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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不情之請

  太和五年,十月癸未,戌初。


  長安,長安縣,光德坊,京兆府衙。


  光德坊東北隅即為京兆府公廨,相隔藥王孫思邈的舊宅,便是慈悲寺。


  公廨分為三部分,正殿作辦公之用,左右偏殿分別儲存案牘文書,各有分類,後殿即為京兆府監牢,地上的部分用作審訊看押,地下的部分則為密密麻麻的囚室。後殿再往北,則是圍出來的一大片後園,其中零星散落著規模較小的獨棟建築,諸如退室、茅廁、夥房、景台之類,不一而足。


  隨著正殿中的水漏訇鳴,酉過戌至,最後逗留京兆府的吏員們紛紛拜別長官,三三兩兩地出府歸家。


  而此刻在後園內的夥房中,夥夫們已忙前忙後了小半個時辰,終於趕在戌初時分將晚席的餐食備好,即刻遣人送往退室。


  退室內,香薰繚繞,靜雅怡人。兩名中年人正相隔一席寬大案幾而坐,兩人皆服金紫。案幾對側杯盤酒器齊全,席桌上菜肴亦香氣撲鼻。


  若說新任的京兆尹王璠最愛的兩樣事物,一是高升,二便是酒宴,最好是滿席珍羞的那種。


  眼前這吃席雖為就地取材,命夥房一個時辰前趕出來的,但也足以讓人流涎不止,大飽口福。


  夥夫端上來最後一道菜,擺在居中位置是一例“五生盤”,相傳是按照中宗皇帝時韋巨源拜相後所進獻的燒尾宴食單所做用羊、豬、牛、熊、鹿五種動物的新鮮嫩肉,細切成膾,酥椒醃製後,再拚擺成上述五種動物形狀的圖案而成。


  王璠笑眯眯地揚起銅爵,眼角的魚尾紋變得更深了,他朗聲道“相公,見聖人!”


  以清酒為聖人,以濁酒為賢人,這是士林裏戲謔的說法。“同見!”對首的客人肅然拂袖,與王璠一齊將清酒一飲而盡。這坐在王璠對首的不是別人,正是新任宰輔,廣平穆慶臣……


  此次他們二人宴飲本是王璠為答謝穆慶臣舉薦他做新任京兆尹的酬宴,王璠遣人送去請柬後,穆慶臣竟當即做了答複,約定今晚戌初同進哺食,王璠這才急命府衙夥房迅速籌備出來。


  先前王璠可好好做了番調查,他聽聞穆相公不喜遊宴,崇樸儉素,因此特意備了這一小桌不那麽奢靡的吃食,取材皆用西市坊間可買到的食材,酒也是西市所釀的“西市腔”,乃用西域法釀製的美酒,口感濃冽,唇齒留香。


  酒過一尋,王璠舉箸欣欣然道“相公請!”


  穆慶臣望著這在王璠看來樸素的吃食,竟一時不知如何下筷,便夾取了一塊鹿膾,剛放入口中,盡管其中有酥椒調味,那腥味還是讓穆慶臣臉色為之一變,隻得囫圇吞下。


  王璠見狀一愣,鹿膾入口時穆慶臣的表情他看在眼裏,這位新任宰相居然沒有吃過五生盤,這是王璠絕沒有料到的。他不由得有些緊張地放下木箸,趕忙拱手解釋道“相公,五生盤……”說著,王璠將一碟醬醋汁向穆慶臣的方向輕推了幾許,“雖有酥椒,但不過是略除血腥,若消腥膻,還需蘸取醋汁以解。”


  為免尷尬,王璠盡可能地收斂語氣,他眼神不由得在穆慶臣臉上掃了掃,發現宰相似乎並未麵有不悅,不禁放心了些。


  穆慶臣溫言致謝,又夾了一筷,這一次照王璠說的稍蘸醬醋汁,將肉膾的膻味洗去了後,風味口感果然不同。


  王璠這才心裏長舒一口氣,在擔任京兆尹之前,他擔任吏部尚書,與彼時新任的尚書左丞穆慶臣本是同僚,但止步於點頭之交罷了,誰曾想這位往日默默無聞的同僚竟於前日忽而一變,成了自己的上級、位極人臣的宰相,這讓包括自己在內的不少人措手不及。甚至……王璠心忖著道,甚至聽說靖安相公和奇章相公那邊曾嚐試阻止,竟也不成。


  這是一個訊號,王璠心裏斷定,眼神不由自主地在穆慶臣的相印上瞥了瞥。這為人低調樸素的新任宰輔,定是未來的一顆新星,現在此人不僅舉薦自己為京兆尹,又前來赴宴,此乃難得的拉攏之機,定要好好把握!

  想到此,王璠又拿取酒勺,給穆慶臣舀滿,他試探著想與穆慶臣拉近關係,便口稱自己的字,言語中不無諂媚道“穆相公新拜相次日,竟願舉薦魯玉領京兆府,又與魯玉同進哺食,著實令魯玉受寵若驚啊!”


  “何至於……”穆慶臣擺了擺手,笑了笑道“魯玉兄兢兢業業,忝職天官(吏部),百僚看在眼裏,言重了。”


  王璠臉上都樂開花了,並不是因為穆慶臣稱讚自己擔任吏部尚書時的政績,而是聽到宰相回稱自己的字,又稱自己為兄。這麽明顯的敘近表示,王璠當然不肯放過,連忙抖擻精神,借興舉起銅爵,敬起酒來。


  兩人之間陌生的氣氛漸漸化開,穆慶臣與王璠閑聊的內容也由此而豐富起來,從朝堂政務到家務瑣事,不一而足。


  “對了,”穆慶臣忽而問起“魯玉兄在北邊有沒有熟人啊?”


  “北邊?”王璠看了穆慶臣一眼,繼而意識到宰相說的是北司。王璠心裏一驚,穆相公為何突然問起這個?他一時想不清楚,便有些謹慎地如實作答“不曾有過……”


  王璠交結甚廣,南衙諸台省府寺他大體都有所來往,至少會保留點頭之交,但唯獨北司他至今還未曾有所打點,至於原因嘛……


  “這些閽臣向來都玩自己的,唯有南衙有利可圖時,他們才會出手……而魯玉向前不過委職天官,正四品上,於彼而言,還未夠格……”


  穆慶臣默默點了點頭,並未對此多說什麽,便轉了話題,聊起了家常。


  酒至三巡,王璠又一次起身敬酒,而這一次,穆慶臣並沒有像前兩次一樣起興揚起酒樽,而是麵朝對首鄭重拱手一禮。


  “慶臣此來,非為與璠兄把酒言歡……”穆慶臣望向王璠的雙眼目光灼灼“而是有一不情之請!”


  “哦?”王璠歪了歪頭,他的興頭被穆慶臣這一打斷,愣有俄頃。


  不情之請?王璠聯想到穆慶臣舉薦自己為京兆尹一事,不禁心裏猜測起來,莫非是要自己幫忙從縣獄中撈人?

  但他轉念一想,相公既對己有不情之請,這豈不是答謝人情的絕佳機會?何有拒絕的道理?

  王璠馬上展顏放下銅爵,爽快地叉手道“相公但講無妨!”


  穆慶臣沒有馬上開口,而是環顧四周,繼而起身將退室門扉輕輕合攏,在王璠狐疑的目光中,坐回席前。


  王璠右眉一挑,從穆慶臣關上門扉起,他便敏銳地察覺到,這退室內的氣氛稍有改變,而穆慶臣的神情也變得嚴肅。這讓王璠心裏開始打鼓,穆相公這不情之請,怕是會很棘手呐……


  穆慶臣忽而問起“京兆府下轄幾縣?”


  王璠回了回神,對這突然一問,頗感意外。並非因其沒來由,而是這問題太過簡單。


  王璠久居朝堂,對官場的規則熟極而流,心知此類相互邀約的吃席從來都不隻是吃席那麽簡單,往往都摻雜著些互通人情的運作,但穆慶臣的這一問他卻一時想不出來意之所指,莫不是要考核自己的常識?

  “回相公……玄宗皇帝開元中改雍州為京兆府,下轄二十二縣……”


  “府兵、衛兵幾何?”


  “呃……”王璠想了想道“開元中京兆府轄舊折衝府百三十一,今、今存九十三,想有府衛近萬人,分散諸縣……”


  “京師府衛又有幾何?”


  “京師守備有禁軍、左右十六衛,京兆府衛因此較少,或有一千餘……”


  穆慶臣頓了頓,濃眉微微蹙起,眼觀別處細忖良晌。這位新任宰相神色不怒自威,讓王璠大氣不敢出地坐在對首,不知為何,他竟嗅到了些這些問話背後危險的味道。


  “若將府衛擴充至五千,可行否?”


  王璠先是一愣,繼而大驚失色,矍然起身。長安守備兵力皆有定製,有些大膽的府尹或許會稍稍將府衛擴充,以為私兵,但都在百人以內。而五千人便是要擴充五倍的府兵,其行徑堪比謀反!這穆慶臣到底意欲何為?


  “此有大逆之嫌,”王璠緊張得結巴起來“不管相公意欲何為,都、都另請高明吧,此、此事恕璠難為!你我不曾有此談話……”


  穆慶臣不動聲色,緩緩起身,平視著麵有驚恐的王璠,語氣平靜道“此事並並非慶臣之意。”


  “不管誰人之意,所謀何事,此事璠斷不可為!”王璠答得斬釘截鐵,“璠此生所願唯酌美酒、品佳肴,身居高位,做一太平富貴翁,此等事,稍一不慎便有赤族之險,璠絕不涉足!”


  穆慶臣從懷中掏出一疊文書,從上麵的漆封,王璠認出來這是出自政事堂的堂帖。政事堂為宰相辦公之所,堂帖皆須留存檔案,不得帶出宮中,王璠不由心生疑竇,為何這堂帖會在穆慶臣手裏?


  “魯玉兄細想,慶臣已身居宰相,誰人又能授意於慶臣呢?”


  王璠聞言一愣。穆慶臣則鄭重地將堂帖雙手展開,他之後所言,讓王璠登時驚立原地。


  “京兆尹王璠,接聖人密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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