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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起西川 第三十章 棋高一著

  太和五年,九月辛酉,寅正。


  京兆府,長安,靖安坊,李相府。


  今天是上早朝常參的日子。所謂常參,不是在京百官於含元殿每逢上巳節、冬至日的正式大朝會;也不是每月朔望日於宣政殿的朝參;隻是在京的文武五品以上諸官來紫宸殿議事,儀式禮節均可從簡,乃是真正的行政日。


  天還未亮,李宗閔便已起身。隻用了一炷香的工夫,宰相便在府中婢女的伺候下,完成了梳洗、熏香、更衣這一整套程序。


  由於一直要挨到正午以後才有機會簡單吃些午食,相府便依照家主的喜好為李宗閔準備了頓很是豐盛的朝食:一碗府上熬的羊骨胡辣湯、單籠金乳酥、玉尖包子、巨勝奴……此外還有胡餅等幹糧,不一而足。


  然而李宗閔卻似心中有事,隻稍吃了點胡餅,喝了些胡辣湯便放下了筷子。


  “阿郎,這就不吃了?”府中管家關切地問道。


  李宗閔用錦帛抹了抹嘴,搖著頭道:“剩下的等瓚兒起了給他熱熱吃吧……”


  “喏!”


  五更已到,在皇宮正門城樓上的鼓點信號下,長安一百零八坊的坊門都徐徐打開,想必此時諸位常參大臣都和李宗閔一樣,起床梳洗完畢,準備乘轎出發前往丹鳳門外。屆時靜候大明宮丹鳳門開啟,而後步行穿過含元殿和宣政殿至內朝紫宸殿上朝議事。


  李宗閔心知,今日的常參必將不同往日。


  據驛館的眼線匯報,李德裕送往長安禁中的六百裏加急奏疏到了長安,想必昨夜天子已經禦覽過了。屆時如何適時地上呈修改過後的李植供狀,對李宗閔而言,極為重要。


  李宗閔正想間,一府中女婢從正堂外款款走來,朝宰相欠身施禮。


  “阿郎,中使入見,奴婢特來稟報。”


  李宗閔嘴角展露出盡在掌握的笑容。他早就料到中使必然會來,但是他沒想到中使會來得如此之早,看來事情進展得遠比預想的要好。


  所謂中使,便是禁中內侍宦官,由天子親自派遣。知會朝臣,傳達口諭,下達聖旨,皆由中使傳遞。


  現在天還未亮,坊門剛剛開啟,中使便到了相府,說明天子早就起身了,所為之事,隻可能是維州歸降一事,足見天子對此事的重視程度。而當今天子的脾性,李宗閔心中有數,其對此事越為重視,李宗閔手中的這份供狀,便更為奏效。


  “不愧是靖安相公,想不到方才寅正,已然穿戴齊整了。”


  這聲音甫一傳來,李宗閔便扭身看到,樞密使魚弘誌,頭戴硬巾衝天烏紗襆頭,身著內侍圓領窄袖紫襴袍衫,頸領處還繡有一寸大小的小朵花飾,腳上的烏皮履擦拭得幹幹淨淨,正雙手插入袖籠,笑盈盈地立在正堂房門口,其身後還跟著幾個低階綠袍內侍,朝李宗閔畢恭畢敬地躬身行禮。


  “魚樞密!”李宗閔雖已知道中使是為何而來,仍擺出一副頗為驚訝的表情,連忙叉手施禮,而後表示尊重地伸出一掌,指向正堂內的主座位置,“快請,快請!”


  魚弘誌倒是沒有準備落座的意思,李宗閔也知道樞密使此番前來耽擱不得,便也隻是做做樣子。


  “咱家一會兒還需去知會牛相公,不便在相公府上久留。”魚弘誌讓隨從宦官在堂外等候,緩緩邁進正堂,李宗閔心領神會地吩咐隨從將正堂外門一關,整間屋子內便隻剩下魚弘誌和李宗閔兩個人了。


  “聖人派樞密使前來,想必定有急事,不知是何事啊?”李宗閔明知故問。


  “今日本應朝參,不過聖人昨夜接到西川節度使李德裕急報,邊地有變,吐蕃維州守將率眾歸降。軍國重事當先,事將下尚書省,交予六部百官商議,朝參便暫延至午後。還請相公,遣人告知同僚,屆時直往尚書省議事。”言語末了,魚弘誌還頗為神秘地朝李宗閔耳語道:“聖人對此事……似乎態度頗為曖昧。”


  一句普普通通的話,如果從中使的口中講出來,便需要仔細思忖一番了。


  對此事態度曖昧?是偏向李德裕,還是不偏不倚,等待百官商議出一個結果再做計議?更重要的是,曖昧一詞應作何講?

  李宗閔正欲詳問,中使好像並未給宰相這個機會。已經欠身施禮,做出了要就此告辭的架勢。


  “事出急迫,咱家還需通知牛相公,先行告辭了。”


  李宗閔倒也沒有非問不可的原由,至少從現在來看,一切的進展都還算順利,供狀照原計劃上呈天子禦覽便是。這樣想著,便趁勢做了個“請”的手勢,推開正堂房門,送魚弘誌出府。


  出於禮數,李宗閔走得稍稍較魚弘誌靠後半個身子,身後跟著魚弘誌的內侍隨從,兩人走在甬道上,並排無言。


  出過二門,魚弘誌忽地停下腳步,扭身看向宰相,示意李宗閔到甬道一旁。李宗閔大惑不解,魚弘誌遲疑半晌,擺出一副才想起什麽似的樣子,伏在李宗閔的耳側,輕聲道:“咱家剛剛想起,臨出宮前,王將軍……讓咱家給相公帶個話。”


  李宗閔當然清楚,魚弘誌口中的王將軍,指的是從一品驃騎大將軍、領左右神策軍中尉、知內侍省事王守澄。


  不愧是久經官場風浪的李宗閔,聽到這個名諱,李宗閔能做到麵色波瀾不驚,但是魚弘誌並不知道,李宗閔的內心已經隱隱的有了一些不祥的預感。


  魚弘誌似笑非笑,一字一頓,語氣中卻故意帶著一股輕描淡寫,“相公手裏,想是捏了份供狀,王將軍想讓相公把它燒了,免得……傷了和氣。”


  李宗閔心頭一顫,麵色上一閃而過的震驚被他強壓了下去,而後展露給魚弘誌的,是不明所以的疑惑,“呃……最近三司未曾聽聞有甚大案在審,不知中使所說的供狀,所指為何呀?”


  魚弘誌聽了這話,忙用袖子遮了遮嬉笑般的神情,不知在哂笑些什麽。


  “咱家話也帶到了,王將軍的意思很清楚,相公……就別在這兒跟咱家打啞謎了……”


  李宗閔自從憲宗皇帝時,便同李德裕結怨,兩人相互傾軋多年。兩年前,時任吏部侍郎李宗閔,和時任兵部侍郎李德裕均有望拜為宰相,然而李宗閔比李德裕多一條優勢,那便是李宗閔厚賂數百萬與王守澄,由此比李德裕搶先一步,榮登宰相之位,而後又引牛思黯任宰相,之後便將李德裕及與其交好之人貶逐出朝。數年來,李宗閔正是暗中倚仗王守澄的勢力,在同李德裕的黨爭中,有著絕對的自信。


  然而很多時候,絕對的自信與絕對的自卑,往往隻差一步。


  更讓李宗閔感到絕望的是,魚弘誌還麵帶微笑地額外補充了一句話。


  “相公的相位,是當初王將軍給的,王將軍還說了,若是相公不情願照辦,這相位,自然……也可以給別人。”


  李宗閔再擅長不露聲色,此刻也難以繃住內心的慌張,魚弘誌見了李宗閔的表情,知道李宗閔已經徹底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便滿意地雙手插回袖籠,幽幽道:“相公就送到這兒吧,出府的路,咱家還是記得的。”


  目送著魚弘誌帶著幾個宦官隨從出府上了馬車之後,李宗閔隻覺咬肌顫動,胸中堵著一口氣遲遲出不來。方才一直呆立在一旁的府中年邁管家,見狀連忙趨向前來,頗為關切地撫著李宗閔的後背,給家主順氣。


  “動氣傷身,動氣傷身啊。”


  “愣著幹什麽,還不快搬把椅子來。”管家又扭頭衝著幾個府中女婢怒罵道:“你們就準備讓相公一直站著嗎?平日裏都調教到狗身上了?到時候打斷你們的腿,賣去做奴!”


  李宗閔擺了擺手,示意不必。


  “阿郎,樞密使方才拉您說了些什麽,小子方才見阿郎您臉色都白了。”


  李宗閔麵無表情,有些無奈地看向管家,有氣無力地低聲道:“去,回書房把那六郎的供狀燒了。”


  “啊?呃……這就燒了?”管家一時訝異不已。


  “叫你去,你便去!”李宗閔語氣裏有些不耐煩地加重了音。


  自己家主人的脾性,府中下人們都清楚,對來客從來都是麵帶標誌性的笑容,對自己的府中下人卻往往是心狠手辣。若是語氣裏有些許不耐煩,那便是真的不耐煩了。管家因此不敢再多嘴,連忙吩咐一旁的下人去照辦。


  “那……阿郎,”管家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確定家主心情略微平複後,便問道:“此番沒了供狀,西川那邊怎麽辦?難道真的坐視李德裕居功,收複失地?”


  李宗閔輕輕撫著胡須,望向府門口的方向,嘴角扯出一抹冷笑。


  半晌過後,竟哈哈大笑了起來,“李德裕以為,他靠驃騎大將軍來壓某,便能萬事大吉,棋高一著……殊不知,他李德裕千算萬算,卻忘了一件事……”


  “阿郎是說……”


  “某雖然不便再就此事發難,但是如今這朝堂,宰相可不止某一人。”


  “那依阿郎看,”聽了李宗閔的語氣恢複了往日的自信,管家長長地吐了口氣,“此事要不要馬上通知牛相公?”


  “不必,”李宗閔搖頭,容色淡淡,“此番看來,說什麽也貶不了李德裕的官了,但是若是讓他李德裕做不成維州歸降一事,交給牛相公,足矣。”


  須臾,李宗閔又詭笑著看向管家,吩咐道:“備車,去尚書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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