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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起西川 第三十二章 天下黎庶

  太和五年,九月辛酉,申初三刻。


  劍南道,西川,成都府,延寧樓。


  時辰臨近,延寧樓的席宴將開。節度使李德裕,正挨個向已經在席桌落座的賓客打著招呼。除了負責守備的武人,大半個成都府的文官班子,都悉數到場。往日裏與節度使李德裕暗地裏不對付的李植,此時也帶著僚佐乘馬車趕到了延寧樓前。


  “節度支使李植,拜見李節度。”


  李德裕扭頭看去,隻見李植正立在不遠處,朝他拱手行禮。李植唇角勾起一抹閑恬微笑,卻還是如往日般令人捉摸不透。


  “李支使,”李德裕對李植的出現屬實有一絲驚訝,卻還是叉手回禮道“本來文饒以為支使公務繁忙,不便赴宴,這下文饒的宴席可要熱鬧了。”


  “節度使莫要說場麵話,”李植笑道“您是節度使,您的宴席於植,便是命令,哪有不來的道理?再說這熱鬧,也得分植一份不是嗎?”


  李植話說完,兩人都不約而同地笑了。然而他們兩人的內心,卻也都能感覺到氣氛上的微妙,以及彼此的言不由衷。


  李植上了二樓後,目睹了方才節度使同節度支使對話的李淮深,走到李德裕跟前,悄聲道“李公,李植此番赴宴前來,會不會是另有所圖?”


  李德裕麵無表情,沉吟良久,緊抿雙唇,微微搖著頭。


  “他若不來,是意料之中;他若來了,可能隻是過於自信,或是還未得知其供狀已然變成廢紙一張罷了。我們盡好地主之誼便是……”


  “喏。”


  李淮深話音未落,門外就又傳來語調高昂的揚聲通報“王監軍到!”


  一直因為出行不便極少露麵的西川監軍使王踐言,身著繃得緊緊的緋色官袍,頭戴頗為惹眼的烏紗冠,趕在開席的時辰之前,在隨從仆役的攙扶下,從延寧樓前院大門口蹣跚而入,準時赴宴。


  “李節度,久日未見,別來無恙啊。”


  大唐藩鎮,安史之亂後, 凡有兵馬處皆置監軍使一職,以宦官充任,為監軍使院長官,一般任三年。職掌監視刑賞,奏察違謬,並掌握部分軍隊。


  王踐言身材有些肥碩,很少邁出使院大門,對李德裕行事也未多加監督掣肘。王踐言雖然左右搖擺,卻也左右逢源,同牛李兩派關係都不錯。因此李德裕見到王踐言的時候,表情上雖無驚訝之色,卻也淺笑著行了個叉手禮,而後向樓內一指。


  “王監軍!稀客啊,快請快請,德裕有失遠迎,還請見諒……”


  “李節度的酒宴,咱家是一定要來的,”王踐言撇開隨從仆役,朝李德裕俯身,拱手施禮,臉上的橫肉稍微有些舒展, “何況如今維州歸降,失地光複,全成都府的百姓都聽說了,咱家就是爬,也要爬來吃節度使的酒不是?”


  李德裕笑道“好啊,此番席宴之前,德裕已請成都府最好的廚子,特意為監軍使做了十數盤點心,保準讓您大飽口福!”


  王踐言聞言爽朗大笑,聲音餉如洪鍾,肚皮上緊繃的緋袍隨著笑聲微顫,“李節度快別饞咱家了,咱家可是連午食都沒吃,為的就是您這頓酒宴!”


  “好好,”李德裕聽了連忙笑盈盈地用手掌朝二樓階梯一指,王踐言則笑著微微頷首施禮,而後便拖著肥胖的身軀,在幾個隨行下人的攙扶下,費力地登上延寧樓的台階,直上二樓。


  李德裕看著王踐言消失在通往二樓的台階盡頭後,許是不經意地問了李淮深一句“方才來的賓客中,你看見翊均了嗎?”


  這一問,讓李淮深想了足有半晌,好像這個名字很久都未聽過一般。


  “欸,吾好像……確實沒見到,甚至……這一整天都不曾見他露麵過。維州歸降,他是首功,雖說他曾為暗樁不便透露身份,卻也該赴宴才是啊。”


  李德裕倒是沒有像李淮深那樣麵露驚訝,隻是眼神匆匆掃視了一遍延寧樓前的宅院,“開席時辰已到,我們上樓。”


  申正二刻。


  在席宴的喧鬧以及《賀朝歡》的樂舞聲中,令狐緘姍姍來遲,節度使心知其家住的遠,也不怪罪,反倒破格讓他靠前就坐。不過讓不少與之共事的帥府僚佐驚訝的是,一向不修邊幅的令狐緘,今晚竟難得地身著一塵不染的宴服,仔細地刮過了胡茬,飾巾襆頭戴得一絲不苟,齒編貝,唇激朱,爽氣橫秋。


  酒宴漸趨沸騰,大家我斟你一斛,你敬我一杯。饕餮滿席,賓主盡歡。即便成都府裏魚龍混雜,多有各事其主,然而在這酒宴之上,此刻也都表麵上放下成見,文人們行酒吟詩,牙將們開懷暢飲。一時間宴席氣氛已經好不熱鬧。


  酒過一巡後,在令狐緘席旁的劉瞻探身來小聲打趣道“瀟灑翩翩啊,令狐公子……”


  令狐緘笑了笑,卻似想起什麽般從袖籠中取出一疊信箋,遞向劉瞻。


  劉瞻先是愣了一下,不及相問,令狐緘已伏在他耳側,悄悄說了句什麽。


  李植則在此時從左側最靠前的坐席上緩緩起身,舉起酒樽,揚聲道“諸公……”見節度支使發話,宴席上的喧鬧也漸漸沉了下去,李植便接著道“維州歸降,實乃國之幸也,若無西川節度使李公李德裕運籌帷幄,怎可成此大功?”


  李植說到這裏頓了頓,同主座的李德裕四目相對,“植……承認,一直以來,對李節帥有過成見,暗裏不和,想必成都府官場亦有所耳聞……”


  李植說到這兒,坐席間也開始互相交頭接耳,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刻在節度使與節度支使兩人身上。


  “……然而,李公不計前嫌,心胸廣大,期年以來,百廢俱興。蜀中凋敝之境況,一朝而改;南蠻擄掠之臣民,全數而歸。維州蕃虜,久慕皇風,以禮來降。如此這般,實非胸有溝壑、身負大才者所不能為。植……此番認定,李公之才,自以為不及也……”


  李植的這番話說得屬實念作俱佳,坐席之間隨之傳來陣陣讚許之聲。


  “故而,望借此良機,向李公賠罪,冰釋前嫌……”李植說完,便手執酒樽,深躬行禮,可謂做足了僚佐對節度使的禮數。


  李德裕一時竟猜不出李植這樣做的意義到底為何?難道真是為了冰釋前嫌?還是隻是為了讓自己放下戒備?雖然李德裕心知李植這番作秀極有可能是逢場作戲,非真心所想。但是見李植的神情肅穆,言語又頗為認真,便也解顏舉樽同飲。


  而這也將宴會帶向了另一個。


  酉正。


  觥籌交錯,酒酣耳熱之際,酒至三巡。


  李德裕已不勝酒量,請以茶代酒,眾賓玩笑似的再三勸酒不成,李淮深便命一女婢端來茶盅,以熱泉水衝泡茶湯,頓時香飄四溢。


  而沒喝幾杯的令狐緘卻也一反常態,竟請求與李德裕一同飲茶。由於宴席氣氛極好,節度使也欣然應允。


  而李植則對令狐緘微微側目,像是猜測出之後會發生什麽似的,唇角勾起狡黠的微笑。


  李德裕起身舉起茗杯,正欲行祝酒辭。令狐緘神色凝重地望著李德裕的杯中茶,恍惚間竟心跳漸速,氣息漸粗,緊握成拳的雙手不知何時開始顫抖,手心也已滿是細汗。聽著李德裕的祝酒辭,一段曾幾何時被令狐緘遺忘的回憶竟在此刻浮上心頭……


  兩年前,太和三年,夏五月。


  都畿道,東都洛陽,長夏門。


  令狐緘背著行囊,獨自牽著匹瘦白馬,最後一次回望著人頭攢動的東都街市。他本想就此與家人不辭而別,隻因他所選擇的道路終將與家族相悖,難為所容,然而真當他將要向這滿城的紫陌垂楊道別,他竟不禁有了些不舍。


  忽地,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叫嚷“小五!”


  那是令狐緘的小名,令狐緘下意識地四處尋覓,果真看到從仁和坊門方向跑來一三十上下,身著素色常服的公子。


  “綯兄?!”令狐緘脫口而出,很是驚喜,本想伸手招呼,卻又將手臂猶豫似地垂下。


  來人眉眼同令狐緘相仿,是令狐緘的堂兄令狐綯。令狐綯上氣不接下氣地匆匆跑來,洛陽正值盛夏,他已渾身是汗,有順著他白淨的脖頸流下的汗滴沾到內襯,瞬間染上一片水暈。


  “小五,你怎麽能不辭而別?”令狐綯喘著粗氣,神色頗為惱火地怪道“不跟阿爺和阿叔說便罷了,連你綯兄都不說了?你這是要去哪兒?”


  “滑州……”


  “去那兒幹嘛?”


  令狐緘正想解釋,令狐綯反而不給堂弟這個機會,滔滔不絕了起來,而令狐緘熟知這是他堂兄的一貫性格,便淺笑著靜靜地聽。


  “……你今年剛考中,你綯兄說服阿爺動用了朝中的關係,給你好不容易安排了尚書省的肥差,你怎麽能說走就走?再說了,滑州有什麽可去的?”


  令狐緘輕歎了口氣,“小五想去義成軍任掌書記……”


  “義成軍?”令狐綯眉頭微蹙地想著,忽地驚道“那節度使不是那個李德裕嗎?那個我阿爺和牛叔叔的死對頭?你去做他的掌書記?牛叔叔讓你去的?”


  令狐緘搖搖頭。


  “那你瘋了?!”


  令狐緘沉默良久……堂兄沒有說錯,令狐家與牛思黯、李宗閔是世交,令狐綯口中的“阿爺”令狐楚曾高居宰相,如今官至一方節度使。朝中牛黨當權,令狐緘若是往尚書省赴任,前途可謂一片光明。


  然而他也更沒有瘋……


  他放棄大好前程,選擇投入李德裕幕府任掌書記,為的不是榮華富貴,為的更不是借此機會,做牛黨的內應,對李德裕百般掣肘,與牛黨互通有無。


  為的是什麽呢?


  第一次見到李德裕時,李德裕也問過他同樣的問題,“你可曾想清楚?你入我幕府,在這大唐官場,便是同家族決裂,你為的是什麽?”


  為的是……


  令狐緘的思緒在此斷了,他頓時發覺自己的呼吸似乎不再像方才般急促,反而歸於平靜,他將茶盞中茶一飲而盡,徐徐起身。正行祝酒辭的李德裕停住,令狐緘在滿座賓客狐疑的目光中走到李德裕的跟前,將李德裕手中茶杯一把奪過,摔碎於地,內中茶湯竟登時將地麵浸成烏色。


  在舉座嘩然聲中,令狐緘輕描淡寫道“李公,茶中有毒。”


  宴席聲樂驟停,賓客席間傳來倒吸涼氣的聲音。


  隻一息的工夫,方才喧鬧的席宴變得鴉雀無聲。


  李德裕聞言大驚,滿座賓客也瞪圓了眼睛。行軍司馬李淮深一聲令下,延寧樓中牙軍行動迅速,立時上下封鎖了酒樓。


  令狐緘垂手恭立,在不少人還呆若木雞之時,已垂首輕聲道“毒是我下的。”


  李淮深立刻紅了眼睛,怒吼道“給吾拿下!”


  牙兵拔劍相向,卻被李德裕抬手製止住。李德裕咬肌微顫,卻語聲平靜地望向令狐緘。


  “為什麽?”


  “朝中恐有人不希望李公建功立業……”


  對這發展始料未及的節度支使李植,立時拍案而起,生怕令狐緘就此胡言亂語,忙指著令狐緘的鼻子怒罵道“節帥對你信任有加,帥府文書一應托付,這就是你如何回報此恩的?”


  令狐緘卻看都不看李植,對節度支使的質問完全不以為意,讓李植頗為尷尬。


  “那你又為何要奪杯?不會是良心發現吧?”李淮深不無諷刺地冷笑道。


  令狐緘目視李德裕,眸如辰星,言語誠懇。


  “朝堂魚龍混雜,閽寺當道,各派相爭,黨同伐異,已十數年。而緘……隻望輔賢臣,盡綿薄之力,還寰宇一個澄澈、一個太平……”令狐緘口中突然嘔出鮮血,他嘴角卻反而扯出一抹輕鬆的微笑,“而緘早已篤定,李公,便是那賢臣。”


  李植認為令狐緘絕不是真心投靠李德裕,家族門脈在此,令狐緘若是改換門庭,便是徹底同家族決裂,亦是放棄了本應順風順水的仕途。因此才偽作令狐綯的手跡,密信指使令狐緘給李德裕下毒。堂兄來信,李植算定令狐緘不敢不從,也是逼他做一個選擇。


  然而他終究是小看了令狐緘的一腔熱血和肝膽忠心。


  一邊是家族,一邊是李德裕。從令狐緘收到逼他下毒的密信之時,這便是個死局。然而以令狐緘的心性,書生意氣,一旦認定絕不悔改。若是遇奸邪佞臣,自當奮勇誅賊,而今遇賢良方正,當若何?

  既遇到死局,便以死破局,以死明誌!

  令狐緘從選擇投入李德裕幕府的那一刻,便早已做好了選擇。


  令狐緘臉頰已然慘白,眼神卻愈加明亮清澈。


  “緘素來嘴饞,毒茶湯先行喝了,以此試探,貽笑諸公,望李公恕罪。”


  令狐緘說完,身子便晃悠悠地向後倒去。


  “五郎!”


  李德裕聽完,顧不得許多。絲毫不顧李淮深和一眾僚佐的勸阻,也不管往日節度使的威嚴。在滿座賓客的注視下,從主座疾奔下來,在令狐緘倒下之前,雙手托住令狐緘的肩頭。


  而令狐緘已經看不清了,眼前趨於黑暗,他冰冷的臉頰卻似感到有行行溫熱的淚水劃過。


  令狐緘釋然地笑了。


  我想起來了,令狐緘心道。我想起來當初入您幕府時為的究竟是什麽……


  令狐緘用盡最後的力氣,緊緊攥住李德裕的紫袍衣角。


  “懇請李公,為了大唐,為了這天下黎庶,爭一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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