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鬼兵迎駕 第二十四章 位極人臣
太和五年,十月壬午,辰正二刻。
長安,長安縣,光德坊,張府。
張府雖不大,其位置卻毗鄰流經光德坊的永安渠,周遭並無商鋪,位置遠離京兆府衙所在的一曲,距離坊內中心十字街亦有數間宅院相隔,因此甚是清淨。
王氏一改在王府細釵禮衣的著裝,為出十六宅避人耳目,她換上了府中女婢的裝扮,銅釵支起螺髻,一身冷色窄衫裙,頭頂薄紗帷帽以遮住麵容。
自從八年前入宮被賜予潁王後,王氏平日裏唯有潁王遊獵之時才相伴外出,後來潁王癡迷修道煉丹,常常於府中辟穀數日,她也隻得在那不大不小的王府深院內自尋其樂,遣女婢仆役外出打幾支玉簪、購置些香薰、打聽些坊間傳聞,甚至連潁王讀過的那些道教經典,她現在也都能倒背如流。王氏早忘記上次出十六宅是何時的事了……
此刻王氏獨立於張府朱門前馬靠旁,站姿優雅。一襲雙轅車停在不遠處的巷口。王氏猶豫半晌,美眸凝在朱門鋪首上思忖片刻,張翊均行蹤不明,眼下毫無線索,偌大的長安城,尋起來如大海撈針,來張府是她目前能想到最保險的辦法。這樣想著,王氏抬起纖纖玉手,用虎頭鋪首輕叩門扉。
北風卷過,女婢的服飾遠不比王妃出行所穿的玄色錦袍那般厚實,讓王氏不禁下意識地伸手攏緊身上衫裙的交領。
過了很久府內都還未有動靜,王氏便又敲了敲府門鋪首,這回不多時便聽得裏麵有人邊打哈欠邊道著“來了來了……”
府門向內開啟了個縫,一名看年歲方過弱冠的府上仆役小心翼翼地探了探腦袋,兩眼伴著狐疑,視線在這素不相識的“女婢”身上掃了又掃。
王氏回了回神,想起自己扮作婢女模樣,便朝仆役屈膝一禮。
那仆役稍稍回了個禮,搔了搔腦後,看樣子似是剛睡過回籠覺,語氣中仍滿是疑問道“敢問娘子是……?”
而後才道“奴乃貴府小郎君好友家養婢,來代阿郎尋貴府小郎君,還望足下代為知會……”
“小郎君?”這仆役看來是新進府未多時,因此想了片刻才將王氏口中的“小郎君”和人對上號,“小郎君許是清晨便出府了,某醒來便不見他,莫不是是同阿郎一齊往西市了?”
西市?
王氏心中閃過一絲驚疑,這可與殿下半個時辰前告於自己的【昨日借藩王令牌與張翊均,或許於深夜去查訪線索】這一說法相差甚遠。
不過也許這仆役本就對此不大清楚,王氏瞅了瞅他睡眼惺忪的樣子,怕是剛醒不過多時。
話說回來,張翊均不在固有可能,不過聽這仆役方才所說,張父也不在?
王氏道出心中的疑問後,那仆役許是放下了些警惕心,便將府門稍稍開大了些,揉了揉眼睛道“錫伯一大早便隨我家阿郎出府,怕是都往西市置備阿郎往東都的行裝了……怎麽?貴主人尋我家小郎君卻有何事?”
王氏斂聲編了個理由道“今日我家阿郎本同貴府小郎君有約,卻遲遲不見人來,故特遣奴尋至此……”
那仆役又打了個哈欠,而後搖著頭道“我家小郎君也是經常早出晚歸,每日也不知是往何處去。”那仆役頓了頓,隔著薄紗在王氏臉上著眼片刻,生怕眼前的“女婢”無功而返被責罵,便又道“足下若不著急回返複命,或可在此稍候,過會兒我家阿郎若回府,可詳問一番?”
王氏一時犯了難,西市過半刻才會開市,置辦往東都的行裝小說亦須一個時辰,如果在張府得不到訊息,那她便將在此白耗工夫。
而且張翊均下落不明,王氏覺得,耽擱時間越久,情形便越凶險。潁王不敢將此事交予府中仆役婢女,而交予自己的原由,恰恰在此。
王氏決定相信自己的判斷……
正當王氏準備謝過仆役時,那仆役卻終於像是從回籠覺的迷糊中清醒過來,像剛想起來道“對了!近幾日府裏來了個舉子,前幾日小郎君回來後,兩人經常同出同歸,不知他清不清楚……”
“舉子?”
“正是,叫李商隱……”仆役點點頭,“娘子稍候片刻,在下叫他過來……”
王氏在記憶中細細搜尋了片刻,確實憶起潁王在送自己出府前有提到此人,似是在協助張翊均查案,倘若屬實,此人必然會知道些張翊均的去向,便又駐足等了會兒。
少頃,借著半開的府門遠遠望去,方才的年輕仆役正領著一身穿靛藍圓領袍的年輕人,穿過二門,朝這邊趕過來。
這年輕人臉上稚氣未脫,眉眼青澀,年歲看起來隻略約十七上下,倒讓王氏有些驚訝,這舉子竟這般年輕。
他就是李商隱?王氏心疑道。那仆役把人帶到後,便分別向王氏和李商隱各施一禮退了下去。
李商隱似乎方才在作文,王氏注意到他的袖口有兩處新沾的墨跡。
不及王氏開口,這舉子卻先滔滔不絕地自我介紹了一通,什麽皇唐宗室、學遍古今、師從名家之類,說話文縐縐的,此刻讓王氏聽來很是心煩,這人真的在幫張翊均查案嗎?
“敢問小娘子來尋商隱所為何事?”
王氏收斂心神,眼下毫無線索,既然此人大王提起過,卻也隻得死馬當活馬醫了,便輕啟朱唇,低聲道“奴自潁王府來,為替殿下尋張翊均所在,懇請足下鼎力相助……”
李商隱聽了,登時神色一驚,卻不知是驚異於王氏來自潁王府的事實,還是張翊均的行蹤已失,竟囁嚅半晌才問道“翊……翊均兄未往十六宅去?”
“足下竟也不知嗎?”雖說王氏本未抱很大希望,但真的聽李商隱這樣問,心裏已涼了半截。
“商、商隱昨夜記得翊均兄早早歇息了,”李商隱有些手足無措地道“今晨寅初商隱起身梳洗,亦未見翊均兄,想是往十六宅去了,便練筆作文直至方才……”
王氏兩眼一眯,細忖俄頃,張翊均來長安想來不過三四日,聽殿下說起,似乎眼前這舉子始終相伴左右,便問道“張翊均近日可曾與足下往何處去?”
“那可多了……”李商隱掰著指頭細數,“平康裏、丹鳳門、胡姬酒肆……”
“可有何處蹊蹺?”王氏直接打斷道。
“呃,且容商隱細想……”李商隱自幼有著過目不忘的本事,不過也因此記憶甚是浩繁,“蹊蹺倒不曾,不過商隱記得翊均兄在玄都觀……”
王氏並不給他再喋喋不休的機會,果決道“上車!”
巳初。
長安,萬年縣,昌樂坊,穆府。
宮中隔日一常參,昨日已朝,今日朝中百官隻須巳正前往各自主事之所辦公即可,例如六部諸官往中書省,尚書諸吏往尚書省。
穆府正堂內,與其餘朝中四品官員屋宅陳設不同,穆府樸素得有些寒酸,時節入冬,正堂內甚至未生起炭火。穆慶臣正倚在鬆木幾旁,手捧著書脊開線的《貞觀政要》,讀得出神,以至於有人輕叩門扉數次,他竟渾然未覺。
“阿郎……”
“阿郎?”
來人已緩步入內,連喚了兩聲,穆慶臣這才將目光從書本上移開,認出來人是自己府中親事王師文。穆慶臣小心地將書本合上,閉目捏著鼻梁上端,語氣中稍有疲憊地問王師文有何事。
“阿郎,馬給您備好了,”王師文年歲三十出頭,探身道“已是巳初了,該往尚書省了……”
“好,好……”穆慶臣說著,便拿起茶盞吹了吹,啜了一口,“飲完茶便走……”
王師文唱了聲喏,卻又有些在意地回身彎腰道“阿郎……聖人都許諾讓阿郎做宰相了,這兩日過去了,為何今日仍未有消息啊?”
穆慶臣聞言輕放下茶盞,默然良久,他昨日已有耳聞,由於自己的升遷過速,拜相的流言也如野火般迅速傳開,似乎有人已向聖人勸諫了此事。如此看來,拜相竟如空中樓閣,可望而不可即。
穆慶臣淡淡道“聖人自有聖裁……”
王師文無奈,便又施一禮,正要退下,卻聽得府門外傳來一似走馬吏拖長的高聲傳喚“尚書左丞、翰林學士、知製誥,廣平穆慶臣,開門延接詔命!”
穆慶臣聞言,登時起身,撣了撣身上因浣洗多次而略顯褪色的朝服,而後和王師文一同趨向府門。
一名仆役將府門開啟後,從門外便匆匆走進一胖胖的青衫宦官,身後緊跟一名身材瘦削的走馬吏。
青衫宦官在穆府中稍稍環視片刻,前額微微皺起,他驚詫於穆府內的“幹淨整潔”,卻並未多說半句,便伸手從走馬吏手中接過一卷錦帛,軸上金玉相飾,王師文見了,心中竟有些許忐忑。
莫非這便是……
“詔命至!”
穆慶臣和王師文以及府上一眾仆役皆伏身下拜。
帛詔徐徐展開,青衫宦官朗聲念道“製曰出納大命,宰司元化,調四氣以統和天人,貞百度以鎮安夷夏,必資髦傑,用委鈞衡。朕嗣守丕圖,思宏至理,萬物之重,屬於台臣……”
院內栽種的柳樹枝條墜下來幾滴晨露,在地麵上滲起幾抹水暈,穆慶臣看在眼裏,竟感覺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九年前的那一日,在明德門外的柳枝上,似也凝滿了晨露。
“……君義與慶臣兄,同科進士,出身同鄉,此生識兄,乃君義三生有幸……”
“……然君義三尺微命,一介末吏,上書規諫,卻徙忠州三千裏,還望慶臣兄莫學君義,務必珍重!”
“欸,男子漢大丈夫,流什麽眼淚?”成君義笑著拍拍穆慶臣的後背,順便拂去穆慶臣肩頭的雪花,“踐行的話都讓我說了,怎麽倒像是我送別你了?”
見穆慶臣一言未發,成君義寬慰道“好了,你老老實實往上爬,待某日慶臣兄身居高位了,再將小弟我從忠州拉回來便好了……”
穆慶臣不住地點頭……
然而彼時的他卻從未想到,這道別竟是永別,而北司……竟又那般喪心病狂。
青衫宦官抬高了些語調,詔書已念到了最後一句“……敬戒厥位,永孚於休。可擢穆慶臣正議大夫、行尚書右丞、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勳賜如故!”
“恭賀穆公,位極人臣,”青衫宦官滿麵堆笑地將帛詔合攏,躬身向前拱手,又自我糾正道“噢不對,該稱呼……穆相公了!”
穆慶臣謝恩後,無比鄭重地抬首接過帛詔,他的麵色平靜如水,雙眸卻似燃起熊熊烈焰。
君義,卿之所托;慶臣,未敢忘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