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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起西川 第二十六章 悉聽遵命

  太和五年,九月己未,未初。


  成都府,韋皋別業。


  “……說了這許多,先生來找某,究竟所為何事?”悉怛謀獨眼半睜。


  張翊均深吸一口氣,緩緩道“某來找副使,是為司馬朱被殺一事……”


  “司馬朱?”悉怛謀看了眼張翊均,心中對張翊均這突然一問略有些驚,卻也不動聲色地踱了幾步,不解道“司馬朱被殺一事的細則,先生不是早就問過我了嗎?”


  “是這樣沒錯,”張翊均目不轉睛地看著悉怛謀的獨眼,細細地察言觀色,“然而翊均後來細想,論可莽早已不任其事,諸事大小均交由副使處理,為何偏偏殺暗樁一事論可莽如此上心,不單親自過問,還急忙催促副使盡快將司馬朱誅殺於市?副使身為彼時在維州權力僅次於論可莽之人,又怎麽會對此事了解如此之少?”


  悉怛謀眼神倒沒有絲毫躲閃,隻是遲疑著答道“某早就告於先生了……論可莽自三年前不任其事,對不能來錢之事早已沒有興趣。至於他為何對一暗樁如此上心,某也實不知……”


  “副使如此說的意思,便是想讓翊均以為,是有人向論可莽出錢買了司馬朱的人頭,對否?”張翊均揚聲打斷道。


  悉怛謀避而不答,眸色搖曳,顧左右而言他。


  “這是先生妄做的臆斷,悉怛謀一蕃人,不善推理,不過是將心中所知,和盤托出而已。”


  “好!”良久,張翊均朗聲道,而後微微欠身施禮,“那既然這樣,怕是翊均誤會副使了……多有叨擾,還請見諒。”


  悉怛謀隻是撇了撇唇角,輕輕地搖了下頭。


  在潁王府見過的人來人往讓張翊均早已變得善察人心,他已能隱隱地看出,悉怛謀定然對司馬朱之死一事有所隱瞞。


  然而悉怛謀不愧為從苯奴削去奴籍,一路被提拔為維州副使的吐蕃人,言語間不僅沒有小動作,竟也滴水不漏,這讓張翊均心中暗暗佩服。然而張翊均已退無可退,李德裕已明言要求張翊均就此罷手,帥府自然不會支持,在追查帥府暗樁一事上,張翊均是孤身奮戰。


  “從副使方才所言,能推斷出來的是,有人曾向論可莽許諾,若是誅殺司馬朱,則可重金酬謝,此事想必兩廂情願,故此司馬朱才在去歲毫無征兆地暴露被殺,”張翊均分析道“副使覺得對否?”


  悉怛謀語聲不免譏誚“我道先生不是要走了嗎?”


  “副使可知究竟是誰寫信給論可莽,透露的司馬朱的身份信息?”


  悉怛謀無奈地伸了伸後背,眼觀別處。


  “我實不知啊……”


  “那個縊殺論可莽的漢奴呢?”張翊均唇角扯出一抹淺笑,“他不會也不知道吧……”


  悉怛謀突起的喉結隨著吞咽的動作動了一下。


  “一個維州節兒的親信漢奴,常伴論可莽左右,總會知道些內幕。不過現在回想起來,副使當初非要殺他,莫不是……別有所圖?”張翊均言語停頓了一下,似是在細細觀察悉怛謀的神色,而後輕輕地道“譬如殺人滅口?”


  然而悉怛謀的反應卻讓張翊均失望了,吐蕃人非但沒有因此展露任何的心驚之色,那緊抿的雙唇反而在張翊均語畢後勾起一抹鬼魅的弧度,獨眼的瞳孔漸縮,好似一隻已鎖定獵物的金雕,時刻準備出擊。


  “說下去……”


  張翊均心中難得的有了一絲不自信,卻也仍接著道“副使新附,對唐律還不甚了解,出賣暗樁乃是重罪,殺無赦。而知情不報,亦是同罪,被判斬刑的比比皆是……至於那個漢奴,現在想來應當仍在維州,若是帥府遣人查訪,也不過是幾日的工夫,屆時若是那人口無遮攔,隨便攀咬,恐怕副使難逃其咎吧……”


  “我可太失望了……”悉怛謀卻笑著打斷道,嘖嘖搖頭,“先生同我於維州相識,難道真以為我會怕死?”


  張翊均怔住,驀地感到自己手中握有悉怛謀的把柄可謂寥寥,悉怛謀想必也對此心知肚明。論可莽身首異處,死無對證,悉怛謀隻需一口咬定,佯裝不知,張翊均便無可奈何。雪上加霜的是,威脅……顯然對悉怛謀已然無用了。


  張翊均長歎一口氣,輕聲吟道“‘平臨雲鳥八窗秋,壯壓西川四十州。諸將莫貪羌族馬,最高層處見邊頭。’”


  “聽不懂!”悉怛謀似是察覺到張翊均已無計可施,不禁麵露不屑道。


  “薛濤今歲的新作……《籌邊樓》,”張翊均眸色深沉地注視著吐蕃人,“李公上任西川節度使,一改先前對邊疆異族的打壓橫斂,去歲建籌邊樓,親與蕃族獠人把酒言歡,漢羌一時親如兄弟、無所間。副使即便身在維州,想必也有所耳聞……”


  悉怛謀一言不發,也不頷首表示,隻是獨眼直望著張翊均。


  “司馬朱為人出賣,乃是帥府暗樁所為。此人潛藏日久,恐有大謀。若其謀成,必毀李公苦心經營之業,荼毒西川,漢羌矛盾再起,邊疆難安,生靈塗炭……”張翊均凝望著吐蕃人,眼神誠摯,而後鄭重拱手道“翊均在此,萬望副使明言相告!”


  悉怛謀靜靜地聽著,雖麵無表情,卻良久無言,竟似是在發怔一般。末了,吐蕃人才開口道“你跪下,我就告訴你……”


  一習秋風隨後穿堂而過,吹得柳枝沙沙作響。


  吐蕃人本以為,以張翊均的出身及天生的傲氣,這要求他絕做不到。然而出乎悉怛謀的意料,張翊均竟肅然垂首,緩緩屈膝。悉怛謀見狀,臉上難掩驚訝之色,連忙用粗厚的手掌將張翊均一把扶住。


  悉怛謀輕聲用吐蕃語呢喃了兩句,側過身去,轉用唐話道“那個李德裕,就這麽值得你賣命?”


  “翊均這般,不為李公。”


  “不會是為了朝廷吧……”悉怛謀嘲道。


  “為了天下千萬黎庶!”張翊均一字一頓。


  悉怛謀聞言隻是不以為意地“哼”了一聲,坐回到柳樹下的石凳上,道“不過某知道的可不多,恐怕要讓先生失望了……”


  “那信……其實是寫給我的,論可莽前前後後對此事一無所知……那漢奴雖為某所用,卻也對信中所述一無所知,我要殺他,不過是為斬草除根……”悉怛謀頓了頓,接著道“從論可莽遣散兵卒開始,某便有殺論可莽及降唐之意,寫信人也正是允諾了這兩點,向某透露了那個司馬朱的身份信息……”


  “等等……”許是悉怛謀說得有些語無倫次,張翊均連忙打斷,若有所思道“副使是說,寫信人許諾,若是副使殺掉司馬朱,則可助副使兵變降唐?”


  “……他的意思,是殺掉司馬朱後,會派另一暗樁,待時機成熟,同某接洽,以促維州歸降……”


  另一暗樁?


  張翊均心中一驚,這說的不就是自己嗎?!


  張翊均腦中飛速地思考著,若是真如悉怛謀所說,那麽寫信人的身份有兩種可能。一是寫信人心知悉怛謀不戀財貨,也算準了李德裕會於司馬朱死後再派暗樁入維州,故而以此為籌碼,借悉怛謀之手殺掉司馬朱,由此推斷的話,帥府親信僚佐誰都有可能成為此寫信人。而第二種可能……


  寫信人便是謀劃這一切的,西川節度使李德裕。


  這是個極為可怕的想法,哪怕僅有一瞬,也讓張翊均額上滲出些冷汗。


  不過張翊均轉念細想,李德裕這樣做毫無所利,況且彼時李德裕初到西川,根基未穩,就連知道維州有司馬朱這麽個暗樁在,都是從其被殺之後斥候遞來的呈報中獲知的,更不用說靠悉怛謀借刀殺人了。


  但是這個稍縱即逝的想法,卻不禁提醒了張翊均。能寫出此信之人,必然對維州之事有著充足的了解,定是西川舊人!


  “這封信……最後可有何落款?”


  悉怛謀看著張翊均微蹙的劍眉良久,才開口道“這也是為何我會說恐怕要讓先生失望的緣由……落款有是有,卻並非什麽名字,倒像是個代號,這也是我所能告訴先生最後一點信息了……”


  “我記得,好像寫的是……‘鶥城’。”


  京兆府,長安,長安縣。


  善和坊,未正。


  善和裏的一家偌大宅院外,通於永巷,長廊複壁,車水馬龍,排隊等著謁見的人已經排到了街外。有的匆匆趕來謁見的官吏,見這麽長的隊伍,不禁長歎而去。足可見達僚權臣,爭湊其門之勢。外麵的官吏文人們,有的手持自己作的詩文駢賦,有的則帶來了整整一輅車的財貨珍玩。不知情的外人,可能還以為這間宅院的主人定是朝中炙手可熱的達官貴子。


  如果單看這宅院的府門,隻會把此地當作是一普通四五品官的家宅。然而若是從敞開的府門往裏看去,宅院內裏絕不輸當朝宰輔的宅院奢侈程度,甚至可以說,除卻房簷和屋宅的寬窄是有定製,不可逾越,其餘的院內布置、草木搭配及園徑小景,毫不遜色於長安十六王宅裏的王府。


  穿過二門及正堂,進入內堂,一身著浙東昂貴絲織袍服的男子坐於席上,男子胡須零星地綴在下巴的肌膚上,倒是上唇濃密的髭須頗為惹眼。他腳踩用丹羽製成的綺頭履,前後金葉裁雲為飾,在束口處還綴著兩枚拇指蓋大小的珍珠,步履尚且如此,何況身上所穿衣物,那更是盡顯奢華於無形。


  男子上下打量著立在內堂中央的一驛卒模樣的年輕人,神情似笑非笑,須臾開口道“真沒想到,靖安相公能攔住李德裕六百裏加急的驛卒,卻沒能攔住足下,真是讓鄭某對足下刮目相看啊。”男子言語中的語氣既無諷刺,又無稱許。


  男子官階不高,所有來此幹謁巴結的人對此心知肚明。然而所有人也清楚,此人的官階不重要,他身後所倚仗的那位大人物才重要。而那位的權勢,甚至大過了在這帝國位極人臣的宰相。


  那年輕人笑了,一邊將懷中的信箋遞給男子,一邊言道“尊駕言過其實了,李節度心知六百裏加急的奏本定會被靖安相公攔阻,因此便同時委托小子攜另一份信箋,直奔長安而來,一是方便避人耳目,二為的就是能在今日麵呈尊駕您。”


  驛卒言語當中雖沒有恭維及男子司空見慣的諂媚,卻又不失風度以及較低的姿態。這讓男子心中既十分受用,卻又不禁頗為好奇,這驛卒所說的信箋當中所言何事,便接過信箋,就勢拆開,粗讀了片刻。


  “信某已看了,”男子嫻熟地擺弄出一副為難的表情,又頗有暗示地看了看驛卒模樣的年輕人,道“李德裕所說,也不是辦不成,不過李德裕素來恃才傲物,突然要托付那位幫忙辦事,恐怕隻靠某去說,不足以打動啊。”


  年輕人當然清楚男子的意思,不過卻避重就輕道“李節度相比牛思黯、李宗閔二位相公,素來清廉,加之身在西川,民生凋敝,經李節度經營期年,方有起色,未曾收受財貨,除卻俸祿,身無長物,且事出急迫,故此委托我家阿郎,遣使來見尊駕,未備薄禮,還請尊駕見諒。”


  男子的臉色立時陰鬱了下去,語氣一晃變得頗不客氣起來,微搖著頭,“既然如此,此事恐怕比較難辦啊,足下須清楚,請那位幫忙,開價可不便宜……”


  “還請尊駕莫急,”年輕人不緊不慢地說,臉上絲毫不見焦急,用手掌指了指男子手中的信箋,“想必尊駕還未看完,不若細看片刻,此信最後的署名。”


  男子翻到最後一頁,不禁喉頭一動,麵色微怔。


  信箋署名除了西川節度使李德裕,還有個男子的熟人。


  “這信,是元賞寫的?”


  “正是,”驛卒模樣的年輕人朗聲笑道,“漢州刺史薛元賞,是我家阿郎。”


  “我就說嘛,誰家的下人都能如此有風度,”男子大笑起來,臉上陰霾一掃而空,連忙起身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頗為認真地保證道“足下不用憂心,既然元賞有求於注,那信箋所說,鄭注悉聽遵命便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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