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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鬼兵迎駕 第三十八章 柏葉球花

  太和五年,十月癸未,未初三刻。


  長安,萬年縣,晉昌坊。


  “人、人哪兒去了……”李商隱緊張道,他方才的注意力也被店夥計吸引了過去,根本沒往那兩人身上著眼。


  不好!


  張翊均心頭一沉,他這才想到,那兩人在銅鏡鋪前駐足根本不是隨便看看貨品,而是借用店內銅鏡探察身後是否有人跟蹤。而張翊均和李商隱停在餐攤前太久,自然引起了那兩人的警覺,便趁著張翊均的視線移開的工夫溜走了。


  大意了……張翊均心道著,他連步走到銅鏡鋪前,急忙問向店家“適才的那兩位往何處去了?”


  店家正百無聊賴地捧著蟋蟀盒子,隻慵懶地抬了抬下巴,朝寬街東側指了指,懶洋洋地道“往街對麵了……”


  張翊均目光看向寬街,卻被川流不息的遊人遮住了視線,他不敢耽擱,疾步向前,在人群中左穿右突。李商隱勉力跟在他的後麵,有些懊惱地拍著襆頭,心裏恨道,若是當初自己沒有好奇地往店內看,或許就不會失了那兩人的蹤跡。


  行至寬街正中,張翊均駐足環視。寬街東西側相較正中稍有下沉,街上人影散亂,張翊均唯有站在此處,視線才可越過來往遊人香客。他屏息斂神,輕踮腳尖,劍眉輕蹙,直到他的目光凝在那在日光下頗為奪目的芙蓉冠上,忽而眉目舒展。


  在那芙蓉冠右側不遠,還有一烏紗襆頭隨著步伐上下而動,張翊均肯定這便是那“玄衫男子”,此二人皆向著寬街東側的橫街徑直而去。


  “找到了!”


  張翊均快步撥開人群追過去,李商隱緊隨其後,待到他們二人趕往寬街東側時,李商隱能遠遠望見,那頂芙蓉冠正在橫街上距離他們不過數十步遠,其人身著米色錦衣,正腳下生風直往東而去。


  張翊均走到橫街口,卻眼皮一跳,停下腳步,“等等……”


  “翊均兄,怎麽了?”


  “那褐袍呢?”張翊均急道。


  經張翊均這一提醒,李商隱才發覺,由於那芙蓉冠屬實易認,他們適才過寬街時始終在以這錦衣為目標,卻沒太注意那褐袍的行蹤,不知何時此二人竟分頭跑了。


  “你且跟緊他,我去尋!”張翊均語速極快,眼下根本容不得他細想對策。


  張翊均言訖,李商隱囑咐讓張翊均務必小心後,便馬上快步緊跟過去。


  方才在寬街正中環視時,張翊均十分肯定地看到了那烏紗襆頭就在芙蓉冠的右側,二人彼時應當仍未分頭。


  張翊均移步向前,目光從左至右將橫街匆匆掃過。這條橫街寬約二十步許,兩側遍布商鋪,街口還有一武侯鋪,負責維持此間附近的治安。此街人流較寬街上稀疏些,但這片刻的工夫也從張翊均身側駛過兩輛滿載貨品的騾車。


  那武侯鋪旁,開有一處三步寬的窄巷,張翊均知道,這些窄巷本是各家商鋪民居設計牆體時留出的間隙,久而久之,便成為了連結諸橫街的捷徑,有的甚至會直通坊內的棚屋區,內裏往往混亂不堪,若是為藏身,確是再好不過。


  張翊均緩步入內,巷子屬實很窄,隻容一人通過,向前不遠處有一處轉角,附近堆疊了幾個木箱竹架等物。


  張翊均甫一邁過牆體轉角,餘光竟突見寒光一閃。


  張翊均下意識地收步側身,一柄長刃匕首隨後擦著他的左肩頭而過,留下一道血痕。


  那人動作極快,見刀鋒撲空,又迅速轉腕收刀一刺,張翊均顧不得體麵,翻身撲在地上,這才勉強躲過第二刀。張翊均急忙拽過一個竹架,擋住了下一刀,誰知那人又馬上飛起一腳,狠狠地踢在張翊均腰間,讓他疼得齜牙,竹架隨後向側一歪,將張翊均的腹心暴露出來。


  刀尖迅猛逼近,張翊均急忙向一側滾去,不想這一急,身體一時難以控製地撞到巷角堆積的鬆木箱上。


  眼見刀鋒直指張翊均心窩而去,張翊均正以為命絕於此,那人卻像是改了主意,手一收勁,刀尖隨後向左一偏,那犀利鋒刃便於下一彈指抵在了張翊均的喉部。


  褐袍混有痰音的低沉語聲響在張翊均耳側,語氣中竟帶著些驚異“又是你?!”


  張翊均一愣神,又?此言何意?


  張翊均未來得及出聲,那人便一手收回匕首,一手如鐵鉗般鼇住張翊均的脖頸,將他粗暴地從地上提起來,繼而重重地向後一撞,將張翊均身後的堆疊木箱“嘩啦”一聲撞翻於地,引得裏巷內傳來幾聲犬吠。


  這褐袍前額平闊,眉目疏朗,但雙眼布滿血絲,畢露凶光,下頜的髭須頗類鬃刷,而且那帶有肉疤的殘破右耳,讓人見之心生畏懼。但讓張翊均感到詫異的是,此人臂膀並不寬厚,卻臂力極大,且滿手粗繭,刺得張翊均喉嚨生疼。


  “你為誰做事?”褐袍低吼道。


  “等一下……”張翊均心道,“這人的聲音……有些似曾相識。”


  “誰人派你來此?!”那人不耐煩地喝道。


  想起來了……張翊均口中喃喃,語聲近乎耳語“你彼時在玄都觀暗渠裏……”


  這褐袍男子聞言露出郊狼般獨有的笑意,他張口欲言,卻突聞從巷口傳來一聲斷喝“彼意欲何為?”


  張翊均循聲望去,幾名巡邏武侯正手執叉杆,頗為警惕地盯視著他們二人,視線尤其在那褐袍手中明晃晃的長刃匕首上多掃了掃。想是方才摔落的木箱動靜過大,驚動了裏坊內鄰近的武侯鋪,今日大慈恩寺可有法事,不乏達官貴人來此奉香,治安可容不得馬虎。


  男子的手勁鬆了,他冷哼一聲,將匕首尖頭收入窄袖,竟一扭身,腳掌在鬆木箱上輕踮借力,繼而縱身一躍,一氣嗬成地竄上屋頂,身影完全消失在屋脊後。


  張翊均很想追上去,但適才脖頸實是被扼得生疼,讓他劇烈地咳了數下。


  巷口的幾名坊內武侯連忙趕過來,領頭的武侯操著一口梓川口音“媽賣批的!讓那龜兒跑嘍……”


  “你沒得事吧?”


  張翊均背靠在青磚牆上,半晌才調整好呼吸。這幾個武侯不敢離武侯鋪太遠,見張翊均無甚大礙後便叮囑了幾句,回身出巷。


  張翊均攤開手掌,目光在他手中物什上約略一掃,至少他方才並非一無所獲。


  張翊均手裏是一柄一寸見方的楠木令,他想起來,此物似是他趁那男子收刀回身脫逃時從蹀躞上扯下來的。細細端詳,見其上雕有左右對稱的鬆葉紋路,造型雖樸素,但那木質鬆針卻如一根根黃金絲線,勻稱緊湊,一望便知是上品金絲楠木。


  若單看這鬆葉,很難看出此為何樹,但那葉幹左右綴著的球狀花苞,張翊均一目了然。


  “柏葉球花?”張翊均輕聲自語,劍眉漸蹙,一個男人竟帶著這樣物什?


  李商隱目不轉睛地盯視著那頂芙蓉冠,他的眼神中與其說是警覺,毋寧說是興奮。這可是建功的機會,李商隱心道,雖說翊均兄隻讓自己緊跟此人,但若能就此順藤摸瓜,查出些驚人內幕,便是大功一件,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這樣想著,李商隱不禁加快了腳步,與那人拉近了些距離。橫街上來往的行人恰巧成為他躲避那人視線的完美屏障。


  長安裏坊布局類似,繁華熱鬧皆圍繞中心十字街延展開來,至東西臨近坊牆處,則會冷清很多。李商隱覺出來此人一路向東,幾是逆著人流而去,坊內大雁塔高聳的塔尖正離他漸去漸遠,此人到底要往何處去?莫不是要出坊?


  李商隱適才的興奮消退了幾許,那日與張翊均同遊長安不過是在長安縣以及城東北諸坊逛了逛,晉昌坊附近的裏坊他並不熟悉,若是此人真要趕往他處,人生地不熟,他又當如何告知張翊均此人的去向?


  李商隱這樣想著的工夫,卻渾然未覺,自己身邊不知何時多出來幾名浮浪少年。這些少年嬉皮笑臉,領口處露出來醒目的紋身,卻都佯裝互不相識,與李商隱保持著同樣的步速,不動聲色地朝他逼近。


  李商隱見那芙蓉冠突然向北一轉,拐入乙巷,身影隨之消失在巷角。李商隱連忙快步跟上去,卻被一身披裘衣的中年男子擋住了去路。


  李商隱見狀不由一愣,他又向右側步,但旁邊的浮浪卻用肩膀和胳膊把他頂回原地。李商隱這才意識到是怎麽一回事,隻過了一天,怎麽這群人又來找自己的麻煩?

  那中年人雙臂抱胸,怨毒地打量著李商隱半晌,冷笑一聲,聲音摻有濃重的鼻音“你就是李商隱?”


  李商隱根本不想理這群人,他望眼欲穿地盯著那隻離他不過十數步的巷口,急道“就今天一天,能不能別糾纏我?”


  中年人鼻孔裏傳來一聲嗤笑“足下那日不是對我們公子口齒伶俐得緊嗎?怎麽?現在莫非怕了?”


  李商隱這回真不耐煩了“你們無事可做嗎?為何非找某的麻煩?”


  “若將你放過去,別人會道公子和我畢三郎好欺負!”中年人恨恨地道,伸出一根指頭指著李商隱的鼻尖“畢某告訴你,此晉昌坊裏是老子的天下,今日就算天王老子來,你也免不了這頓打!”


  畢三郎一聲令下,那幾名花臂浮浪躍躍欲試,紛紛抽出皮棍,正要動手。


  李商隱終於有些慌神,這群人彼此之間距離鬆散,但卻連成了一條堅不可摧的人牆,讓他根本無處出逃。


  直到一明亮清澈的女聲在人牆外悠然響起“畢三郎,你又在生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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