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鬼兵迎駕 第二章 久別重逢
太和五年,十月己卯,午正。
長安縣,西市。
那女子語聲方落,張翊均便回首向店外看去,不禁容色一怔。
若循著張翊均的目光看去,隻見一貌美女子身著一簇杏紅連珠齊胸襦裙,站在一眾圍觀路人中間。那女子年歲大不過張翊均兩歲,卻在眸中泛著些許出嫁女子特有的成熟。她麵敷淡妝,白淨的額前綴著一抹桃紅梅花鈿,俊俏的眉眼同張翊均相仿,一樣生得一雙明眉皓目,正帶著同樣驚訝的眼神,與張翊均四目對視。
即便已闊別三載,自己的姐姐張翊煊的模樣,張翊均卻是說什麽也不會忘記的。
“阿……阿姊?!”
張翊均不由自主地叫了出來。
而下一彈指,翊煊竟撥開店門口圍觀的人群,亦步亦趨地奔進店內,跑到張翊均的跟前,兩眼目不轉睛,抬起右手的一刹那,張翊均許是回憶起小時總被阿姊扯臉蛋的記憶,不禁下意識地側臉躲了躲,不過最終還是將臉正了過去。
翊煊的右手在張翊均的臉上輕輕地摩挲了幾下,而後食指和中指在張翊均臉蛋上突然發力,在張翊均已綴著些胡茬的頰上狠狠地擰了下,一團紅紅的指印隨後暈開,疼得張翊均不禁眨眼呻吟了一聲。
但當張翊均再睜眼時,卻看到自己阿姊的一雙剪水秋瞳竟泛起了淚光。
“均兒出息了,在外麵孟浪整整三載,給你阿爺和阿姊連半封信都懶得寄了是不是?”
翊煊這話故意說得很大聲,惹得看懂了這一番姐弟久別重逢的圍觀路人和店內食客又開始了議論。這邊大娘將張翊均當作反麵教材,教訓自己家的小子,說什麽“你看看,這家夥混了三年,卻連飯錢都付不起”;那邊老父指著張翊均,一邊搖著頭,一邊嘴裏道著“真是個不肖子孫!”雲雲。
而店掌櫃卻未被這姐弟相逢的場景所打動分毫,口中嘖有煩言,凝目看向矮張翊均半頭的翊煊,頗有厭煩道“你便是這廝阿姊?”
翊煊聞言,卻並未將目光從張翊均的臉上移開,隻是抬聲應道“正是,不知足下有何指教?”
許是被翊煊毫不著眼的行為弄得頗沒麵子,店掌櫃知道這女子不清楚來龍去脈,便語帶嘲諷地添油加醋,咄咄逼人道“令弟可是好大的架子啊,沒錢吃飯,還一副我窮我有理的模樣,絲毫不把這大唐律法放在眼裏,攪擾得俺這小店無法經營,爾身為其姊,倒是說說……這怎麽辦?”
張翊均正要分辯,誰知這話竟讓麵相清秀的翊煊朝店掌櫃怒目瞪了一眼,“舍弟絕不會行此劣跡,足下莫要胡言!飯錢多少,兒自當付清便是,還請足下休得糾纏!”
翊煊言訖,店掌櫃一臉怔忡地愣在那裏,平日裏隻有他占別人便宜的份,今日卻沒想到,眼前這花信之年的女子竟能將自己頂撞來回。他正要反擊,卻驀地瞥見翊煊身穿的齊胸襦裙上垂下去的聯珠配飾,便連忙將嗓子眼的半句話咽了回去。
因為他心知,能著此衣裝的女子,非富即貴,絕非平民。
店掌櫃自知難以找回場子,便一挑眉,順著台階改口道“令弟飯錢一共三十錢,還望如數付清!”
原本十錢的飯錢被硬說成是三十錢,這明顯是要宰人!張翊均正要開口,卻又一次被自己阿姊搶了先,“好,三十錢就三十錢!阿葉!”
話音剛落,店外的一小僮便忙跟進店內,從錢囊裏仔細地數出正好三十枚銅錢,交由翊煊遞給黑臉的店掌櫃。
店掌櫃細細地點好了錢,自知得了便宜,便冷冷地哼了一聲,拂袖而去。四周圍觀的路人見狀,也都紛紛失去了興趣,口中道著“散了散了”,一時猶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阿姊,你怎麽在這兒?”
被阿姊拽著走出裏曲,上得十字大街後,張翊均忍不住問道。張翊均知道,幾年前阿姊嫁給當朝工部侍郎崔琯的公子,家大業大,府中下人不少,平日裏她若是能呆在府中,絕不外出半步,若非迫不得已,才不會自己隻帶個家僮便進到人流繁雜的西市街巷,更罔提方才那略顯逼仄的裏曲了。
翊煊卻板著臉,未作回應,隻是將張翊均拉到一家來客稍少些的布匹鋪子。百無聊賴的店家見有客人,忙站起來笑臉相迎,卻在察覺到這一對男女並無花銷之意後,便有些失望地坐了回去,接著將注意力放在案前的賬本上。
張翊均將颯玉騅拴好,留下家僮在店外看著。姐弟二人剛一進店裏,翊煊便扭身停住,像是個老裁縫一般細細地上下打量了張翊均足有半晌。而後又像方才一樣,用右手夾住張翊均的臉蛋往外扯了扯。
“欸疼疼疼……”
“你倒是知道疼啊,你怎麽沒想過三年不往家裏寫信阿爺和你阿姊心裏疼不疼?”翊煊鬆開手,雖然一臉嚴肅,語氣卻並不嚴厲,倒是摻了些哽咽。
張翊均同阿姊自小一起長大,在張翊均的記憶裏,母親過世後,父親除了整日喝酒外,便對他們姐弟徹底撒手放養,而翊煊便承擔起了照顧張翊均的責任,在張翊均弱冠前,可以說幾乎整日都離不開阿姊。
幾年前阿姊嫁人後,他們兩人才算是不那麽形影不離,卻也是時不時都會相互串門。
不過三年前,張翊均拜別家人遠走後,先在滑州,後隨李德裕至西川,同阿姊和家裏的聯係便徹底成了斷線的風箏。
“要不是阿爺有些人脈,知道你去了西川,混上了幕僚……就憑你帶的那點盤纏,阿姊都差點以為你餓死了知不知道?”翊煊說著,眼圈又有些泛紅,抬手捂著嘴,深吸一口氣,不自覺地將眼眸瞥向別處。
其實張翊均很冤枉,他很想道出自己在西川做的並非普通的幕僚,而是潛藏維州的暗樁,但是他也自知這層身份是絕不能外示於人的,哪怕家人也不可能。
“阿姊……均兒錯了……”張翊均揉了揉臉頰,麵有愧色。
見自小死不認錯,固執己見的親弟弟竟難得地自承錯誤,翊煊也有些麵露驚訝,容色和緩了下去,過了足有數息的工夫,翊煊才問起來方才在湯餅攤究竟是怎麽回事。
張翊均將來龍去脈以及自己被割了錢囊的事情告訴阿姊後,翊煊也忍不住地嗤笑了起來,而後竟笑得前仰後合。
“哈哈哈,還說你出息了,出去闖蕩三載,最後回來不光錢被偷了,還被店掌櫃教訓了一通。”
“阿姊,你都嫁人了,能不能注意著點,”張翊均瞥了眼坐在裏麵的店家,發現掌櫃的許是聽見翊煊方才的幸災樂禍,竟也被逗笑了,“還有……能不能別像小時候似的,動不動扯我的臉?像個女人……”
“呦……”翊煊聞言婉轉清笑著看著弟弟,“我家均兒去了趟天府之國,知道什麽是女人了?來來來,快給你阿姊講講,女人該是什麽樣?”
“你看看你,也不小了,是不是該……”
“阿姊!”張翊均意識到翊煊要說什麽,連忙打斷,又提起一開始的問題,算作是轉移話題,“話說回來,阿姊你為何會在西市?”
“阿姊在家悶了好些時日,今日旬休,良人有席宴要往,阿姊便來這邊透透氣,順便添置些琉璃杯盞之類……”
“崔叔叔和潭兄近來可好?”
“公公和阿姊那良人都好得很,放心吧,”翊煊道“倒是你,怎麽在西川幕僚做得好好的,又回來了?之後要去哪兒?”
“回來辦些事……不會在長安呆太久。”即便旅途讓張翊均很是疲憊,他卻也沒忘自己回長安不是來省親的,便諱莫如深地打個哈哈過去。
不知是不是有些察覺到張翊均對自己有所隱瞞,翊煊看著張翊均的雙眼凝眸半晌,卻並未對此說什麽。
“那之後……均兒回家嗎?”翊煊試探著問。
“不了吧,”張翊均看向別處,“均兒怕是要直接去趟萬年縣……”
“十六宅潁王府?”翊煊低聲打斷道,張翊均先是愣了一彈指,而後微微點頭。翊煊沉吟了片刻,歎了口氣,“均兒你可能忘了,那時你還小,阿娘過世後,阿爺並不一直像現在這般整日沉湎酒肉的……”
翊煊本還想再多說些什麽,卻欲言又止地打住了,語氣近乎帶著些央求“你還是先回趟家吧,阿姊相信,就算你去見了潁王,殿下也會這樣勸你的……”
張翊均沉默不語,眸色閃爍。末了,才輕輕地點了下頭,算是應允了。
長安縣,光德坊,張府。
未正。
光德坊緊鄰西市,京兆府官邸便坐落於此坊的西北隅,地價也是坐地攀升。張翊均牽著颯玉騅,立在偌大的張府朱漆大門前駐足望了有好些工夫,才終於下定決心將手伸向門上的虎頭鋪首,輕輕敲了三下。
張翊均從十五歲後,便同阿姊和幾個家丁徹底搬離了這裏,改住位於晉昌坊的稍小的別業。在那之後,據張翊均所知,除卻年邁的管家和幾個仆役奴婢外,他父親便是一直獨自居於此處。
門前落著些枯葉,府院牆還是張翊均記憶中的模樣,卻也有些泛舊了,幾根柿子樹的枝幹從院內伸出來,時節入冬,也早已掉光了樹葉,顯得有些孤零零的。
張翊均左等右等,卻仍沒等到有人來開門,便又敲了三下後,幹脆用力推了推半扇府門,原來內裏並未上門閂,竟輕而易舉地推開了。
二門前空無一人。
雖然府門前堆著些落葉,府內卻還算幹淨,想是每日皆有打掃的緣故。張翊均將颯玉騅領進府內,牽著穿過二門,遠遠地望見正堂內,有一人負手在身,背著身子立在正中央,好似望著懸在牆上的一幅墨寶看得出神。
張翊均向正堂走了走,認出來那人身上所穿的正是印象裏父親常穿的素青色常服。
張翊均鬆開韁繩,垂手恭立,深吸一口氣輕聲道了句“阿爺,均兒回來了……”
誰知那人聞言肩頭一顫,似是才剛剛意識到自己身後有人似的,忙轉過身來,略帶吃驚道“若鄙人沒記錯,某還年方未冠,亦未曾娶妻,閣下……怕是認錯了。”
張翊均同樣一臉驚訝,連忙細細打量了遍這未曾謀麵之人,那人身形偏瘦,身上所穿確實是父親總穿的常服沒錯,不過長相卻頗為年輕,以至於還帶著些稚氣,如其所述,怕是還未弱冠。一雙慧眸透著十足的才氣,雙唇紅潤,氣質清秀,若說是美男子怕有些過,但也相差無幾。
張翊均嘴巴微張了半晌,才忙叉手施禮道“敢問閣下是……?”
那人恭敬叉手,欠身行禮道“鄙人……懷州李商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