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鬼兵迎駕 第二十二章 暗影重重
太和五年,十月壬午,子初。
長安,長安縣,崇業坊,玄都觀。
崇業坊位於城南,三更時分,夜色已暮,坊內就此陷入沉寂,徒留金吾衛於坊間巡夜。
張翊均身服褐色翻領,一身仆役打扮,他背靠著坊牆內側,從懷中掏出一小卷竹紙,上麵清晰地畫著崇業坊內的水渠、街巷,以及玄都觀的院牆範圍。
隔著一排商鋪傳來了腳步聲,張翊均忙將竹紙收起,他側耳細聽過去,臨巷間似乎傳來有節奏的木柝打更聲。
原是打更人,張翊均暗道,他抬頭仰望了下夜空,雲層稀薄,月華將開,他估摸著時辰將近子初了,便整了整襆頭,移步北曲大街。
張翊均剛一轉過街角,竟遠遠地望見一盞明亮的紙籠燈在大街中央搖動,直朝北曲這一頭而來。
他心中一沉,金吾衛?
這運氣得多不巧……張翊均心裏念著,也隻得硬著頭皮沿街而去,自然就被金吾衛厲聲攔了下來。
這兩名金吾衛卒皆身披明光鎧,似是京兆萬年人氏,說話一股京兆腔,言語略有吞音,即便張翊均已拿出十六宅印綬,金吾衛卻仍不肯放行。
當聽得更鼓聲響起後,張翊均這才明白這兩名兵油子打的是何主意,隻見兩名兵士相視一眼,一齊邪笑著望向張翊均。
個子稍矮些的金吾衛卒身形膀大腰圓,麵頰上生滿了黑逡逡的虯須,語氣頗嚴厲道“足下雖有印綬,然三更已至,縱是十六宅印綬業已不中用,足下知否?”
另一名身形瘦高的衛卒嘴稍有些歪斜,聽了同伴的話便連連附和了起來,同時還故意地搬出《唐律》道“……這也不是小卒二人為難足下,實是唐律嚴苛,我等不敢違啊,京師犯禁,須杖責五十。”
張翊均剛要有所表示,那矮壯兵士則嗔怪地杵了杵同僚,而後麵朝張翊均訕笑了一下,自顧自地接道,“不過……誰人願受皮肉之苦?”言訖還煞有其是地略約向張翊均探了探身,壓低了些許語聲。
“……看在足下持有十六宅印綬的份上,必與王府有來有往,想必腰囊甚鼓,何不消財免災,與某二人結為好友,如何?”
兩人言罷默默望著張翊均,靜等著張翊均的回應,張翊均隻覺這兩人眼神竟像是在凝望著一錢袋子。
看著這兩名金吾衛你一言我一語,張翊均倒覺得這二人適合去做排戲的俳優。而且此二人估計沒少幹這般勒索財貨的勾當,恐怕也沒少得手,想是算定了張翊均一仆役打扮之人不能奈他們如何,因此言語中自也是毫不客氣,誌在必得。
“二位軍爺,”張翊均隻得抖抖袖子,攤了攤手,學著那矮壯兵士的口吻道“在下屬實身無分文,緡錢自是沒有……”
許是這回應出乎他們的意料,兩名金吾衛臉上的笑容先是一僵,爾後轉為略有陰沉的麵無表情。
“……倒不如說,在下就算有錢,也不會交予二位軍爺……”
張翊均話音剛落,崇業坊門前的氣氛便霎時變得凝重而劍拔弩張,那矮壯兵士左手在腰間搭扣上壓了壓,張翊均知道這是握慣武器的小動作。
崇業坊道教禪宗之地,嚴禁血光,張翊均知道這兩名金吾衛不敢輕易動手。但他也懶得再在此扯皮,便將蹀躞的袍服下擺向內一撥,露出了栓於內襯束帶的藩王令牌。
張翊均細看那兩名金吾衛卒臉上的表情變化,更印證了他先前的判斷此二人屬實適合去做俳優伶人而非衛兵。
十六宅印綬很多須出入王宅之人皆可持有,甚至包括染坊染工、香鋪伴當、將作木匠,這也正是這兩名金吾衛方才敢於如此刁難張翊均的緣由所在。而藩王令牌則截然不同,這一點從這二人由方才的咄咄逼人到現在的跪立叩首,便可見一斑。
“賤卒罪該萬死,懇請恕罪!”
張翊均冷冷地瞥了兩人一眼,便匆匆趨入裏坊,沿著主街往中曲而去。
這兩名金吾衛卒雖仍伏在地上,久未起身,那矮壯衛卒卻有意無意地扭頭回望,似是望著張翊均的身影去向。
子正。
為免先前的情形再次出現耽擱時間,張翊均一路上盡可能由小巷穿梭,避開主街,用了小半個時辰趕到了玄都觀南院牆對側的民房。
玄都觀周遭靜悄悄的,唯有遠處不知哪裏傳來幾聲犬吠。道觀也一改昨日清晨的熱鬧,聽起來內裏道士似是早已各回旁殿宅院歇息。
張翊均伏於一處街巷轉角處,發現道觀南門口的門房正打著瞌睡,看樣子似是早已睡熟。
張翊均為了保險,決定翻牆而入,他壓著步子迅速穿過主街,行至玄都觀西側一段院牆前。
此處院牆雖然相較別處高聳,卻並非磚牆,不過塗有白漆的夯土牆而已,且時日已久,不少牆皮早有剝落,露出坑坑窪窪的夯土槽,恰好可做落腳點,由此更好攀爬一些。
張翊均將袍服挽起,繼而躍上牆頭,西偏殿正正好地遮住了他向內望的視線。
張翊均又稍稍往坊內掃了一眼,確認無人盯梢後,便縱身躍上西偏殿宇頂部,由於此殿內正是一些道士的安歇之所,張翊均便盡可能躡手躡腳地壓低身子,沿脊而行。
晚風微涼,天淨雲開。
玄都觀內殿宇相接,張翊均很快便來到了前日他與李商隱敬拜的最內三清殿,借著清澈月光和觀內零星的照明燈籠,從殿宇頂端俯瞰下去,許是由於平日裏的熙熙攘攘,張翊均從未覺得遠處靈官殿與三清殿間偌大的廣場竟是此等宏偉。
三清殿再往東便是那日觀內大師兄講道的高台以及矗立其後的東內偏殿。張翊均小心地瞅了瞅殿宇周圍,似乎並無一人。
事不宜遲。
張翊均心道著,從懷中掏出一紫藤繩套,在三清殿東側飛簷處拴好,繼而嫻熟地握緊藤繩穩穩地縋下去,又稍一向外側使巧勁,紫藤繩便從飛簷處脫落。
若他記得不錯,那名失掉右耳垂的玄衫男子,便是消失在東內偏殿後方的關公廟中。
偏殿後並無任何火燭燈籠照明,十分昏暗,張翊均隻得借月光向前,步入那下沉的平台,沿著鋪陳淩亂的石板路向前。
張翊均自覺來此實際上有賭博的成分,此下沉平台周圍院牆足有先前西側夯土牆兩倍之高,且皆青磚砌成,新近塗有清漆,無處下腳。倘若那座關公廟並無蹊蹺,或是張翊均發現不出藏於其間的暗渠,又或是鬧出太大動靜為人所發覺,任何一環出現紕漏都會將他自己置於極為凶險的境地,若有人來此查驗,便好似甕中捉鱉,屆時殿下亦會受牽連……
張翊均深吸一口氣,嚐試讓略有混亂的心緒平複下來。
相信直覺……
雖然那玄衫男子以及觀內的疑似暗渠與張翊均所追查的“鬼兵”一案聯係仍不明朗,但是礙於張翊均除此而外於長安屬實毫無線索,因此不能放過任何一絲疑點。
不過……假如此處果有暗渠,此為崇業坊,地居城南,在此處開挖暗渠究竟有何意義?
張翊均轉念一想,況且,就算此處平日偏僻無人,卻也靠近三清殿,玄都觀又怎麽會對賊人私挖暗渠至觀中毫無察覺?那名玄衫男子前日裏並未有特意避人耳目,為何玄都觀內道士似是對其視而不見呢?如若清風道長前日能清晰地看見張翊均從偏殿一側通過,為何卻偏偏瞅不見那名男子?巧合嗎?
難道說……
張翊均心中一驚,步速竟隨之一緩,莫非觀內道士皆是知情者?
張翊均抬頭發現自己已立於關公廟前,內裏鴉雀無聲、暗影重重。他又回望來時的方向,身後無人尾隨,唯有天邊一輪彎月靜默相伴。
張翊均於廟前凝步半晌,從懷中掏出一柄備好的火折子,卻略一遲疑,將火折子又放了回去。
裏麵似乎並非漆黑一片,好像有投過來微弱的燭光。
張翊均欠身緩步而入不多時,便迎麵於昏暗中望見一雙熠熠放光的眼睛,硬生生將他嚇了一跳。
待再定睛片刻,張翊均才發現那原是一尊等身關公銅像,手持一柄青龍偃月刀,其下供奉著數盤瓜果葷腥,兩側各有一盞未燃盡的殘燭,方才張翊均看到的那放光的雙眼,便是由於燭光在銅像上的反光所致。
虛驚一場……
張翊均環視一番這略顯逼仄的關公廟,用腳步認真比對了一下。這關公廟寬有十步,進深倍之。如果說此處門臉在建築恢弘的玄都觀內甚是格格不入的話,其間的陳飾和寬窄則更讓人難以將此處與玄都觀相聯係,倒說是某處不知名的山神廟更為貼切。
此狹小之處會有暗渠?
張翊均又小心地將耳朵伏在四周牆壁上,四處輕輕地用指節敲了敲,聽起來都無甚蹊蹺,看來此處至少與杜黃裳別業中的機關暗渠不同,許是更為隱蔽。
廟外似乎起風了,一陣穿堂風吹過,竟同時將關公像前那兩盞本就搖曳的殘燭吹熄了,隨後從燭芯處騰起兩股白煙,霎時間關公廟中便遁入黑暗。
等等……
穿堂風?
若是機關暗渠,平日裏必然會嚴絲合縫地與周遭牆壁或是地麵相扣,不會留一絲縫隙,更不會有穿堂風。
張翊均燃起火折子,將目光再一次地落在那尊等身關公像前,關公像被雕鏤得栩栩如生,其下有著高約一尺的青銅基座。
莫非……並無機關?
趁著穿堂風仍未減弱,張翊均忙將火折子分別湊近方才那兩盞殘燭的位置,火苗隨風而動,跳動的火焰共同指向一個方向……
張翊均口中念道“罪過罪過……”而後將供奉的幾盤瓜果從關公像前取下,跳到奉台上,將雙手抵在銅像兩股處,彎腰用力一推。
出乎張翊均的意料,基座下方似乎有某種軸承,推過一處卡槽後,銅像便借著慣性向後滑開。
張翊均見狀連忙起身,險些沒有維持住平衡。
基座原先所在的位置出現了一方洞口,一側釘有架木梯,直通向狀若深淵的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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