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起西川 第四十章 金雕折翼
太和五年,九月壬戌,午正。
成都府,帥府東園。
雲消雨霽,帥府中有人呆若木雞,有人泣不成聲,也有人暗自竊喜。仇士良的車駕在李德裕和僚佐們無奈的恭送下駛離了帥府,直往官驛,次日便行。府內瞬間變得空曠了許多。
張翊均獨自繞過帥府的東廂房,繼續向東,進入一大片遍種綠植,擺滿假山,卻寂寥無人的東園。
園內正中由外引入溪水,蓄成賞魚池,池上有一自雨亭。“琥珀盞紅疑漏雨,水晶簾瑩更通風。”每至盛夏,蓄積的雨水便經過精巧設計的水車機關將池底冷水輸至亭頂水罐中貯存,而後借由亭頂房簷,四周流下,自成雨簾,實為避暑佳處。
張翊均緩步行至自雨亭中,若是遠遠地透過亭外垂下的水簾望去,便能看到一弱冠長身玉立,手執拂塵,身披淺青道袍,一動不動地靜靜立在亭中,配合周遭晚秋景致,竟有一種朦朧之感。
南康郡王韋皋在任西川節度使時,這賞魚池一度更名為孔雀池。貞元元年,南越進獻孔雀,南康郡王韋皋在薛濤的建議下,於此池邊設籠以棲之,由此更名。而這孔雀,竟一養便是四十六年,直到今歲孔雀老死,此池才又換回了賞魚池的原名。
張翊均透過水簾凝望著賞魚池,四周水簾拍打池麵,聲音清脆悅耳,置身其中,倒屬實是獨自靜思的好地方。然而張翊均卻並沒有靜思的心情,方才宣諭聖旨之時,張翊均就在前殿一側的閣道間靜靜地聽著,聽到最後,他已不忍再聽下去,因為他清楚,詔命所述,便是讓先前所有為維州歸降所做的努力作廢。
期年之功,毀於一旦!
水簾拍擊池麵之聲纏繞著張翊均滿腔的憤懣,緩緩蔓延至全身。他的臂膀隨著垂在身側用力攥到一起的雙拳而微微顫抖,泛著血絲的雙眼明明已經朦朧,卻因絕望的心緒而流不出一滴眼淚。
“彼時韋令公仍能兵出成都,於維州大破吐蕃,收複城寨不計其數。那時……收複失地無不爵賞封侯,”張翊均將搭在左臂彎的拂塵換到了右臂彎,雖是自言自語,聲音中竟微微帶著些哽咽,“而今物是人非,孔雀死,令公沒,薛校書亦垂垂老矣,而收複之失地,終將得而複失……”
張翊均說這些話時的語氣出奇地平靜,這反而讓他言語末了的一聲歎息,聽起來卻極為淒楚。
這是張翊均絕不會展露外人的一麵。
一直以來,張翊均始終不為挫折所動,自他離開了光德坊的家宅,拜別了家人、潁王,選擇出來闖蕩起,從未後悔、從未絕望。麵對外人如此,麵對家人如此,哪怕是對相識多年的潁王,對似忘年交的李德裕,皆如此。
最使人痛苦的往往不是人生不順,而是付出了努力,給予了厚望,最終卻驀地發現這一切都是徒勞。
他想起了很多人,很多勸阻他離家遠走的人……
“翊均自以為能僅憑己身之力,挽救將傾之社稷,改變蒼生之命運,卻不曾想……僅僅是改變一維州五千百姓之命運,竟也如此艱難。也實在沒想到朝政已敗壞至此等地步。牛思黯自視清高,卻也因私害公,讓期年之功,毀於區區一紙詔命……”
他現在才明白,一人之力,於這天下,太過勢單力薄了。而黨爭,竟也真的是你死我活……
“隻翊均一人,救不了大唐……”
張翊均揉了揉眼眶,竟恍惚間聽到仿佛有人在叫著自己的名字。
張翊均連忙回頭望去,發現節度使李德裕本人,正亦步亦趨地邁向自雨亭口。
“翊均你在這兒啊,”李德裕連連喘了幾口氣,用紫袍的袖口擦了下額上的細汗,“方才一直在尋你,哪兒都找不到……”
“李公找我?”張翊均連忙欠身叉手。
“是啊,”李德裕點點頭,由於並不知道張翊均彼時就在閣道一側,俄而麵露赧色,口中囁嚅道“方才敕使來宣諭聖旨過了……”
“我知道……”張翊均垂下眼簾,強擠出個笑容。
“哎,諸公皆為之不平,但是……又能怎樣呢?”李德裕自嘲似的搖著頭,負手在身,站到張翊均身側,透過自雨亭的雨簾凝望池中半晌,“降將都能送還敵軍,以後誰人還敢獻城投降?加上此番還要歸還城池,將使陷入敵境多少百姓心寒?”
張翊均歎了口氣,一邊靜靜聽著李德裕的話,一邊努力將胸中刀絞般的情緒強壓了下去。
李德裕許是注意到張翊均有些泛紅的眼圈,便撇開話題道“詔命須縛送悉怛謀及所來者至維州,同命武威軍、天征軍撤離州城,盧啟帶隊。你對維州熟悉,要不要同往?”
張翊均無奈地笑了,他促成的維州歸降,現在又要親手將州城送還,多麽地諷刺。
李德裕深深地看著張翊均的眼眸,像是猜出他刀絞般的心境,雖有些不忍,卻將語氣稍稍加重些,言辭懇切。
“翊均……莫因一事之不治,而廢家國天下為!”
張翊均聽完這話,眼神怔住半晌。
是啊,若論挫折,誰能比眼前的李德裕經曆得多呢?他從門蔭入仕起,便以身居宰輔為終生目標,二十餘年,不但離長安漸行漸遠,官位也不過是在三品節度使上躑躅不前……其間所受打壓,所受誹謗,不計其數,這是為官者的宿命。
然而李德裕從未放棄,初心未改,甚至在此刻還親自來安慰張翊均這個晚輩。然而誰都清楚,李德裕才是因此事受打壓最深的。
莫因一事之不治,而廢家國天下為……
張翊均麵朝李德裕,鄭重地拱手,長揖而拜。
“是翊均蹉跎了!”
見張翊均又有些恢複往日瀟灑的神情,李德裕隻是笑著搖搖頭,而後有些神秘地從懷中掏出一厚厚的漆封信箋,悄悄地遞給張翊均道“這是給楊襄宜的信……”
“楊綜楊都尉?”
張翊均有些疑惑,因為自從楊都尉被派往鎮守維州後,已有些時日未聽過這名字了,“李公寫給楊都尉的?”
“……是令狐緘寫的,”李德裕眼中泛起一絲惋惜,“彼時令狐緘掌管藏書閣鑰匙,後交予劉瞻保管,所抄之書也交由劉瞻代為抄錄,結果同日令狐緘便於延寧樓飲鴆……”
說到這兒,李德裕還是忍不住歎了口氣,“席宴之間,此子將此信交予劉瞻,說是給襄宜的,說裏麵有襄宜想要的答案……劉瞻一直不敢提起此事,後來李植獲罪,劉瞻這才將此信交與某……”
張翊均默默地將信箋收入懷中,正準備告辭去收拾行裝,卻為李德裕連忙拉住。
“還有一事……”李德裕輕歎一聲,“臨行前,你再去見個熟人吧。”
劍南道,西川,成都府。
韋皋別業,戌初。
悉怛謀所領與偕來者被安置在歸德軍駐地,也就是成都府外郭迎暉裏。未初時分,在仇士良的數次催促下,盡管極為不情願,李德裕也不得不下令,讓行軍司馬李淮深全權負責綁縛悉怛謀一行。
然而李淮深也在分配任務時犯了難,因為這屬實是個不仁不義且費力不討好的差事。吐蕃悍卒素來難製,綁縛過程如何不在成都府裏鬧出亂子,如何不放走一個吐蕃人,做起來可不容易。
況且節帥親自掌管的武威軍和天征軍大多還在維州,自然是不用去幹的。先前歸屬李植掌握的威遠軍,也隻負責城內戍防和巡衛,恐怕也難以作為綁縛吐蕃悍卒的主力,頂多打打下手,作輔助之用。
自然而然地,羌人為主的歸德軍被分配予這個任務。
羌人與吐蕃是世仇,歸德軍接到命令後,可完全不在乎縛送降將是什麽不光彩的事情,以迅雷突擊之勢闖入吐蕃人安置屋宅內,不及其人有機會脫逃,便將刀架脖子上,將其悉數綁縛。其實說是三百餘吐蕃守軍,實際上有太半是吐蕃戍卒家眷,其中不乏老幼婦孺,最後竟未費太多工夫,便幾乎一個不落地檻送囚車。
吐蕃人被關進擁擠的囚車之時,羌人嘻嘻哈哈的嘲笑聲,吐蕃人的求饒聲、哭喊聲、痛罵聲不絕於耳,雖然那些吐蕃人聽不懂唐話。但就算最不敏銳的吐蕃人也心知,等待自己的是什麽。
而在韋皋別業,和同族並不一樣的是,被軟禁多日的悉怛謀等來的不是羌人粗暴的綁縛,而是一個熟人。
悉怛謀站在後院的柳樹下,正發怔般地看著樹上爬來爬去的蚍蜉,忽然聽到身後的腳步聲,竟連回頭都不需要,已然猜出來人是誰。
“先生來抓我?”
身後人欲言又止,長久的沉默倒讓悉怛謀不禁冷笑起來。
“怎麽?要送我這個前維州副使去往黃泉路,竟讓先生動了惻隱之心?”
悉怛謀睜著獨眼回頭看去,隻見換上出行常服的張翊均嘴唇抿成一條線,顫動的雙眸中不知是無奈還是不甘。
“縛送副使送還吐蕃,非李公之意……”
“我知道我知道,”悉怛謀語氣輕鬆地打斷道“朝廷嘛,我們吐蕃的王庭也有過之無不及……”
雖然悉怛謀這樣說,他那獨眼中竟泛起了難以名狀的痛苦。他默默地將身上的緋色袍服褪下,扔在地上,露出來一身吐蕃戎服,張翊均認得出這是那日維州歸降時悉怛謀身上穿的戎裝,然而此刻沒有了腰間藏刀,竟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威風。
“可否隻將我一人送還,放那些卒兵一條生路?”悉怛謀語氣竟像是在乞求。
張翊均默不作聲。悉怛謀也知道,這不過是他的一廂情願。
“當初一起出維州奔成都之時,我已經想到過會有今天……這幾日被軟禁於此,我也想得通透,我們這些外族降將,不過是些蚍蜉,能用則用之,無用則棄之。可憐那些追隨我降唐的卒兵……是我害了他們……”悉怛謀扯下襆頭,扣上氈帽,喟然長歎道“苯教秉承死生……不過是個輪回。這一世我本是苯奴,能削去奴籍,身居副使之位,舉城歸降唐國,卻為唐人所拒,最後為族人所殺,也算是死得其所吧……”
“副使……其實不必死於族人之手……”
張翊均囁嚅著打斷道,而後在悉怛謀疑惑的眼神注視下,從袖籠中取出一蔚藍色琉璃小罐,將它靜靜地遞到悉怛謀麵前。
不用詳說,悉怛謀也知道裏麵裝的是什麽。
“副使可以自選……”
“這算是仁慈嗎?”
悉怛謀自嘲地笑著接過琉璃罐,他這話卻屬實發自內心。隻因能服毒自盡保留全屍,相比於交還吐蕃被做成人皮唐卡,確實是仁慈了。
末了,悉怛謀舔了舔上唇,向張翊均勉強地扯出一個笑容。那隻渾濁獨眼中往日的嗜血,竟在此刻蕩然無存,好似一隻金雕折翼,張翊均在那渾濁的獨眼中看到的隻有恨與無奈。
“張先生,我有些好奇……我們這群吐蕃人,能在你們唐人的史書上留下一筆嗎?”
張翊均默然半晌,喉頭動了動,卻吐不出半個字來。他內心清楚,若是牛黨繼續把持朝政,維州之事甚至都不會在史書上記下一筆,何況一吐蕃降將和不過三百卒兵呢?
像是猜到張翊均心中所想似的,悉怛謀神色黯然了下去,背過身去,不再言語,將琉璃小罐的木塞拔出來,正要一飲而盡。
“能!”
張翊均一字一頓的聲音傳入悉怛謀的耳廓。
“翊均一定會盡己所能,為副使平反,讓副使……死有追贈!”
一席穿堂秋風吹過,柳枝沙沙作響。
悉怛謀微頓,繼而將罐中之物倒入口中。吐蕃人深吸一口氣,寬厚的胸膛隨著深沉的呼吸起起伏伏,原本微蹙的眉頭竟隨之舒展,他默默地伸手拭去嘴邊殘存的液體,將琉璃小罐扔回給張翊均,一扯唇角,語氣有著讓張翊均都感到詫異的從容。
“好!”悉怛謀的獨眼此刻不再渾濁,閃爍著自由的光芒,“……六尺黃土之下,我等先生給我這個答案!”
他本是雪山的孤狼,是高原的雄鷹,枷鎖從不是歸宿,他注定魂歸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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