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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一探究竟

  太和五年,十月甲申,未初。


  長安,長安縣,善和坊某處。


  虯髯漢渾身不住地痙攣,胸口毫無節奏地劇烈起伏,血淋淋的右臂向下滴血,鮮血滲入夯土地麵,瞬間洇出一片暗紅的血暈,因痛苦而扭曲的麵目在火折子微弱的火光映照下甚為可怖。


  雲山鴆毒,竟讓如此魁梧之人須臾之間變得如此猙獰……


  張翊均知道虯髯漢雖然現在還不是屍體,但他很快便是了,算下來應當根本撐不了幾息的工夫。


  虯髯漢發白的嘴唇顫抖起來,張翊均立刻意識到他有話要說,連忙伏下身去,側耳在他嘴邊……


  但虯髯漢口腔內噙滿了湧出的鮮血,張翊均隻能聽到些模模糊糊的痰音。


  要來不及了……張翊均心下一沉,連忙拔出匕首,口中道著“對不住了……”繼而掰開虯髯漢的嘴唇,刀尖一旋,用力撬開虯髯漢緊閉的牙關,伸手將虯髯漢口腔內凝聚的血塊扣了出來,一股血腥味登時撲鼻而來。


  “你到底是誰?”張翊均為讓他盡可能保持清醒,急忙衝他低吼道“為、為何要帶某來此?那黑衣人又究竟是誰?”


  虯髯漢瞪著血紅的雙眼,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朝張翊均顫抖著道“某……即是鬼兵……”


  “鬼兵……”張翊均呼吸一滯,他顧不得細思,連忙追問道“鬼兵可是神策禁軍?”


  虯髯漢的腦袋輕輕左右動了動。


  張翊均麵色一怔,難道說神策軍與鬼兵並無瓜葛?那昨夜繳獲的障刀柄處的獸印如何解釋?

  “你們的目的到底為何?”


  這一次,虯髯漢似乎已經聽不見張翊均的問話了,他沒有作答,而是費力地抬起被血染得滿是暗紅的右小臂,眼眸向手臂凝視良晌無言。


  說來也怪,虯髯漢盯視著被割去內側皮肉的右臂時,他漸趨發散的瞳孔似乎又凝聚了幾許,猙獰的麵孔也隨之和緩。


  虯髯漢的右臂緩緩垂下,他再一次地望向張翊均,張翊均連忙側耳過去仔細傾聽,從他口中發出的幾個模糊的音節中,張翊均勉強地聽到了“大明宮”三個字……


  “大明宮?大明宮怎麽了?!”


  當張翊均再一次看向虯髯漢時,卻發現他已經吐出最後一口氣,魁梧的身軀不再顫抖,血紅的瞳孔已然發散,呆滯地直視著小室頂的一個點。


  張翊均疲憊地長歎一口氣,抬起沾有鮮血的手掌,將虯髯漢圓瞪的雙眼輕輕合攏。線索又一次斷了,此情此景,恰如彼時在西川,與韋榮韋虞侯服毒自戕如出一轍。


  張翊均垂眼看到,虯髯漢的腰部,露著一根弩箭箭杆,恐怕正是這一支弩箭上塗有了雲山鴆毒,讓此等強壯之人也於數息內斃命。張翊均不禁有些後怕起來,如此說來,方才那黑影所射弩箭怕是都塗有鴆毒,若是自己方才稍有不慎,哪怕被箭尖蹭破一層皮肉,恐怕自己也會是這般下場。


  張翊均麵朝著虯髯漢的屍體,盤腿坐在小室內,放在地上的火折子將熄之前一陣搖曳,映得張翊均和虯髯漢的影子甚為詭異。


  此人死前說的“大明宮”三字,代表著什麽呢?


  還有如此人所說,他便是鬼兵,那到底又會是誰殺了他呢?

  張翊均再一次看向那支弩箭,劍眉用力地蹙起,口中喃喃道“那黑影也是鬼兵一員……”


  火折子徹底熄掉了,小室重歸黑暗,張翊均卻覺眼前悠然一亮,腦中漸漸有了思路虯髯漢本欲倒戈,死前在羊肉餐攤聽自己與店家所言,聽出了些端倪,故而帶自己來此,怕是要向自己和盤托出亂黨所謀,卻不想他欲背叛組織一事早為所備,故而死於早在此埋伏好的刺客之手。


  這意味著,如此龐大的組織,內中並非鐵板一塊!

  或許……僅僅是或許,還有其他人欲倒戈也說不定。


  張翊均從地上起身,他再燃起一柄火折子,照了照虯髯漢血淋淋的右小臂,上麵的血已有些泛幹了,沾了不少地上的泥土。


  “這裏曾經是一處紋身……”張翊均心道,那黑影將這紋身如此粗暴地割掉,是想掩蓋什麽呢?


  他驀地想起來這刺青應當同這間窯屋門廊處的木屏風圖案如出一轍!

  等等……


  若是為了掩蓋線索才將那處刺青割去,那為何黑影會留著這扇木屏風在此?這難道不會是個更為醒目的線索嗎?

  如果是自己的突然出現打亂了那黑影的計劃,那這樣推斷下去的話……


  應當還會有人來善後!

  張翊均胸中一悸,急忙從小室中邁出去。待他繞過木屏風,從門廊裏急急地鑽出去後,卻發現不知何時,這間單向窄巷遠處已出現了數名手持長刃,通身黑衣的蒙麵人,正好似打量獵物般地注視著他。


  與此同時,在數坊之外的西市。


  璿璣以為,既然是那凶嫌是胡人,那西市北曲必然是其常常出沒的場所,安守約又自稱對此地熟極而流,尋得那人蹤跡應當不難才對。


  誰知安守約一開始還頗為樂意地在前領路,但走了有一盞茶工夫後便不說話了,甚至還唉聲歎氣地嘟囔起來“我安守約這下是上了賊船了……”


  璿璣有些生氣,她再次強調那禁兵之死與她毫無瓜葛。


  “可不是因為這個,”安守約幹脆住了腳步,看向璿璣道“安某剛剛想起來,尊駕在樓梯上留了那麽多腳印,若順藤摸瓜去尋,尊駕可是頭一號嫌犯,而安某雖知尊駕未曾殺人,但官府可未必這般想……”


  璿璣一愣,“可是……”


  安守約連忙領著璿璣走到一處人稍微少些的裏巷,打斷她道“安某的意思,尊駕所述那凶嫌,烏衣、橫髭、狐臭,在西市北曲皆為常見,在此搜尋可謂大海撈針!”


  安守約接著道“再說,酒肆報官隻是時間問題,尊駕應當即刻離開西市才是,怎麽還敢在這附近閑逛?”


  這句話忽而點醒了璿璣,她不由得警覺地四處看了看,頓時覺得安守約所言不虛偌大的西市裏人多眼雜,在此尋人屬實太過明目張膽,那間酒肆的胡姬見過自己,若其報官,難保不會認為自己最為可疑,他們再在此閑逛,恐怕隻會麻煩更多……


  或許先離開此是非之地才是明智之舉?


  璿璣向安守約略一告辭,正欲轉身離去,安守約卻在這時叫住她道“公子請留步!”


  璿璣遲疑了一瞬,回望著道“不知足下還有何事?”


  安守約向璿璣叉手一禮,辯道“可否告知安某公子處所,若日後有其他消息,或可往向公子通報。”


  璿璣打量安守約片刻,她對這剛相識不久的漢胡混血並不放心,便想了想道“來日若有所需,某可再往西市北曲尋足下。”


  安守約不再言語,璿璣便又一次向他道了聲告辭,而後壓低帷帽,順著人流匆匆離去。


  安守約立在原地良晌,他凝望著那頂帷帽朝西市坊門方向漸行漸遠,嘴角隨後撇出一抹意味深長的淺笑。


  張翊均抽出腰間的短匕首,然而和朝他漸漸靠近的黑衣人們手中的長刃比起來,顯得頗為袖珍,惹得那群蒙麵人發出一陣嗤笑。


  張翊均沒有想到自己真的會誤入陷阱,暗恨沒有早些意識到木屏風的蹊蹺。窯屋內別無他路,此處地處低窪深巷,是坊內鋪兵完全不會管轄之地,且遮天的木板條完全阻擋了他翻牆而出的可能。


  而唯一的出路,已被手持長刃的凶人所阻隔,這水泄不通的圍堵,縱然他身手再敏捷,也難逃出生天。


  那群黑衣人走到距離張翊均十數步遠的位置站定。為首一人將蒙麵黑布拉下來,露出斑駁的雙鬢,和蓄有銀須的下頜。


  張翊均一愣神,心下蹊蹺,這群人舉止衣著同他那晚在玄都觀暗渠內見到的“鬼兵”不太一樣,同方才竄出窯屋的黑影也完全不同,這群人到底是誰?

  為首的老者瞅了眼張翊均手中的短刃,從鼻孔中傳來一聲嗤笑,滿麵的溝壑變得更深了。


  “不殺你……”老者眼中滿是輕蔑,他不無嘲諷地向張翊均叉了叉手道“還請尊駕跟我們走一遭。”說完便朝張翊均扔了一黑帛布條,他本想團起來扔到張翊均臉上,但沒控製好力度,飄飄地落到了張翊均的腳背。


  張翊均頓時領悟其中含義有人要見他……


  張翊均看了老者一眼,隱約覺出來老者的眼神中似乎並無殺意。


  張翊均收起匕首,他忽而想起來,長安城中常有豪商雇傭江湖私兵保護貨運暢通,免受山匪襲擾,這些私兵大多來自邊疆廢棄的守捉城,自號“守捉郎”。


  張翊均試探地問道“守捉?”


  老者點了點頭,手中仍握著長刃。


  現在留給張翊均隻有兩個選擇一是拚殺出一條血路——前路已被敵人圍得水泄不通,這條路幾乎不可能;二便是蒙上黑布,被帶往長安某處不為人知的場所,一探究竟。


  或許這會是揭曉謎底的絕佳機會……張翊均心念著,便俯身將黑布條撿起,緊緊地纏縛在自己眼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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