢兢地躬身叉手,說話都結巴了起來“臣、臣萬年縣不良人徐、徐武城,適才言語不矜,多有得罪……”
李瀍打斷他“人多眼雜,快隨我來!”
“喏!”
徐武城立時改了態度,不僅帶人緊跟在潁王身後,還命手下幫忙牽馬。其餘幾個不良人雖未看到那枚金牌,但見徐頭這個反應,也紛紛不敢吭聲。他們不禁對潁王心生好奇,但更多的是畏懼。
他們一行人順著中心大街朝裏坊東側而去,李瀍在路上告知這火不良人他在微服察訪一處賊人窩點,彼綁架了他的幕僚,極有可能就身在這間裏坊。
徐頭和手下不良人交換了下眼神,心照不宣誰人這麽大膽,連王府幕僚都敢綁?而且從這位親王年歲估算起來,怕是當今天子的近親,甚至是手足,絕非普通的親王可比擬。這讓徐頭渾身直冒冷汗,自己的轄境,居然出了這等事,若是這位殿下追究起來,自己怕是十個腦袋都扛不住啊。
待他們轉至中曲後,徐頭分外小心地叉手問道“臣鬥膽一問殿下……可否再多提供些線索?譬如,這位幕僚姓甚名誰,可能匿於何處,我等也好心裏有底,相助搜尋……”
潁王放緩了腳步,回過頭去“彼姓……”
一絲疑問在李瀍腦中一閃而過,讓他欲言又止。
如若亂黨與朝中高位者相互交通,那麽他眼前的這些不良人,是否也有亂黨的眼線?在此打探消息?甚至——潁王在想到這裏的時候,渾身不禁一激靈——就是鬼兵的一員也說不定。
這讓李瀍登時警覺了起來,自己適才亮明藩王腰牌是否太過大意了?
正當潁王心有疑慮時,一名看起來同他年歲相仿的不良人突然向前一探身,對徐頭和李瀍耳語道
“辰初處有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