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節外生枝
太和五年,十月甲申,巳正。
長安,長安縣,光德坊。
璿璣出了張府,便聽到坊外西市的開市鼓聲咚咚。坊內的百姓鄉紳、頭插春勝的女眷、散居坊裏的待選吏員,此刻都蜂擁地往西市去,隻為趕個早集,搶購些新添的貨品。
璿璣跟著人群來到中心十字街,正要登上自己來時租用的雙轅車,一襲玄青紮甲卻忽地與她擦肩而過。
那是一名身材壯碩的具甲兵士,腰懸縛索、障刀,頭纏黑巾。即便璿璣戴著帷帽,那人也要足足高出她一頭,正同樣順著人流徑直往西坊門而去。
烏衣玄甲,在長安往往都隻有一類軍將才會穿著……
神策軍?
璿璣心疑道,現在時辰方過巳初,禁中朝參仍未結束,神策軍為何會此時現身於遠離大明宮的光德坊?莫不是前往京兆府宣諭的?可是又並不曾見任何其餘兵吏在側。單獨行動、通身具甲的禁兵可很是少見。
等一下……禁兵?
對了,璿璣驀地回想起來,翊均哥哥昨日曾說起,那殺害洛瑤的凶嫌,似乎也是神策禁軍……
為何防衛宮禁的禁軍這幾日會頻繁單獨現身外郭諸裏坊?莫非巧合?
璿璣心下蹊蹺,她將帷帽薄紗默默地拉了下來,向雙轅車的車夫交割了車費,便壓著步子順著人流悄悄跟在那兵士的身後。
不出所料,出得光德坊,這禁兵也隨著人群一齊入了人頭攢動的西市。
行至西市寬街,璿璣便進入了堪稱全長安城最熱鬧繁華的地段兩側一家挨一家皆是各色商鋪,幌子高高掛起,各色香料、琉璃、皮草、錦帛綢緞,可謂應有盡有。不少商鋪還都是臨街而開,前一刻目之所及皆為珠光寶氣,下一彈指就嗅到了撲鼻而來的脂粉濃香,再走兩步,還有腰肢曼妙的胡姬倚著粉牆向人招手,口中柔聲招呼著。
璿璣是萬年縣人,又是清倌,平日常居平康裏。平康坊緊鄰的東市她很熟悉,常往幾處熟識的鋪子打幾支古色古香的木簪,但西市卻是她很少涉足之處,因此沿途周遭讓她看得甚是眼花繚亂。
那禁兵似乎無暇賞顧,始終步履穩健地徑直向北。璿璣一直跟在他身後不遠處,街上人多眼雜,璿璣好幾次差點被人群擠散,好在由於那禁兵身上的玄青紮甲,不少路人百姓見到皆敬而遠之,在那人身前形成一道天然的即便有人群相隔,也很是顯眼,不易跟丟。不知不覺,璿璣便發覺自己已跟到了西市北曲。
璿璣覺出來北曲與中曲、南曲的不同,這裏商鋪的屋頂與長安其他建築迥異雜有胡風,頂平如台,接旗連旌,遮天蔽日,日光一透過各色幌子照下來,映得璿璣身上時紅時紫。
璿璣想起來二媽媽曾向自己講起過,西市以前皆是胡商,後來數十年前,河西走廊被吐蕃人占據,絲綢之路由此斷絕。而今長安城的胡商鋪子已遠遠不如開元全盛時那般熱鬧,卻也有些回紇汗國來的胡人來此經營絹馬貿易,想必這北曲便是那往昔輝煌的餘暉吧……
那禁兵忽地腳步一偏,向西側街巷拐去,璿璣急忙跟上。
這處街巷要比寬街人煙冷清幾許,璿璣眼見著那兵士在路中央左顧右盼了半晌,最後像是注意到了什麽,神色匆匆地走到一家街右側的酒肆門前,身影隨後一閃消失在門廊內。
璿璣緩步走近了些,歪著腦袋凝望門臉前麵懸有的一張木招牌有良晌,上麵的圖案頗為古怪,下橫有新月,中置一圓盤,其上繪有曲尾,狀似烈焰,直衝雲天,三物皆為鉛白所繪,狀似某種璿璣從未見過的圖騰,在塗有烏漆的木招牌上頗為顯眼。
璿璣不由自言自語道“胡姬酒肆?”
巳正一刻。
昌樂坊,穆相府。
王師文近來很忙。
自打自己家主升任宰執後,那群居於城北的達官貴人們好似嗅到血腥的蚊蠅,紛紛不辭遠途,跑來城南這偏僻的昌樂坊相府送禮。幾日下來,王師文已經記不清送過些什麽了。隻記得其中不乏珠寶珍玩、錦貝綢緞,甚至宮裏也送來了些賀禮,據說有幾樣是聖人親自挑選相賜。
然而按照家主給王師文的吩咐,除卻聖人所賜收下以外,其餘贈禮皆一應退還。但饒是如此,今日前來送禮的不減反增。
比方說,巳初時來此的是宰相李宗閔家的管事,王師文點了點,滿滿一車盡是些古籍經典,每一卷用的都是象牙白軸、水晶環扣,還用五色布簽標明了類型,可謂精美絕倫。
李相府的管事很會聊天和察言觀色,知道王師文受穆慶臣囑托,不收受財貨,便不過多為難。末了臨走,管事還因為初次見麵,給了王師文一塊雕木令作為見麵禮。王師文見這不過是一塊木頭,覺得不很貴重,又是給自己的,便收下了。
然而現在站在王師文眼前的這名身著銀緋、滿麵堆笑的翰林學士許康佐,卻讓王師文犯了頭疼。
別人都是遣府中下人差役相贈,王師文隻消簡單搪塞一句“阿郎如此吩咐,師文實不能收”雲雲,對方也都是為主人辦事的,自然不會過多糾纏便打道回府。
可是這年向古稀的許康佐,竟然會親自前來送禮,倒讓王師文徹底犯了難。
“許翰林,真不是小子不給麵子,但阿郎吩咐若此,小子不敢不從啊……”王師文拱著手,幾乎將腰身彎成直角。
許康佐似是沒有覺出王師文言語中暗含的拒意,仍舊笑麵盈盈,叉手道“許某年近七旬,即將致仕,不求相公提攜,惟願恭賀穆公拜相,略備薄禮,聊表心意罷了……”
王師文撇撇嘴,瞅了眼許康佐身後滿滿一車的“薄禮”,心道,您雖不求提攜,但為子孫求官之心怕是有吧……王師文不願說破,打起了太極道“許翰林心意小子明白,無奈小子萬死不敢私為阿郎做主,許翰林若閑來無事,不若入府小坐,等朝參入閣過後,阿郎回府,許翰林再向阿郎當麵贈與,如何?”
許康佐雖然遲鈍,但他到底與穆慶臣同僚過,這新任宰輔屆時將作何反應,老翰林還是能猜出來的。
許康佐不動聲色,顧而言它,他輕歎一聲道“數月前,許某與穆相公同席,為聖人侍講《春秋》,期間聖人曾問起許某襄公二十九年,閽弑吳子餘祭事……”
不好!
王師文心中一驚,這老頭提這件事是為何?莫非家主與聖人所謀,已被此人猜出些端倪?
“……聖人彼時所欲知者,乃‘閽’字之意,無奈彼時驃騎大將軍在側,許某惶惶不敢明言,相公精膽絕倫,直言相解。“
“呃……”王師文咽了口唾沫,拱了拱手,故作鎮靜地打斷道“許翰林說這些,是為何意?”
隻見許康佐頗為嫻熟地做出一副懇切的態度,向前探身叉手為禮道“許某同相公有舊,傾慕相公膽識,故而前來贈禮屬實不為其他,隻為恭賀老友高升而罷。”
還好還好……王師文心道,看來這老頭隻是想借此套套近乎罷了。
王師文不再願同許康佐糾纏,生怕拖得越久,自己難保不會失言,給自己家主節外生枝。索性這次他徹底將麵孔一板,不客氣道“在許翰林之前來的是李相府的人,小子也原樣退回了,許翰林還是莫要為難在下了……”
即便遲鈍似許康佐,這回應也讓他知道此路不通了。老翰林麵上表情稍有不悅,他望了望穆相府的牌匾,這一次他不再朝王師文拱手,而是冷哼一聲,扭身上車。
王師文望著許康佐遠去的車駕,心裏長舒一口氣,實話講,這老家夥提到驃騎大將軍的時候自己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他方才的回應雖顯生硬,但……惹惱一個翰林學士,應當無甚大礙。
至少王師文是這樣想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