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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鬼兵迎駕 第二十七章 撲朔迷離

  太和五年,十月壬午,某時。


  長安,萬年縣,某處。


  意識朦朧的張翊均竟覺不出時過幾許,但他蘇醒的過程卻甚是奇特。甫一開始,渾身具宛若針刺,繼而一股暖流湧轉全身,不消須臾,他的手指便能稍稍活動,但眼皮卻仍似灌熔鉛,緊覆於瞳仁之上。


  張翊均微睜了睜眼,屋內似是燃著燭火,刺得他雙眸一時有些生疼。


  一椽朱漆房梁高懸於頂,房梁兩端各有雕飾。張翊均覺得這房間似曾相識,他嚐試著扭動早已僵硬的脖頸,向床沿望去,卻被一雙凝望著他的明眸嚇了一跳。


  安康公主梳著望仙髻,九樹胭脂蓮花鈿貼於額前,臂彎披帛,腰束絛帶。見張翊均蘇醒,她略一歪頭,笑盈盈地道“醒啦?夢得可好?”


  不知怎的,看到安康公主後,張翊均並不能對她那無邪的雙眼回報以笑容,卻不由自主地回憶起那百味陳雜的泥土味點心,讓他胃袋裏險有一陣翻騰。


  “還好……”張翊均躺於軟榻上,開口作答道,即便聲音說出來竟低似耳語,說這簡單的兩個字卻費了他不少力氣。其實他根本想不起來昏睡之中有做何夢,甚至他潛意識裏覺得不過一睜眼便回到了潁王府一般。


  張翊均稍稍環視片刻,此屋內甚是寬敞,內裏陳飾一應俱全,鎏金香薰置於床尾一側,想必屋內彌漫的馥鬱香氣便來自於此。張翊均心忖,既然安康公主在此,那麽他想是身在……


  十六王宅?


  自己究竟昏迷有幾個時辰?又是如何來到潁王府的?


  一連串的疑問好似射出的連弩,一支接一支地釘於心間,讓他揮之不去。


  且既已燃起了火燭,那這麽說,已至少是申時……


  得即刻去見殿下才行……


  張翊均想坐起身,卻感覺腹部的肌肉軟塌塌的,完全吃不上力氣,自己這是怎麽了?昏迷過後竟會是這般感覺?


  “若先莫動……”安康公主不容置喙道,她柔荑纖手托著一疊方帕,輕輕地擦拭著張翊均前額及脖頸生出的細汗,繼而解釋道“十六宅醫官有言,若身中迷毒,讓若須躺足三個時辰,方可祛毒……”


  迷毒?


  張翊均眸色微顫,他再一次地凝視高懸於頂的紅木房梁。


  等等……


  先前碎片化的混亂回憶漸漸如破鏡般重新拚湊,先往玄都觀、察訪關公廟、銅像下的軸承、狀若深淵的枯井、以及暗渠,永無止境的暗渠……


  再然後?

  唯有一片空白……張翊均有些難以置信,後麵的記憶竟似不翼而飛,好像他在鑽入那漆黑深邃之所後便直接在這軟榻上醒來,倒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個極為可怖的噩夢。


  恰在此刻,“吱呀”一聲,門扇突然開了,張翊均轉了轉脖頸,發現來人是潁王府中的老宦官宋皋。


  “都說了若莫動的……”安康公主不滿道。


  “原來殿下在這兒啊!”宋皋如釋重負,看樣子安康公主是私自跑進來的,恐怕王府內的仆役下人們尋安康公主有些工夫了。宋皋又向外朗聲道了句“找到了!”


  宋皋連忙趨向前,手入袖籠,卻在發現張翊均蘇醒過後抬手略施一禮。而後小心翼翼地對公主說“殿下,咱們……往外麵去可好?容翊均再在此靜養些時辰……”


  “不!”公主拒絕得斬釘截鐵,任憑宋皋如何溫言相勸都無濟於事,宋皋技窮後,又看了看張翊均,眼神中除卻歉意外不無同情之色。


  許是聽到了宋皋方才的通報,隨後入內的便是王氏。


  與先前宋皋的無能為力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王氏隻伏於安康公主耳側,輕輕道了句什麽。公主聞之竟麵色微變,臉色雖有不情願,卻也乖乖從張翊均的床沿邊起身,跟著老宦官出了屋門,倒讓張翊均心裏長舒一口氣。


  “潁王妃……”張翊均想起身行禮,卻被王氏連連搖頭製止了。王氏讓張翊均莫要多言,他卻仍十分費力地問道“翊均竟是如何……?”


  “翊均兄醒了?”屋門外似乎傳來有人問詢般的語聲,王氏轉頭望向屋門。不多時,李商隱便身著蔚藍錦袍,立於門口,向他們二人拱手施禮。


  王氏見狀嫣然,向李商隱回禮後便緩步離開,臨了亦不忘將門扇輕輕合攏。


  “翊均兄怎可獨自犯險?”李商隱趁著一時屋內無人,劈頭便道“義山把翊均兄從崇業坊裏左轉右轉地背出來,可著實要累慘了!”


  李商隱看著張翊均的眼神中不無擔心,語調在責怪中帶著些難掩的後怕“也是多虧翊均兄命大,下次……若再得任何線索,如要查訪,都得帶上我!不可再獨自行動了!”


  李商隱頓了頓,似是覺得方才那話程度還不夠,便又接著補充道“畢竟……那可是潁王殿下之命,讓我協助你查案的……”


  張翊均笑了笑,現在的他還說不出什麽連續的話語,隻是輕輕道了聲“好”,聲音甚是微弱。


  “噢對了……”兩人寒暄完,隻見李商隱想起來似的從懷中掏出一枚物什,“這個義山記得似是翊均兄的……”


  李商隱小心地將那物什塞到張翊均手上,張翊均微微垂眼,手指肚輕撫著那方寸物什一端的鏤刻細紋,他稍微想了想,覺出來此為何物。


  焉耆王印,楊綜的遺物,時至今日,他始終帶在身側……


  張翊均眼神中泛起感激,右手緊緊地攥了攥,微微頷首,算作道謝。


  李商隱眸色中頗有些好奇,側身坐到張翊均床沿處,“這枚白玉,成色甚佳,想是價格不菲,卻不知是何來曆?”


  李商隱話音剛落,他驀地想起來張翊均此刻恐怕說不成句,便又連忙道“翊均兄不必現在告於我……啊不不,如若翊均兄想說,往後有機會再說便好……”


  見李商隱這小有慌張的神色,張翊均抬起唇角,勾出淺笑,輕描淡寫地道了句“一個朋友所贈……僅此而已。”


  李商隱點了點頭,但從他的神情卻能看出,他還想再問些什麽,卻似欲言又止。


  “現是申初,殿下正在小憩,聽說昨晚一夜未合眼,”李商隱徐徐起身,整了整新換上的錦袍,緩步走向門扇,回首道“翊均兄再歇息會兒吧,醫官先生說,大約再須一二刻工夫,毒便會自行消散,義山稍候再來……”


  目送著李商隱退出去後,張翊均一閉雙眼,旋即,沉重的睡眠和著濃濃的黑暗便徑直向他壓來。


  張翊均再次醒來時,已不知時辰幾許,窗外的夕陽弱了許多。他動了動手腕,先前的刺痛感已覺不出了,迷毒似已消退,他終於能完成起身、踱步等一係列動作。


  在床頭的紫檀案幾上,整齊地疊放著他先前身上所穿的常服、蹀躞、襆頭、鞋襪等物。張翊均纖長的手指小心地在常服上掃了掃,潁王所賜藩王令牌似乎完好無損地藏於內襯,讓他心裏長舒一口氣,便將其小心地取出。


  張翊均又稍稍在常服內側的布囊裏摸了摸,卻摸到一小塊略有些硌手的物什。


  張翊均將那物什從內側布囊裏取出,發現這竟是一枚雕花玉佩,做工極為精美細致。端詳這玉佩半晌,張翊均神色迷茫了一瞬,繼而麵色陡變……


  全連上了……


  所有失卻的記憶,全連上了徑直往北的暗渠、柚木門、頭覆麵甲的兵士、拱形甬道,以及……


  “滿室的刀戈劍戟……”張翊均喃喃自語,不禁打了個寒戰。


  但當一切都被回想起來之後,事情卻變得更為撲朔迷離。


  張翊均心忖道,暗渠設計向來講究深藏不露、惑人視聽,最不濟也須內伏機關,或是遍布曲折岔路。


  然而玄都觀的暗渠卻與這一切背道而馳,暗渠入口並無機關,內裏除卻深埋地下,漆黑一片外,並無甚稀奇之處,張翊均也不記得曾於何處打彎,完全像是個外行人所為。


  此疑點一也。


  至於疑點二嘛……


  張翊均再次確認了一遍自己身上並無甚傷口,四肢活動也無大礙。


  此乃蹊蹺之處,首先凶手並未取走自己身上任何一件物什,就連手中這塊在暗渠內發現的雕花玉佩也未曾拿走,而此玉佩放置位置與藩王令牌不同,不過是置於常服內側一縫合布囊內罷了,不存在難以發現的情況。


  而且……自己是闖入者這一點,誰都心知肚明,為何僅僅是將自己迷暈之後,又大費周折地送出暗渠、扔在崇業坊呢?

  再有,那扇柚木門後又有些什麽?暗渠最終會通往何處?眼下張翊均統統不知。


  不過……


  張翊均肅然心道,盡管有如此多的疑點,但他已十分肯定,昨夜前往的暗渠,與“鬼兵”一案的關聯或極為緊密。隻因那處甬道隔間內,陳列的刀戈劍戟足足夠裝備一滿滿折衝府上千人。


  門扇傳來了“嗒嗒“的敲門聲,張翊均現在還暫時不能大聲說話,便緩步行至那門扇前,向內開啟。


  潁王與李商隱立於門前,他們驚詫於張翊均竟自己下床開門,不由擔心張翊均是否有逞強的嫌疑,因為十六宅醫官的意思是讓他歇至酉戌時分。


  “翊均……你可無事了……?”潁王關心道“若稍有不適,今夜在此歇息便好……”


  然而張翊均的回話卻讓他們兩人著實一驚,李商隱更是麵色矍然,半張著嘴足有一息工夫。


  張翊均目色灼灼,叉手直視潁王“殿下,長安……或兵變在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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