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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起西川 第四十三章 牙城牢獄

  太和五年,九月乙醜,巳正。


  劍南道,西川,官道某處。


  維州城終究是被送還給了吐蕃人。


  三百餘吐蕃降兵,連帶著他們的家眷妻小,都被從囚車中拉了出來,被極其慘酷地屠戮於維州境上,嬰孩被挑於矛尖以為戲,染得天色赤紅,血流漂櫓。而悉怛謀的屍首,則被剁成了肉泥,和三百餘具屍體,一齊被草草掩埋在了維州城外的亂墳崗中。


  整個維州歸降一事,不少人事後回想起來,仿佛僅僅是場短暫而又充滿希望的夢。不過數日,竟恍然夢醒,在所有人心中留下了悵然若失般的虛無和一道永難愈合的傷口。


  然而很多事,即便在當時看起來那麽的不可理喻,難以接受,最終卻也隻得像苦果般囫圇吞下。


  一切還得照常繼續……


  張翊均返回成都府的途中,整個人前半程都是發怔般地騎跨在“颯玉騅”背上,眼神迷茫,粒米未進。到了後半程,竟同盧啟和虞藏儉聊得滔滔不絕,上到經史典籍,下至傳奇小說,不一而足,且到了飯點食量大得驚人,足足把前半程欠下的飯又都補了回來。


  這樣的狀態讓同行的盧啟不禁頗感擔憂,數次關切地問來問去,卻也從張翊均那裏套不出半句話,隻得作罷。


  其實盧啟若是對張翊均稍有了解,便完全不必憂心張翊均的狀態。


  他隻是想明白了一些人、一些事。


  更為重要的,他已心中了然,他還有一筆帳要算。為了很多人三十年前征戰維州殞命的武卒、飲鴆自盡的令狐緘、坦然赴死的悉怛謀、力戰而亡的楊綜、還有央求唐軍留下而不得的五千維州百姓,和千千萬萬仍處在異族鐵蹄下被荼毒的人們……


  九月丙寅,巳初。


  成都府,牙城牢獄。


  能住進牙城牢獄的可都不是一般人。


  前任節度使杜元穎在任時,因不曉軍事,專務蓄積,減削士卒衣糧。戍邊之兵,由是衣食不足,皆入南蠻境地鈔盜。繼而引發了震驚長安的南詔入寇,兵臨成都。隨後杜元穎被解職問罪,在被貶為循州司馬前,便曾在此牢中度過了一段“難忘”的時光。


  然而在那以後,此牢也很久沒有“客人”光顧過了。直到前幾日為止……


  牢獄深埋於地下,牆壁由青磚砌就,陰氣潮濕,窄小而逼仄。


  每間牢房相互獨立,七尺見方,置身其間,除卻每間牢房頂部開的通氣口,便徹底與世隔絕。每間牢房的地麵隻是普普通通的硬泥鋪成,上麵還鋪了點茅草算是床鋪。由於陰濕之地極易成為耗子窩,為防耗子打洞,故此這牙城牢房裏還養了一隻狸花貓。若是在此睡下,耗子雖然銷聲匿跡了,空氣中除了難忍的黴味,卻還彌漫著一股難以言說的貓騷之味。


  李植此刻被收繳了銀魚袋,發髻淩亂,戴著腳鐐,不過由於還未曾通過法曹會審正式定罪,因此他仍舊身著緋袍,正閉目靜坐在牢房一角。


  牢房門前,狸花貓正在三心二意地舔舐肚皮,不時抬起腦袋來有意無意地看著牢房中的李植。


  李植想了整整三日,在想自己究竟敗在何處?到底是哪一步出現了紕漏?然而卻遲遲想不出個所以然。


  李植在西川經營數年,杜元穎和郭釗任節度使時,成都府大小將校官吏沒有七成,也有至少一半為他所用,足可以完全架空節度使之權。為什麽李德裕上任區區一年,就把李植苦心經營的局麵變成了這樣滿盤皆輸的結果?

  然而無論李植再怎麽想,如今也是無力回天了。


  雖然李德裕彼時口口聲聲說會從輕發落,然而李德裕同阿叔和牛相公是不共戴天的政敵之事,天下皆知。對敵人手軟,便是對自己殘忍。謀刺節帥足可以定個大不義之罪,再加上李植曾經私調牙軍劫取暗樁張翊均,又是個越矩不敬之罪,唐律嚴苛,數罪並罰。李植除非有兩個腦袋,不然難逃一死。


  再加上維州歸降一事徹底泡湯,他李德裕難道還會放過自己嗎?

  李植無奈地長歎著氣,心中百感交集。


  等一下……


  真的難逃一死嗎?


  強烈的求生欲讓李植忽地睜眼,望著昏暗而又空曠的牢獄,除非……


  除非“鶥城”相救,趁夜色,撥給李植一匹快馬,讓李植能迅速逃出成都府,北上直趨梓州,進入劍南東川。東川節度使劉遵古交好晉國公裴度,裴度對李德裕有過提攜之恩,劉遵古又是阿叔李宗閔的故交。隻要逃離西川,一切都還會有轉機!

  “鶥城”是王爺的人,李植不單單是王爺的人,更是牛黨。


  若是以己之心度人之心,“鶥城”那樣謹慎多疑的性格,絕不會冒著自己身份暴露的風險,坐視李植這樣被李德裕審訊,所謂同黨相援。更重要的是,王爺是絕不能被供出的。無論李植從何種角度想,“鶥城”都必然會來出手相救……


  正想間,從牙城牢獄入口處,竟傳來了開門聲及鎖鏈碰撞聲。


  狸花貓聞聲以為開飯了,直朝門口奔去,“喵喵”叫起來。


  門口似乎傳來有一來訪者同牢頭的交談聲,在空曠幽深的牢獄中,聲音竟傳得猶如鬼怪的嘶吼。須臾,又傳來徑直朝李植這間牢房而來的腳步聲。兩個人?不,是一個人……


  而來人是李植絕對沒有想到的。


  “李支使莫怪,翊均心中尚有些許疑問,望支使解惑。”


  張翊均刮過了胡茬,頭佩襆頭,身著素色翻領常服,行過了叉手禮,在牢房前同李植一樣席地而坐。


  頭頂通氣口投下來的一縷朝陽,照出了牢房中漂浮的灰粒塵埃。李植“哼”了一聲,靜靜閉上雙眼,內心裏卻翻騰湧動,百味陳雜。


  早在李德裕上任之時,他便聽說過這個身無官品,居李德裕幕僚的布衣之士。一直以來都未曾對此人有過任何過多的關注。然而,他終究還是沒有想到,正是這樣一個布衣之士,竟是潛藏維州的暗樁,促成了先前吵得沸沸揚揚的維州歸降。甚至還在拉李植下獄的過程中起到了難以估量的作用。倘若李植當初聽了威遠軍段靈之言,早早將其絞殺,不知今日他還用不用在此陰冷幽暗之地做一階下囚。


  “牙城牢獄,先生是如何進來的?”


  張翊均從袖籠裏掏出一塊令牌,李植認出那是西川節度使令牌,見之如見節度使,整個藩鎮就沒有幾塊。一般隻暫時交予代行節度事的高階僚佐,理論上隻有像節度副使、節度支使、行軍司馬這樣職介的人才有資格持有,沒想到竟然在張翊均手上。


  不過李植現在對此並不關心,隻是冷冷地看了張翊均一眼,語聲不無挖苦。


  “先生是來尋仇的嗎?”


  “何至於,”張翊均坦然笑道“翊均此來,不是為了延寧樓一事,更不是為了供狀一事,甚至也不是為了歸還維州一事。這些……自有法曹會審之時讓支使一吐為快。翊均想問的,乃是……”


  李植被張翊均這番勝利者般的姿態以及雲淡風輕的語調攪擾得心煩意亂,便抬高聲音,打斷道“既然會有法曹會審,先生又身居節帥幕僚,屆時當堂問對便罷了,何必特來此陰仄潮濕之所?先生所問,恕某不做回答。”


  “支使回不回答,是支使的事,翊均問不問,是翊均的事。”張翊均毫不在意,自顧自地說道“敢問支使,平生最為痛恨之人,是何人?”


  李植眉頭微蹙,一時猜不出張翊均這旁敲側擊般的提問意欲何為,不過他本已下定主意一言不發,便隻是閉目靜思,容色波瀾不驚。


  “不知支使作何想,雖然翊均自己便曾潛入維州做暗樁,但是正因這段經曆,翊均平生最為痛恨的,也確確實實是暗樁……”張翊均的聲音繼續帶著牢獄中的絲絲陰冷,幽幽地傳入李植耳畔,“既為暗樁,便是簽下了生死契約。身份暴露,便是一死,無非是即刻自裁還是為敵套出內情後被殺兩條路罷了。事竟之時,說到底不過封賞了了,難抵所承擔的風險之萬一。故此……”


  “……能選擇做暗樁的,行事必然謹慎嚴密,而意誌也必然堅忍不拔,說好聽些是義士,說難聽點,便是亡命細作。”


  “……薛元賞雖然最終選擇了幫助李公,其為人卻也素來左右逢源,在牛相公和李公之間玩的是平衡之術,故而也給支使留足了麵子,支使那份供狀內容詳情亦諱莫如深,隻字未提。然而以翊均度之,支使能寫出足以上達天聽的供狀,想必對維州歸降細則爛熟於胸,而能做到這一點,難免會需要在帥府……有個暗樁吧?”


  李植仍閉著眼,卻森然一笑。


  事情發展到這般地步,有人懷疑到有暗樁埋在其間也是可以想見的。


  “先生別白費口舌了,”李植睜眼笑道,言語中頗有些嘲諷意味,“倘若某真在帥府有暗樁,還能落得今日的境地嗎?”


  “正是!”張翊均微微一笑,語如寒冰,“翊均先前一直覺得奇怪,始終以為支使既然在帥府埋有暗樁,以支使之才,支使所作所為破綻不應如此之多,最後竟落得被打入牙城牢獄這般境地。”


  李植眉目一怔,脖頸上的青筋跳動,額頭漸漸滲出些細汗。


  “然而……換個角度想,”張翊均死死盯視著李植的雙眼,猶如鎖定獵物的鷹隼,“若是此暗樁實際並不聽命於支使,而是聽命於某身在幕後的他人。支使不過是此暗樁發展的下線,那一切問題……便都迎刃而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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