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鬼兵迎駕 第二是九章 撥繭抽絲
(這章過渡章節,李商隱略慘,各種被支開)
太和五年,十月壬午,酉初。
長安,萬年縣,十六王宅,潁王府。
張翊均和李商隱剛行過二門,卻突然被身後一清細的女聲叫住,“若等請留步……”而張翊均甚至不消轉身,隻聽那略有傲然的語調,便知是誰。
“公主殿下……”張翊均和李商隱二人齊身叉手為禮。
安康公主讓李商隱回避片刻,張翊均一愣,公主這是來找自己的?臨退前,李商隱向張翊均小聲道了句“義山就在坊前靜候……”繼而麵朝公主躬身叉手施禮,徑直趨往王府正門。
安康公主等李商隱出了王府正門,這才又將目光投向張翊均身上,言語不容拒絕道“手掌伸出來……”
張翊均雖心存疑惑,莫不是又要讓自己品嚐公主親製的“點心”?潁王並不在側,自己推辭得掉嗎?雖然張翊均心裏這樣想,口頭上卻是唱喏從命,麵向公主張開零星綴著繭子的左手掌。
安康公主頗為神秘地從束帶內側取出一枚物什,卻用纖手握著,最後小心地塞到張翊均手裏。
張翊均垂眼一看,這物什狀似一枚藥丸,色澤赤紅,外殼似是薄層玄鐵所製,上塗朱漆。如若輕輕一掂,便能覺出這丸狀物要比目測的大小沉上幾許,內裏似乎填有某種重物。
不及張翊均相問,安康公主已柔聲解釋道“此乃玄鐵煙丸……”
煙丸?
張翊均並非未見過煙丸,不過他所見到過的煙丸要遠比手中的這枚小上數號,且皆塗有烏黃漆,煙丸內往往含有白磷、硫黃、蘆葦纓子、鬆香、樟腦等物,皆為易燃之物,若用力猛擲,觸地風吹則燃,繼而煙衝雲霄,本是為軍中聯絡示警之用。
“公主殿下怎會有此物?”張翊均疑問道。
“莫聲張……”安康公主連忙將食指在朱唇前豎了豎,道“此是左金吾大將軍沈竓給本主的,沈將軍因知本主常出入宮禁,怕遇到危險,因此便以此物相贈,說是……隻要擦燃以後,城北拋出去,城南亦能望見。沈叔叔說隻要他看到,就會帶金吾兵來……”
張翊均點了點頭,長安占地甚廣,居於城北百姓甚至往往個把月都不曾往南去,普通煙丸往往止於數裏便望不見了,此煙丸既然能讓城南望見城北,難怪會是這般大小。
“沈將軍贈予公主殿下,防身要器,翊均怎敢妄收此物……”
誰知聽了這婉拒,安康公主卻略一正色,命令般地道“本主所賜,若不得拒絕!”張翊均推辭不得,卻又想著改日再來潁王府時將其交還潁王殿下,由他代為轉予公主便好,這才將那足有半張手掌大小的朱紅煙丸小心地收入蹀躞斜囊中。
安康公主臨出王府大門前,又像想起什麽似的,末了回首叮囑道“若自今往後,莫再犯險了,不然……”公主爾後略一沉吟,轉過頭去,接著道“不然……以後本主再有點心,也不知該分給誰……”
安康公主隻留下這句話,不等張翊均謝恩,便緩步出府,被仆役接上雙轅駟車,就此駛離潁王府。
戌初。
張翊均和李商隱走進了興寧坊北曲一家輅鋪,鋪側用木製圍欄圍起,內有數架閑置木輅供人租用,但由於鋪內已近關門打烊的時辰,那些木輅前皆是空蕩蕩的,馬匹早已被趕至鋪後廄內歇息。
當張翊均提出要租一架木輅趕往光德坊時,店掌櫃咂著嘴,連連搖頭,順勢抬手指了指丹鳳門的方向,意思是更鼓將鳴,這個時辰不少車夫都交割了今日的酬錢,方圓三坊以外的活更不可能有人會接。
直到張翊均出到三倍的價格,鋪內一蹲坐著正在啃芝麻胡餅的車夫便站起身來,表示願意載他們一程,不過止能送到光德坊門外。
張翊均和李商隱二人別無選擇,談攏價格後便跟著上了木輅。這名車夫駕車出坊後略有提速,隔著布簾甚至都能聽見馬的喘息聲,不過若非轉角,木輅行駛得倒很是平穩。
一路上,張翊均和李商隱兩人似是各有心事,並肩而坐,卻未多言。
隨著層層線索撥繭抽絲般呈現,張翊均心裏漸漸有種感覺,自己正在追查的案情將變得愈發凶險。
更讓張翊均心神不寧的是,他昨夜入崇業坊身上雖未攜帶身份文牒,但賊人昨夜若是查明了張翊均的身份,自己的家人會不會亦遭毒手?
阿姊已出嫁數年,又是當朝工部侍郎崔琯的兒媳,應當無事。
但阿爺這邊呢?
自打張翊均記事起,無論張翊均是潛心讀書、誠心遵道,還是遊獵宴飲、徜徉平康,阿爺都不會管,甚至還會鼓勵。
但唯有一事是自己父親的死穴,那就是當張翊均犯險孟浪,跑出城去夜不歸宿之時,便會免不了一頓揍。張翊均尚未冠時,年方十九,待攢下一大筆盤纏後,便獨自跑出長安一路向西,自己阿爺最終竟然找守捉郎將自己從終南山綁了回來。
這也是三年前,當張翊均提出要往滑州,投入李德裕幕府時,張父隻投來一冷冷的眼神便不再言語,扭身回屋的緣由。
但這一次,假如案情真將更為撲朔迷離,他是否應當告以自己父親實情?
張翊均的思緒被車夫拖長的籲聲所打斷,李商隱撩開布簾看了看,轉而向張翊均道“到光德坊了!”
時辰已晚,宵禁將至,看樣子車夫是不願入坊,生怕趕回去時有犯夜禁的風險。兩人下車後,沿著早已熟識的路線穿過永安渠,繞過幾個轉角後,更鼓便恰好在他們行至宅院門前時響起。
這一次叩門總算沒有像之前那樣等候多時卻無人應答,張錫似是守在門口似的,馬上將朱門延開。
“阿翁……”
由於昨夜張翊均向阿爺和錫叔道過安寢,才於三更潛往玄都觀,因此對於府中仆役而言,張翊均似乎不過是清晨出府,這才遊玩回來一般,因此見到小郎君回府,喜而不驚。
張錫卻將視線在兩人著裝上掃了掃,但並未多說些什麽。
跟著管家甫一經過二門,張翊均便同李商隱互道了安歇,問向老管家張錫道“阿爺可也回來了”
在得到了張錫肯定的回答後,張翊均不由得猶豫了片刻,須臾似是打定了主意,便道“天色已晚,那均兒且去歇息了……”
張翊均正欲側身移步,為張錫突然叫住,“均兒……”老管家望了張翊均的神色有良晌,額頭的細紋卻似皺得更深了,斑駁的頜須隨風微動,“老夫是看著你長大的,你有沒有心事,別人甚至你阿爺或看不出,老夫卻能……”
張錫言訖,張翊均麵色雲淡風輕,心中卻微有波瀾,他囁嚅半晌,欲言又止。
“有什麽話,能講便講,此無外人,何必憋在心裏呢?”張錫勸慰道,他知道小郎君向來的性格便是既然篤定某件事,那麽任憑其他人如何講都很難讓他改變想法。張錫在張翊均身上略一著眼,張翊均身上衣著有幾處磨損,眼神中滿是疲憊,張錫覺得,他不能袖手旁觀。
“阿翁……”張翊均眸色閃動,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均兒其實……”
張翊均說到這兒不由停住了,隻因他看到,自己阿爺剛好此刻從二進月洞門走了出來。
張父身著青絲錦袍,腰環牛皮蹀躞,倒與平日裏在府中身著寬鬆常服的裝扮截然不同。張父望見自己兒子,便走過來打聲招呼。
“阿爺,”張翊均叉手一禮,目光在張父衣著上打量了幾許,“您莫不是要出府?”
張父擺了擺手,解釋道“早上出去置辦行裝,本來先前準備騎紫雲驄往東都去,無奈馬駒兒暫借與十六郎了,故而為父又買了匹馬,權作坐騎。午後又往城南幾處賃居收取賃金,適才剛回來不多時,還未來得及換下……”
“七郎,今日購回的物什你且去讓人打點一下,再看看府內還缺何物……”
由於張錫排行第七,故稱七郎,府中止有張父才敢這麽叫他。
張錫在抬手唱喏後,移步前不忘稍稍給張翊均使了個眼色,笑而輕言,道了句“有話記得講……”
與張錫所希望的相反,張翊均原本確實正欲一吐為快。但真的見到自己父親在場,心中隱隱的某個念頭,讓方才已到張翊均嘴邊的話,此刻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張父有些狐疑地看了看張錫往後院去的背影,轉而問道“七郎方才那話是何意?”
或許……還是不講為好。
張翊均這樣想著,打了個哈哈敷衍過去,張父似乎不以為意,接著道“為父明日便走,且須暫離長安幾日,洛陽的一處別業有了買主,須往東都料理。這幾日七郎在,有何事可找他……”
不知為何,真的聽到自己父親要遠離長安,張翊均心中卻滿是慶幸,竟頓覺肩頭輕鬆了許多。
張父提了下腰間蹀躞,又似想了片刻,像是在回憶還有何事未向自己兒子交代,末了才抬手勾了勾四指示意道“對了……”
“均兒你隨我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