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鬼兵迎駕 第六章 聖意難測
太和五年,十月己卯,戌正一刻。
長安,萬年縣,十六王宅。
從憲宗皇帝元和年間起,至今十餘年,王守澄傳過的口諭沒有一千,也有數百。而同時給如此多的宗室諸王傳口諭確屬頭一遭。
王守澄見所有人都匍匐在自己眼前,足有一瞬,嘴角勾起一抹寒氣逼人的冷笑,須臾又擺出了往日慈厚的神情,口齒清晰。
“……聖人言‘旬休吉日,朕本應幸十六宅,共敘在藩叔侄手足舊情。然則因事,恐難赴宴。可準此開席,特賜禦酒,務必盡興!’”
諸王叩頭山呼“臣——謝聖人恩!”
待在場的所有人都起身後,王守澄吩咐立在門口的綠袍宦官以及禁軍兵卒趕緊把宴席的賜禮呈上席間。
隨後,數十壺用精美飾金雕花玉頸瓶盛著的禦酒,被挨個小心輕放在每一位王爺麵前的席案上,足夠每人兩斛。
見這一切都準備停當,王守澄便掃視了一遍席宴,視線稍微在潁王三兄弟的身上多停留了片刻,微笑叉手環顧道“聖人仍有要事,老奴不便久留,還先行告退了。”
在場眾人紛紛朝王守澄叉手施禮“恭送王將軍!”
而後不過幾個彈指工夫,驃騎大將軍便帶著宮裏的隨從,如潮水般退離了即將十分熱鬧的十六王宅。
不知其他人如何想,潁王方才一直緊蹙的眉頭這才略有舒展,從王守澄邁進宅院那刻起僵直的腰身也放鬆了許多。
隨著原本負責主持席宴的宗正卿一聲高呼“開席!”宦官女婢們像排演好的一樣,拿起禦賜酒壺給每位親王倒酒,窄窄的壺嘴流出來不見一點浮渣的清酒,狀若清水,氣味卻醇香濃鬱,惹人貪杯。
從門外陸續走進來的十六宅女婢們,每一個都穩穩地端著果盤有來自嶺南的荔枝,淮北的橘子,甚至還有西域的葡萄。
而吃席,最不可或缺的自然是珍饈佳肴,雖然開席誤了時辰,但緊隨女婢們的宦官們呈上來的菜品,無論麵點、鮮肴,卻皆像是適才剛烹好似的,醬香撲鼻,端的是惹人滿口流涎。
據說這是每逢天子席宴對菜肴的特殊處理方式,“取薪柴數捆,置於銅鼎之下,內有木籠,可置菜碟數十於其上,其後內注泉水數鬥,上覆銅蓋,燃薪至水將沸未沸,水盡續之……”通過精巧的銅鼎設計以及燃薪技巧,可保證菜肴始終熱氣騰騰,卻又不會過於爛熟。
由於宴席設在戌時,按例諸王多數隻用過些午食,至今已有小半日工夫未填肚子,因此這席宴菜品更是從飯、粥、點心,到脯、醬、菜、羹……食材則從雞鴨鵝羊等家常,到牛熊鸛兔等野味,應有盡有,不一而足。
宴席正中央適時地傳來悠揚的琵琶弦音,那是宮廷樂師所奏的《長相思》作為席宴開篇曲。舞女亦隨樂燕居輕舞,嫻婉柔靡。
宴席隨著音樂響起逐漸喧鬧了起來。
諸位王爺有的已經開始起身相互敬酒,畢竟這可是天子口諭說讓席宴務必盡興的。
漳王李湊合著琵琶聲,跟著唱和起來“……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
潁王李瀍聽了,知道這是白居易今春的新作,早在今歲四月,便傳唱遍了東都的洛城紫陌,待到傳唱至京中繁華熱鬧的平康裏,某位清倌將曲調一變,頓時由悲戚傷春轉為歡快明朗,霎時風靡長安。
安王則已忙著去挨個給叔叔們敬酒聊天。漳王李湊端著一盞灌滿清酒的忍冬紋銀杯,湊到李瀍身側,悄聲道“‘大王’,不知九弟方才仔細聽沒有,聖人對王將軍可是恩遇有加啊,有什麽要事都須王將軍作陪。”
李瀍沒有看漳王,倒是眼睛微微向右看去,目光所向的方向坐著依舊表情木訥、不與人相談的光王李怡。
“先帝被閹宦劉克明等弑殺時,劉克明欲立絳王李悟,聖人尚為江王,”李瀍眼簾又快速垂下,看著女婢剛剛剝好的荔枝,仿佛不屑與光王四目相對“王將軍那時還隻是樞密使,於亂中誅殺劉克明,擁立聖人有功,況且王將軍曆經四朝,勞苦功高,能受聖人寵幸自然也是情理之中。”
漳王凝視著李瀍,似乎是想知道這是不是潁王真心所言,不過潁王潛心修道,辟穀已久,對朝廷政事素來不大關心,滿朝皆知。
況且漳王是和李瀍以及安王李溶一起長大的,對自己這個九弟什麽性情,漳王自信還是清楚的。他口中說出的話,如果不是真心,一眼便能看出。
與此同時,在大明宮,翰林學士院內。
天子令下,那金吾衛卒便快步行至學士院門口,爾後不多時,便見有一人身著正四品深緋色袍服,正亦步亦趨地向正廳而來。
馬存亮回憶起來,這個穆慶臣,似乎是新近擢升的尚書左丞,也確實同時兼任著翰林學士一職。
馬存亮年近花甲,為人低調,自從德宗貞元年間淨身入宮,而今已曆侍德、順、憲、穆、敬和當今天子六朝,見過的高官多似牛毛,卻也從未見過一個正四品官於旬休日深夜來訪翰林院覲見皇帝,而天子的急切態度更令馬存亮心中波瀾陣陣,讓他不禁感歎聖意難測。
然而委身內宮這麽些年,馬存亮也熟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行事準則。即使他禦劄盈幾,天香滿衣,北司與南衙的爭鬥卻從不涉足,朝堂中的黨爭也毫不幹涉,所作所為不過盡本職,忠於天子而已。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即便在過去的二十年朝中和北司明爭暗鬥,宮中內鬥血腥不絕,馬存亮能安如泰山,為曆代天子所倚重,為朝中大臣所尊敬,更為權勢熏天的王守澄所忌憚。
穆慶臣步履沉穩,濃眉下一雙英氣凜凜的雙眼目不斜視,從馬存亮所站的位置看去,那雙明眸正恰好反著四周銀燭的光,炯炯有神;高聳的鼻梁下橫著緊抿的雙唇。
穆慶臣走得稍近些後,馬存亮才注意到這個正四品大員竟隻身穿不加任何贅飾的官給綾羅緋袍,已有些因浣洗而泛舊,腰係七環金銙蹀躞帶,其上也不過栓了支筆囊罷了,別無他飾。
這讓馬存亮不禁對這看麵相年歲不過四十出頭的南衙新秀多了些敬意和更多的好奇。
穆慶臣的步速在進入正廳後緩了下來,而後停在距離天子禦座十步遠的位置,正要跪拜。
“穆卿不必多禮!”天子見狀,連忙起身伸手製止,“是吾深夜詔卿前來,多有叨擾的是吾才對,還請上座。”語畢後,天子將小臂一轉,手掌指著左側緊鄰天子禦座的坐席。
大唐以左為尊,天子讓穆慶臣落座的位置,可謂榮寵絕倫。
“臣……謝陛下隆恩!”
不出所料,穆慶臣也麵有誠惶誠恐之色,再三拜謝天子後,便在那席墊上正襟危坐,恭敬拱手,麵北而視天子。
“賜飲!”
馬存亮在天子的眼神示意下,朝立於穆慶臣身後不遠處的小宦官朗聲吩咐,須臾後,一盞新調好的白酪漿便呈至穆慶臣麵前案幾上。
這酪漿是長安特色,以酸酪勾以糖水,亦可以蜜水代之,乃一年四季解渴佳品。
無過多寒暄,天子直截了當地切入正題“前幾日穆卿所作《春秋注》,吾細細地看了,卻不曾想那日看完後心久難平,也等不得明日翰林侍講了,這麽晚將卿召來,為的隻想同卿秉燭夜話,共明《春秋》微言大義!”
穆慶臣聞言即刻鄭重拱手道“臣謹遵聖命。”
馬存亮雖然始終直視前方,並未向穆慶臣投以眼神,卻不知是不是幻覺,在穆慶臣語畢後,明顯地感到天子向自己的方向瞥了一瞥。
而之後發生的事更印證了馬存亮的感覺無誤……
“存亮……”天子輕聲喚道“想你昨夜幫忙準備十六宅宴,也一夜沒合眼了,吾同穆左丞不過是閑聊《春秋》,留幾個金吾衛宿衛在此便足以,你也回內宮歇息吧。”
馬存亮聞言,並未像彼時的王守澄那般有任何的遲疑,反而雙手插入袖籠,俯下身去,麵向天子回道“那老奴便先告退了,大家若有事,遣人喚老奴一聲便好!”
天子則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馬存亮帶諸宦官離去後,天子立時從禦座上起身,腰身筆挺,雙手緊握成拳,穆慶臣連忙起身想叉手行禮。
而讓穆慶臣都沒有想到的是,他胳膊還未抬起,天子下一刻竟直接執住了穆慶臣的手腕,而且不知為何,天子的手掌竟有些濡濕,神情霎時間嚴肅起來,一雙龍眸似火,言語斬釘截鐵“事不宜遲!卿速同吾入內室密商!”
清暉閣,馬存亮在往內侍省的路上,正在細思天子同穆慶臣深夜相商究竟是為了什麽?
天子素來嗜書如命,從繼位起便對《貞觀政要》愛不釋手,經常讀到深夜銅漏流盡、銀燭燃滅也不停歇。難道找穆慶臣真是為了明言《春秋》微言大義?
馬存亮腦中忽地一閃念,這才恍然頓悟這段時間……這短短的二刻工夫,正是派王守澄往十六宅傳口諭的時間關口!
恰在此時,馬存亮遠遠地望見從紫宸殿內走出一隊內侍,皆手持紙籠燈,其後緊跟著數名神策禁軍,直往蓬萊殿而去。馬存亮見了竟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隻因他望見,那領頭之人,正是驃騎大將軍王守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