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如遭雷磔
太和五年,十月癸未,酉正。
長安,晉昌坊,張家別業。
雲層漸去,月華將開。
黑衣人穿著軟底靴,這些琉璃碎除了有些硌腳外並無大礙,但他心知,這些碎屑散在地上的目的並不是為紮傷腳掌,而是為了示警。
黑衣人收斂心神,麵甲下原本輕佻的神色變得凝重認真起來。他踮著腳尖跳過灑有琉璃碎的石板,悄聲進到前廳內,謹慎地掃視一眼,此間與他所想的無異,內裏空無一人,一席案幾上徒留些隻寫了十幾個字的竹紙和一本扣著的《昌黎文集》。
借著晦暗月光,黑衣人用障刀尖將那竹紙挑起,約略一掃,上麵隻潦草地寫了十四個字“望斷平時翠輦過,空聞子夜鬼悲歌。”
什麽玩意?黑衣人鼻孔裏嗤了一聲,爾後邁出前廳,從右側月門穿過,進入中庭。這庭內久未灑掃,遍布枯枝敗葉,左右各有一間側室,黑衣人謹慎地看過去,側室內一片漆黑,窗紙上蒙著一層薄灰,看來這處屋宅有時日無人打理了。
兩間側室的門扇皆從外上了鎖,庭院盡頭還有兩扇月洞門,似乎通向著後園。
難道逃到後園了?
黑衣人心底暗笑,他事先詳查過,這處宅院的後園院牆高聳,雖然在東側開有一處小門,但那小門通往的巷子是條死路,絕無脫逃之理。
晚風吹過,庭院內的枯枝敗葉被吹得沙沙作響。
黑衣人目光一凜,不自覺地將障刀握緊了些,他注意到,地上的枯葉散落得很不均勻,照理來說,落葉往往會被風吹得堆積於牆根處,但此間院落內的枯葉不少散落在左側月門前的青石板路上,似是在告知他自己獵物的去向。
黑衣人壓著步子穿過左側月門,不忘注意地麵上可能散落的琉璃碎。月門後兩側分別植有翠竹藩籬,竹葉早已枯黃,但藩籬卻一直向內延伸足有五步許,才算是進入寬闊的後園。
借著月光,黑衣人勉強看到後園正中有一處亭子,在濃重的漆黑挾裹下,與四周假山渾如一體。
黑衣人行至藩籬正中,一股強烈的不安如陰影中竄出的蝮蛇,狠狠地咬住他的脖頸。
藩籬間的距離太窄了!
但留給他反應僅有一彈的工夫,那些狀若假山的黑影中突然寒光一閃,黑衣人下意識地向右急跳,堪堪躲過破空而來的弩箭,身體卻依著慣性徑直撞上藩籬。
第二支弩箭即刻射出,兩側藩籬相隔不過兩步,這般窄的距離,一般人根本無處可躲。但黑衣人身手矯健得出奇,他竟向後一趟,繼而借力翻身而起,這一支弩箭躲得遠比第一支要遊刃有餘。
黑衣人心知對方早有準備,留在此狹窄之地徒為活靶子,便壓低身子迅速往後疾退。
他剛逃出月門,伴著幾聲吆喝,適才皆上著鎖頭的側室大門竟紛紛開啟,原來那些鎖頭不過是虛扣,隻消由內猛推門扇便可將鎖頭輕而易舉地撞開。側室內隨後竄出來數名手持利刃的甲兵,將他的退路徹底堵住。
巡兵?黑衣人心驚道,他又定睛一看,不對,是私兵!
黑衣人急中生智,一手握住障刀柄,一腳踢在月門側的勁鬆枝幹上,借著驚人的彈跳力,眼見著便能單手夠到月門的牆頭,繼而便可順著牆頭徑直逃出生天。
然而說時遲那時快,一張漁網竟從月門後高高揚起,這漁網本不大,但對情急的黑衣人而言,卻似鋪天蓋地,縱然他身手再快,也難逃這猝然從天而降的籠罩。他頂著漁網的重量又在牆麵上一蹬,卻被人扽住漁網下端好似捕魚一般拽回,讓他重重地摔於地麵,手中障刀亦脫手。
四周燈籠亮起,照出這黑衣人健碩的身材。幾名私兵紛紛壓住漁網,取走障刀。張翊均和李商隱分別提著一張寸弩,快步由後園走到這黑衣人跟前。
張翊均注視著黑衣人駭人的麵甲,默默舉起那枚楠木令,言語當中不無嘲弄“我們又見麵了……”
一名私兵上前,隔著漁網將黑衣人的麵甲掀開,露出那標誌性的殘破的右耳和鬃刷般的絡腮髭須。
“竟然真的是他!”李商隱驚呼,黑衣人猙獰的表情讓他不自覺地退了半步。
原來這一切皆是張翊均設的一場局。
自打今日午後張翊均從這男子腰間順下那枚楠木令後,他立刻認定此物絕不簡單,不是組織內的某樣象征,就是對於此人有特殊意義的物什。在前往大慈恩寺尋李商隱的路上,他就想好了這番請君入甕的戲碼。
由於此人動作太快,未免人手不足,為此番行動再加一道保險,張翊均在尋得李商隱後,特意往長興坊雇人給阿姊送去了口信,張翊煊亦在酉初之前派了五名府上私兵前來相助,順帶附贈了兩柄私製的寸弩。
而張翊均也心裏算定,自己午後同此人的那場遭遇甚是狼狽,想必也讓此人心生輕敵之意,使他完全沒想到自己會落入一場圈套,最後竟敗在一張漁網之下。
至於李商隱,他實際上除卻那些琉璃碎以外皆始終知情,不過是有些過分謹慎地向張翊均再三尋求確認罷了。
“這楠木令究竟有何用?”李商隱憋不住好奇,從張翊均手裏取過那楠木令,先開口問道“為這麽一塊木頭,堪得上拚命犯險,最後被擒嗎?”
李商隱話說得很直,男子雖一言不發,但他的雙眼卻似狠狠地在李商隱身上剜了一眼,若非有漁網相隔,恐怕李商隱也不太敢這般略帶譏嘲地貿然相問。
“他或許還有殺人滅口的想法吧……”張翊均瞥了眼落在一側的障刀,審慎地凝望著男子的表情,猜測道“此莫非你們組織的溝通憑物?”
男子直直地望向天空,仍舊不發一言,但張翊均卻覺察到,他的一側嘴角輕輕地上挑了一下。此人麵皮繃得很緊,下頜又生滿絡腮髭須,嘴唇隻需稍稍一挑,便會連帶著下巴上的胡須跟著動,因此張翊均看得很清楚。
張翊均轉念一想,此楠木令若真是其背後組織的憑物,其幕後主使絕不會放任此物留在外人手中,定會遣人百般將其奪回,而不是讓這男子獨自尋回。況且……張翊均又舉起楠木令端詳良晌,做工如此精細的物什用作溝通憑物,恐怕暴殄天物吧……
“莫非……”張翊均思忖片刻,輕聲道“此是爾家族信物?”
男子驀地開口,咯咯笑著,低沉的語聲竟聽不出一絲驚慌“先別忙著猜這個了……足下倒不若猜猜鄙人身後何人?”
張翊均雙眼一眯,麵露狐疑之色,難道此人要就此招供?
不等張翊均開口,男子竟展露出冷似寒冰的笑容,悠悠吟道“孝文長陵東,洛城西幾重?”
聽到這兩句詩,眾人皆一頭霧水,即便是李商隱也想了半晌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便看向張翊均,卻不由得登時一驚。
與其他人不同,張翊均的神情如遭雷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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