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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起西川 第三十七章

  太和五年,九月壬戌,子初。


  劍南道,西川,成都府,節度使府衙。


  薛元賞的出現,讓勝利的天平終於徹底倒向了李德裕。方才始終屏息凝神的李淮深長出了一口氣,韋榮、劉瞻和其餘節度僚佐紛紛放下心來,而一直看戲的監軍使王踐言和隨從們,則頓覺索然無味。


  而李植此刻還未回過神來,一時有些瞠目結舌。他無法相信,自己運籌帷幄,算遍機關,最終怎麽會敗得這樣慘?

  “薛刺史,”李植說話時嘴唇已經止不住地顫抖起來,咬牙沉聲道“你不是早就回到漢州了嗎?”


  “薛某的車轎自然是回去了,不過也隻是車轎罷了。”薛元賞也不看李植,語聲中帶著戲謔,似是故意激怒李植一般,冷傲地譏笑道“倒是李支使,竟從未懷疑過元賞,如此信任,實在是讓元賞心生感激呀……”


  “薛元賞!”李植聞言頓覺氣血衝冠,從牙縫裏吐字,此刻的他已顧不上失不失態了,衝著薛元賞揚指怒罵道“想不到你生得如此,竟是言語狡詐,投靠敵黨,首鼠兩端的小人!”


  “誰是小人?”薛元賞狠狠地瞪了一眼李植,將他的手一把拍到一旁。


  “元賞從入仕到現在,從未結黨,陰謀構陷亦非元賞所齒,反倒是支使一廂情願,告元賞以所謀……”薛元賞言語之餘,將目光斜睨向張翊均和李德裕,“那支使自然也不能怪薛某將支使所言之事,向李公和盤托出了……”


  李植本欲再罵,卻為李德裕接過話頭。節度使負手在身,聲色俱厲,朝李植冷冷道“你擅自調派牙軍,私劫張翊均至你府邸;又羅織罪名,誣陷於某。監軍使在此,你已失勢。令狐緘一事隻消向其從兄令狐綯核實,你偽造其筆跡的密信內情早晚都能查出。倘若數罪並罰,你難逃一死!”


  李德裕這番話說得李植麵色僵硬,後背發涼,額頭不知何時已凝滿細汗,囁嚅半晌,竟已吐不出半個字。


  李德裕也心知李植此時已然窮途末路,且很多時候,先硬後軟,往往會事半功倍,便末了淡淡地道“你若現在從實招來,還可看在你是皇族宗室份上,考慮從輕發落……”


  而這一番軟硬兼施卻並未如李德裕所願,讓李植的膝蓋軟下去。


  李植深吸一口氣,臉色氣得煞白,脖頸上青筋漸顯。他本來希冀,李德裕數日之後便會因那份供狀褫奪職權,降罪貶官。而他運籌帷幄,布局已久,眼見距離踏入長安的朝堂僅差一步,最後竟然毀在這個薛元賞的手裏。李植想到這裏,咬牙切齒時嘴唇已止不住地顫抖。


  “薛元賞!”


  李植怒吼著拾起身側案幾上的茶盞便向薛元賞扔去,李德裕大驚,在場眾人沒有想到李植竟會暴起,薛元賞不及躲閃,下意識地用袍袖擋住。不等茶盞落地碎裂,李植竟已朝薛元賞撲過去。恰在此時,李植身旁的某人反應迅速,立時用臂彎扼住了李植的胳膊,讓他上半身動彈不得。


  不及李植回首看去,耳邊便已傳來張翊均清冷的語聲“對不住支使了……”下一彈指,李植隻覺腿窩被人用膝蓋一頂,整個人便跪了下去。


  李德裕和在場眾人都可謂長舒一口氣,節度使朝張翊均投過讚許的目光,而後示意幾個殿內牙兵向前,將狂怒的李植架起。


  “我是節度支使,鄭王後裔,放開我!”李植掙紮著,滿臉通紅,襆頭早已掉了。而薛元賞也似是被方才的情景弄得心有餘悸。


  李德裕向前一步,雙眼微眯地觀察著李植的容色。良久後,待李植似是罵累了,垂頭不語後,便負手問道“你居西川數載,你我雖暗有不和,政見不同,也不至不共戴天。你究竟為何要指使令狐緘,謀刺於某?”


  李植發髻淩亂,胸中蓄積的怒氣似乎消散了,留下的唯有不甘與憎恨,他斜睨了眼節度使,咬牙道“李德裕啊李德裕,你知不知道?西川沒有你,本來一片太平祥和,結果你來了,把全部的規矩都壞了!”


  “太平?”李德裕手指著殿外,怒目厲聲打斷道“南詔入寇,掠我臣民,兵臨成都,生靈塗炭,這就是你要的太平?!”


  “那你這樣悲天憫人又得到了什麽?真以為那群愚昧無知的草民會給你立像、對你感恩戴德嗎?!”李植冷冷地哼了一聲,低吼道“我李植話放在這裏,就算沒了供狀,這維州也休想光複!你李德裕也休想坐上宰相!”


  殿中眾人都清楚李植已窮途末路,本以為李德裕定會厲言反駁,卻沒想到李德裕竟沉吟半晌,好似欲言又止,末了便吩咐牙兵給李植套上枷鎖。


  “且慢……”李植看起來很是疲憊,雙眼直視著李德裕,麵無表情道“植已認罪,知道此番一敗塗地,在給植套上枷鎖之前,可否一問?”


  李德裕點點頭“嗯”了一聲。


  “延寧樓出事之後,那封植寫給令狐緘的密信,李節度是如何拿到的?”


  李德裕沒有作答,卻將眼神投向了身旁的一人。


  張翊均也未馬上回應,在向前邁一步的工夫暗忖,他雖知李植已回天無力,看似此刻可以道出實情,心中卻又不敢確定那出賣司馬朱的帥府暗樁便是李植,因此便謹慎地將自己獲得密信的方式稍加修改,淡淡地道“是在下搶先支使一步……延寧樓出事後,翊均猜測令狐緘家中必有物證,果真尋得此密信,又故意於火盆中留了一角,以此令前來處理現場的真凶誤以為密信已毀,從而放鬆警惕。”


  李植聽得有些發愣,心中的問題一個接著一個浮現出來。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是被這樣一個身無官品的普通帥府幕僚狠狠地擺了一道。


  張翊均的名字他早有耳聞年紀輕輕便得節帥信任;潛藏維州為暗樁期年;甚至據說是其一人之力促成維州歸降。


  李植暗歎世事難料,隻恨當初沒有聽威遠軍段靈的話,將此人劫至支使府的時候便應當先下手為強,即時絞殺。


  殿外牙兵們不由分說,很快給李植套上了枷鎖,徑直帶出府門,關入牙城牢獄,等候後續發落。


  監軍使王踐言在自己坐席上,唇角淺笑,西川這樣看起來,是局勢已定。兵家崇尚擒賊先擒王,黨爭亦然。不禁心中感歎李德裕行事的幹淨利索,李植是西川的牛黨之首,李德裕此番緊急召集僚佐,事出突然,巧妙地避免了平日其他牛黨對李植的相援。李植負罪,其餘牛黨便不成氣候,為了自保,自然會徹底歸為李德裕門下,西川黨爭由此而解。


  王踐言心中嘖嘖讚歎的同時,卻又將目光投向了站立在李德裕身側的那個布衣,不由得心生興趣。記得是叫張翊均吧,此人說到底是一介布衣,卻看起來頗得李德裕重用信任。雖不明細節,但是想必今日讓李植認罪,若無此人在幕後,恐難做成。


  王踐言想著既然大局已定,不如正好賣個順水人情給李德裕,於己有利無害,便起身朝李德裕微施一禮,擺出憤恨的神情,揚聲道“想不到李植竟然行如此不義且大逆不道之事……李節度倘若憂慮朝中高位者幹預包庇,咱家可即刻上書內侍省,直接交由聖人禦覽此事,定將李植狠狠地問罪!”


  李德裕正欲回禮,眼角驀地瞥見一旁的張翊均似在朝自己微微搖頭,他頓時意識到這是一個頗有陷阱的提議。


  倘若真的直接通過內侍省將此事上報天子,雖然西川肅清近在咫尺,然而朝中當權的仍是牛黨,若是對此稍加曲解,散布謠言,此事便可變成向天下人宣告李德裕已然投靠了北司,屆時無數不齒於閹黨權威的士族會如何想,可想而知。


  “多謝王監軍好意,”李德裕叉手答謝道“李植所為固然難恕,不過……我唐自有律法,朝中人犯當由三司會審,藩鎮人犯也應經法曹對簿。文饒自信,李植定能有公正的處置……”


  聽到這暗含拒意的回答,王踐言隻是叉手扯出個微笑,心中訕訕,俄頃便領著監軍使院的隨從們就此告辭了。


  送走了監軍使後,李淮深恐居人後,連忙走到李德裕跟前,拱手施禮,長揖一拜,朗聲道“華源心知李公不喜恭維,而今華源不得不說,某未曾想過您不光才思冠絕蜀中,破案竟也能明察秋毫,迅疾如風……華源在此,恭賀李公!如今李植服罪,西川便無人掣肘,屬實可喜可賀啊!”


  李德裕卻隻是麵上笑笑。他心裏清楚,他隻不過是做了個順水推舟的作用罷了,而最為重要的物證,是由張翊均尋得;最終擊垮李植的人證,則是依靠漢州刺史薛元賞。但是在場諸公也心知,如何將這所有的線索證據串接起來,又巧妙地孤立李植,不讓其黨羽同黨相援,屬實是非李德裕所不能為的。


  李植的入獄,著實讓帥府充斥著許久未曾感受到的輕鬆的氣氛,平日裏為西川牛黨所打壓攻訐過的僚佐,也紛紛覺得出了口惡氣。


  薛元賞表情輕鬆地向大家開玩笑道“現在隻需靜候朝廷敕書下達,屆時李公遣軍燒十三橋,直搗蕃虜腹心,除我大唐心腹之患,成不世之功了。”


  虞侯韋榮更是打趣道“是不是到時候論功行賞,在場諸公全都有份啊?”惹得眾人哈哈大笑。


  不過在笑聲中,一旁的張翊均卻注意到,李德裕麵色雖帶淺笑,卻似在其中掩藏著一絲凝重。時辰已晚,眾人寒暄了良晌,便紛紛朝李德裕施禮,退出前殿,回家歇息去了。


  子正。


  殿外宿衛開始像往常一樣巡邏起來。殿內燭火通明,卻隻照出李德裕和張翊均兩人的影子,與方才熱鬧的氛圍相比,登時顯得有些空曠。


  沿著閣道,李德裕同張翊均並肩慢慢往後殿及幕僚居所的方向踱步。兩人無言良久,最終張翊均忍不住問李德裕道“如今李植負罪入獄,為何李公神情卻似心有所慮?”


  李德裕噙著苦笑,長歎一口氣,走到閣道一邊,仰頭望著雲層密布的夜空,負手長歎道“令狐緘在我任義成節度使時候便隻身投入我幕府,他雖然家族是牛黨,卻一心一意,忠心耿耿……而今卻纏著裹屍布,躺在冰冷的殮房中。況且……誰能想到,方才諸公的歡笑,竟隻同令狐緘身死相隔了不過幾個時辰呢?”


  李德裕說完,隻覺內心又蒙上了一層悲涼之感。所有人心中所想,所求,無非便是自己的官運亨通,前程似錦,若是他人之死能讓這條為官之道更加平步青雲,那自是來者不拒。


  “我問你……”李德裕停下腳步,望著張翊均,道出自己心中懸有良晌的疑問“你前夜便已知道令狐緘要於延寧樓飲鴆?”


  張翊均垂眼望著閣道的雕花圍欄,少頃又抬眼同李德裕相視,誠言道“翊均知道……”


  “那你彼時為何不阻止他?又為何對某隻字未提?”


  “令狐緘……意已決,他的宿命……並不掌握在翊均手中,”張翊均神色肅穆,“況且……他用自己一死,換來成都牛黨作鳥獸散,西川黨爭自解,不值嗎?”


  李德裕有些震驚地看著張翊均,他沒有想到,張翊均雖然算不上同令狐緘很熟,但是也有同僚之誼,竟能說出這種冷血的話語來。


  “人命在你看來,難道都是可以交換的籌碼嗎?”


  張翊均垂手恭立,目光炯炯地看著節度使,即使是身著布衣,他看起來此刻的氣質遠遠不輸身穿精致紫袍的李德裕,輕輕吟道“‘憶昔開元全盛時,小邑猶藏萬家室。’……翊均說過,我心中所求,乃是中興大唐,改變蒼生的命運!蒼生的命運從何改變?先除黨爭以正朝堂;次壓北司以複皇權;次複隴右以攘夷狄;次清河北以致太平……”


  李德裕默然不語,張翊均頓了頓,坦然輕聲道“翊均不是說過,望以維州歸降之功,助李公入朝,從而與牛思黯一爭高下,威壓北司嗎?這不是馬上就要完成第一步了?”


  李德裕看向張翊均同樣清澈的眼眸,沉吟半晌,輕歎道“你的意思是,之後還會死很多人。”


  張翊均緩緩揚起下頜,拱手相視,語氣中竟能聽出一絲傲然,“這天下沒有誰必須死的道理,自然也沒有誰不能死的道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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