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鬼兵迎駕 第九章 玉樹臨風
太和五年,十月庚辰,子初。
長安,萬年縣,十六王宅。
大王這個稱謂,在自己府上,也就隻有一個人才敢這樣稱呼自己……
潁王扭頭看去,自己的側妃王氏正向自己斂衽施禮。
潁王便吩咐下人們都先去休息,在婢女們都退入二進院落後,李瀍這才仔細地看了看王氏。她身著繡著牡丹的褐邊淺粉細釵禮衣,衣內是一襲淡紫絲綢衫,腰間似束非束的銀線繡緞,襯出來出水芙蓉般的纖頎身段,衣服內襯沒覆蓋的鎖骨肌膚,宛若孤瘦雪霜。
李瀍略有驚訝地問道“你怎麽還沒睡?”
王氏低頭行禮道“妾身自知聖人與大王設宴於十六宅,可是不知為何,今夜妾身甚是想念大王,便想等大王回府同大王同時就寢,幸而等到了。”
不得不說,王氏微微低下的頭,確讓李瀍不由得有些心動,即使未有過多梳妝,白淨的臉龐卻不失明豔端莊;正所謂著粉太白,施朱太赤;慧眸靈動,卻嬌而不媚;最是那額頭上的一抹鵝黃鈿,可謂豔色生輝。
王妃抬頭看向李瀍,兩人四目相對之時,方才幾乎整晚甚是嚴肅的李瀍,眼神中竟也隨之脈脈含情。
“你不用這樣提醒我,”李瀍伸手碰了碰王氏水靈靈的臉頰,莞爾一笑,“我記得的,當年就是今天,父皇把你賜給我,那時你正值豆蔻,我將過總角,想來也八年過去了。你是不是因為這個才等我到現在的?”
王氏臉霎時紅了,“妾身的小心思,大王都心知肚明。”
“時間還不算晚,方才我也沒喝多少酒,你去給我準備下,我去後園自己再喝些吧。不過也莫麻煩下人了,你忙完後也早歇息。”
王氏低頭唱了個喏,便就此退下了。
和太宗貞觀年間的長安城中動輒占據半坊乃至一坊的皇子、公主府邸不同,坐落於十六王宅中的潁王宅並不大。和所有在十六宅居住的諸王宅院一樣,不過是個三進的院子,有前中後三殿,再外加一座後園。正門正上方掛著一塊金漆紅木匾,上書楷書“潁王宅”三個大字,字體勻衡瘦硬,筆法虯勁有力,顯然出自當朝諫議大夫柳公權的手筆。
第一進院落中央放著天子前年賜給皇弟潁王的珊瑚樹,高約一尺半,枝幹參差扶疏,顏色經過打磨通紅有光澤,即使在夜晚也能泛著淡淡紅光。第二進院落種了幾棵柳樹,早在李瀍十二歲出閣,住進十六宅的時候,柳樹就已在了,據說是父皇——穆宗皇帝栽種的。如今長得垂直挺拔,每逢時節入夏,便是枝繁葉茂,風吹柳花滿園香。而今入冬,看著枝條隨風拂動,倒也給了潁王一種莫名的安心之感。
李瀍穿過兩進院落,脫下道袍,換上深紫親王常服邁進後園,拿起放在後園煉丹爐旁的道家拂塵,在石凳上坐下。時已入冬,颯颯西風,吹得院內遍栽的秋菊花瓣滿地,子正時分的後園涼爽沁人。王氏在李瀍更衣的半刻已在後園的石桌上擺好了細頸銀酒壺和白玉酒杯。
是夜,月光清澈。
王氏總感覺潁王有些心事,往常的潁王隻顧著煉丹,張翊均還在長安時,兩人對著道家的經書一讀一坐就是一個下午。後來張翊均遠赴滑州、又往西川後,潁王也偶爾叫宮裏的道士趙歸真過來求仙問道,兩人一起悶在後園煉丹爐旁幾個時辰才出來。可是今天的潁王,在宴席過後卻像換了個人,雖然看向自己時還像以前一樣笑著,但是目光移開的時候卻又緊鎖眉頭,不知在思慮些什麽。
這樣想著,王氏悄悄把後園的門開了一條縫,卻發現潁王竟一反常態地脫下了從不離身的道袍,換上了藩王的深紫常服,也係上了白玉腰帶。傾瀉的月光照亮了潁王有棱角的英俊的臉,身材魁偉的他此刻卻又顯得儒雅非凡。
“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抬頭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
不知為何,看著此時此刻的潁王,王氏心裏想起了杜子美的這句詩。自己小時尚為歌女時便學唱了這首《飲中八仙歌》,後來因善歌舞被進獻入宮,旋即被穆宗皇帝賜給了潁王,這之間八年再未唱過。
誰知潁王像是感受到了王氏的存在一樣,看向這邊道“別藏了,我看見你了。”
王氏一臉慌張地打開門邁進後園,險些被門檻絆倒。
“不是讓你休息嗎,這麽晚了有何事?”李瀍問道。
王氏整了整衣服跪下來,眼神澄澈,“妾身隻是擔心大王,看大王今晚似乎心有所慮,想來為大王分憂解難。”
李瀍歎了口氣,便拉王氏坐到自己旁邊。
“我所思慮的,你怕是力所不能及啊。”
“大王思慮所在,莫不是朝堂?”
李瀍一怔,看向王氏,“正是。”
“妾身或可為大王解惑一二。”
李瀍笑道“你每日不過深居王宅,極少出府,如何得知那廟堂之事?”
王氏抬起清澈的雙眸與李瀍相視,言語中甚至還帶有些自信。
“大王有所不知,每次趙歸真來為大王講道,一來就是幾個時辰,妾身為了打發時間,都會和他的那個小道童聊上好久。”
“你是說,那個趙歸真的道童?叫什麽來著,好像是……”
“叫阿朓。”
“噢,想起來了,趙朓,那個眉清目秀的小子。”
“趙歸真雖隻是道士,然而因為常出入宮禁,知道不少朝中之事,又居於平康裏,聽說許多坊間傳聞。阿朓自然也耳濡目染,”王氏目不轉睛地看著潁王,接著說道“妾身也就從他那裏知道了一些十六宅外麵發生的事,不知道會不會幫到大王。”
八年以來,即使到了弱冠之年,從敬宗皇帝被弑殺後,朝中黨爭肆虐,凶險的政局也讓潁王選擇遠離權力鬥爭中心。出閣搬入十六王宅之後,更隻是潛心修道,所結識之人不過宮中道士。李德裕出鎮外藩以後,潁王亦極少與朝臣相交。全靠這樣,才不至於讓北司盯上。可以說,出閣後的這八年,逃避才是李瀍人生的主旋律。
潁王端著白玉杯沉吟片刻,又看了看王氏堅定的雙眼,不由得心中感慨,若是李德裕或是張翊均在,恐怕自己也不至於對朝堂發生之事如此無知,以至於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遠比自己清楚。
潁王讓王氏起身,二人相隔石桌而坐,“你可曾聽說過,朝中有個穆慶臣,新任尚書左丞?”
王氏明顯地感覺到,今日的潁王的確不同往日,即便是她也從未見過潁王如此嚴肅認真的眼神。
“這……妾身還不太清楚,但是此人確實聽說過,”王氏想了想道“敬宗皇帝寶曆年間時,他還隻是禮部員外郎,後來很快轉任翰林侍講學士,後來聖人即位,隻用了五年就升到了現在的位置。據說,此人從不結黨,與牛思黯和李宗閔都隻是點頭之交……”
王氏頓了頓,須臾接著道“以臣妾愚見,他的升遷,或是為了讓南衙學習吧。”
潁王抿著嘴,意味深長地看了看王氏略顯嬌俏的眉眼,微笑著打趣道“這就是你說的不太清楚?你可比我這個‘不太清楚’的清楚多了。”
王氏嫣然一笑,“因為……臣妾確實不知,穆公升官如此迅速的緣由。”
“你這倒說到點子上了,”潁王放下白玉酒杯,緩緩起身,“雖說尚書左丞是正四品,但是掌侍進奏,參議表章,得見天子,他又兼任翰林學士,參掌機務,知製誥……”
李瀍說著自己便陷入了沉思,王氏知道,潁王思考的時候最好不要打擾他,便隻是靜靜地坐在石凳上,看著潁王眸色閃動。
即使席宴早已結束,但是李瀍心中卻還是有一道陰影揮之不去,更讓李瀍鬱悶的是,他竟想不出個所以然,到底是什麽讓他如此心有所慮。可以說,數年間,由於一向不關心政局朝堂,把心思都放在了修道遊獵之上,縱使天資聰穎,此時想馬上弄明白這朝堂之間發生的事情,潁王也頓覺力不從心。因為李瀍怎麽也沒想到,那大明宮裏的利益糾葛,各方勢力盤根錯節竟到了這種地步。
王氏像是猜出來李瀍的內心似的,起身輕撫著自己丈夫寬闊的後背,輕聲細語道“臣妾記得翊均在長安時,每有思慮,便喜歡自己一人言語,很快便能理清。王爺心有所慮,不如講出來,不然總是一團亂麻,徒增憂思……”
潁王看了看王氏,手不自覺地輕拂一下她的麵頰,情不自禁地笑了。潁王想起來張翊均一個人思考的時候,表情認真得像尊銅像,那時李瀍總喜歡過去搗亂,張翊均卻能不為所動。
想來已經有兩年沒見了,潁王瞬間竟對那段時光有些懷念。
潁王便學著當初張翊均的樣子,也像是說給王氏聽,“王守澄權勢熏灼久矣,暫且不論;其黨羽鄭注,公然賣官鬻爵,早已惡名遠揚,聖人不可能不有所耳聞;當朝宰相牛思黯、李宗閔,同黨相護,三朝舊臣,素有名望,自前年兩人同年拜相後,共同排擠老師李德裕親近之人;而穆慶臣,無朋無黨,又約身謹潔,卻得受拔擢……”
李瀍腦中忽地一閃念。
“自相矛盾!”
李瀍和王氏幾乎異口同聲,王氏一抬慧眼,兩人四目相對。
“沒錯,”潁王深深地看了眼王氏,方才的閃念漸趨成型“……不論是王守澄的受寵,聖人對鄭注的姑息,還是公然結黨,貶斥朝臣的牛思黯、李宗閔,倘若沒有這個穆慶臣,一切都解釋的通,一切都顯得風平浪靜。”
“而如果加上穆慶臣,與朝中這些人相對比,卻無不顯得突兀。”王氏溫言補充道。
“與其說突兀,他的升遷才是這一切矛盾的中心。”李瀍麵朝菊叢假山,負手而立,表情舒緩了不少,“沒想到張翊均的思考方式倒還管些用……”
不知怎的,李瀍內心感覺在十六王宅的外麵,在那長安大明宮的凶險朝堂上,有一股莫名的暗流在緩緩湧動,遠非簡單的黨爭或是閹宦專權,而是更加凶險的鬥爭正蟄伏在風雨飄搖的帝國中心。但是具體是什麽,李瀍此時還毫無頭緒,至少從現有的信息來看,一切恐怕並不簡單。
潁王似是下定了決心,口中輕輕地念念有詞道“也許……本王確該做出些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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