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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起西川 第二十四章 萬人之上

  太和五年,九月己未,巳初三刻。


  京兆府,長安,靖安坊,李府。


  趨入李府不多時,楊虞卿便已同這家主人寒暄數語,相隔茶海,靜默對坐。


  即便平時背有些佝僂,此刻楊虞卿卻嚐試著挺直腰身。


  這家主人同楊虞卿年歲相仿,皆逾不惑。雖說兩人同樣須發斑駁、麵有皺紋,然而明眼人卻能隱隱地看出來,楊虞卿對麵坐著的人,要比楊虞卿本人多了些舉手投足間的自信和潛藏於眸中的狠毒。


  中年人頭戴飾巾襆頭,穿著雅致的素色翻領半臂常服,身披上繡有翠竹綾羅的絲製披風,腰間束著一條金線綢帶,在正中還鑲嵌了一枚拇指節大小的翡翠。中年人麵部的些微皺紋毫不阻擋他的容光煥發。


  在楊虞卿眼前的人,正是當朝吏部侍郎、中書侍郎、同平章事、集賢殿大學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唐宰相李宗閔!


  兩人麵前都已擺有兩盞熱氣騰騰、上好的末茶,不過兩人卻都顧不上品茶。楊虞卿正靜靜地看著李宗閔仔細地研讀李植寄來的文稿,見他容色毫無波瀾,不由得有些心裏打鼓。


  楊虞卿隱約聽見府外靖安坊內的人聲鼎沸,以及遠處東市方向象征開市的鼓點陣陣。吆喝聲,叫賣聲,逐漸開始此起彼伏地從遠處傳來。而李府內卻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陣慘叫聲,以及木杖摔打在皮肉之上的沉悶聲,不過須臾便沉了下去。


  長久的沉默後,楊虞卿終於開口打破了沉寂。


  “損之,”由於兩人早已相識,楊虞卿便習慣性地呼著李宗閔的字,神色關切地望著宰相手中拈著的好幾頁文書,小心翼翼地拱手問道“李植此刻派人疾馳來信,西川定有急事,信中……都寫了些什麽?”


  李宗閔麵不改色,氣定神閑,眼中帶著一絲不容置喙的威嚴,瞅了眼楊虞卿後,便將文書遞還給了他。


  楊虞卿連忙接過文書,抬眼悄悄瞄了一下李宗閔的神情,還是一如既往的不顯山露水,難以判斷這文書到底寫的是好事壞事。


  說是文書,其實是上好的絹紙,雖然楊虞卿曾經看過李植的楷書字跡,不過寫的如此認真工整的卻是頭一次見。


  而看到第一句話,楊虞卿便心頭一驚,因為首句赫然寫著“臣劍南西川節度副使李某植,劾西川節度使兼成都尹李某德裕裏通外國謀逆言事……”


  這根本不是什麽普通的文書,竟是一篇上交天子禦覽的彈劾奏狀!


  不知李宗閔為何能如此鎮定自若,還沒細讀的楊虞卿此時已經感覺脊背冷汗涔涔而下,本應上交天子禦覽的奏狀,卻寫明是寄給宰相李宗閔的。


  奏狀的內容彈劾李德裕多項罪名,勾結吐蕃守將,棄盟毀約,廣征懸錢,擴充軍備,募集北兵,有陰謀割據之嫌,奏狀裏還別有用心地提到了二十餘年前西川劉辟的叛亂。楊虞卿心裏明白,如果這篇劾奏表交予天子禦覽,想必是要把李德裕往死罪上逼了。


  不過……楊虞卿轉念一想,又心中暗喜。


  若是除掉李德裕,朝中與之交好之人必然會受牽連,長安朝堂想必會有大震動,被外放、外貶官吏不計其數。而楊虞卿交好牛相,與李宗閔又是故交,屆時想必為了補缺,升官絕對少不了他楊虞卿一份。


  “不得不說,這李植時機抓得屬實太好了……”楊虞卿訕笑著道“維州歸降,足可以稱得上大功一件。若沒有李植這封供狀,讓李德裕辦成了……到時候聖人若是對李德裕大加讚許,讓他攜立功之榮,入朝為官,您和牛相的處境可就不妙啊。”


  不過沒想到這本意是為恭維誇讚李宗閔侄子李植的話,竟讓李宗閔神色蒙上了一層陰霾。


  “他李德裕入朝為官,怎麽就會對吾和牛相公的地位產生威脅呢?你就這麽看不起損之?”


  “呃……那當然沒有,相公莫要誤會,”楊虞卿急得連忙解釋,慌張之下也畢恭畢敬地改口稱呼起“相公”來,“師皋的意思是……”


  李宗閔抬手打斷他,倒也沒有很是在意,隻是緩緩端起茶盞,吹去表麵的浮沫,啜了一小口。


  “這個六郎啊……也不過是在西川呆久了,想入京為官罷了。然而不是吾不想用他……無奈幾年前杜元穎是西川節度使,素與李德裕交好,若把六郎調入京城,西川便是他李黨的天下;後來郭釗又任西川節度使,郭公老年昏聵,不任其事,六郎根本走不開;現在又是李德裕,估計六郎是呆不住了,為了入京,奏狀開始胡寫一通!”


  楊虞卿一時困惑,又仔細看了看奏狀內容,小心謹慎地問道“相公是說,奏狀不夠有說服力?”


  “那倒不是,”李宗閔悠然自得地撫著自己的下巴,言語輕鬆之極,“你看看最後落款都有誰,說服力想必是有的。”


  楊虞卿把奏狀翻到最後,發現除了李植自己的落款和印章,還有西川成都府大大小小十數官吏的落款和手印,由於皆是牛黨,名諱楊虞卿或多或少也聽說過,不過其中有一人的頭銜抓住了楊虞卿的注意。


  “西川……牙兵中郎將楊綜?”楊虞卿低聲念道,腦中似在猜測此人是否與己同宗。


  “正是,”李宗閔寒氣逼人地冷笑一聲,“李德裕啊李德裕,謹慎了一輩子,卻沒想到會被自己的牙將反戈一擊。想必六郎當初為了拉攏此人,沒少給好處啊,估計此事之後,咱們便能在長安看見此人……”


  的確,如果說沒有此人的手印和簽名,整篇奏狀很有可能被天子認為是黨爭相互攻訐的一部分。但是牙將是節度使的親信,如果有了牙將的供認,考慮到藩鎮中牙將統帥節度使親兵的特殊作用,這篇奏狀的說服力便截然不同了。


  “那……相公的意思,師皋還有些不明,這篇奏狀哪裏不妥了?”


  “你呀,咱們相識這麽久,難道還不懂為官之道嗎?”李宗閔喝了口茶,沒有直接回答楊虞卿的問題,指了指楊虞卿腰間的銀魚袋,反問起來“要想這位子坐得穩,你以為最重要的是什麽?”


  楊虞卿默然。雖然李宗閔與楊虞卿年齡相仿,此刻楊虞卿隻覺自己像初入官場的學生。


  “為民請命?為天下先?那都是聖賢書裏給書生看的,就算維州的百姓之後都死光了,於你我……又有何幹?”李宗閔不等楊虞卿回話,用左手背拍著右手掌,而後右手食指向上指了下房梁,接著說道“最重要的……是要逢知上意!”


  “去歲,李德裕初入西川,南詔入寇不久,成都一片凋敝,他上書聖人,請求修葺堡壘,廣征財賦,募集北兵,以充軍備,師皋你還記得嗎?”


  楊虞卿想起來,去歲確實有這麽一樁事,天子還將此奏疏下達中書省,交由群臣商討,不少牛相一派的朝臣都建言反對,不過最後還是由天子做了決斷。


  “他李德裕怎麽寫的?‘……其朝臣建言反對者,蓋由禍不在己身,望人責一狀,留入堂案,他日如若敗事,不可令臣獨當國憲。’”李宗閔俄而又徐徐道。


  楊虞卿知道,這是李德裕當初奏疏的最後一段。李德裕行事素來謹慎,當初也害怕如果朝廷反對奏疏中的請求,最後背黑鍋的定然是自己,所以特意加了這句話,算作留有後路。楊虞卿不禁開始佩服李宗閔,想不到時隔一年竟還能清楚記得自己政敵寫的奏疏原話。


  “你再想想,聖人當初說的是什麽?”李宗閔冷冷道,絲毫不給楊虞卿細想的時間。


  “皆從之……”


  “那師皋你再看看,這奏狀裏給李德裕列的罪名都有些什麽?”


  楊虞卿霍然頓悟,李植確實是把李德裕廣征財賦、擴充軍備一事,列為罪狀之一了。


  “問題就出在這兒,這份奏狀若是原樣上呈禦覽,會讓聖人怎麽想?”李宗閔的語聲,帶著絲絲陰冷,繼續傳來“李植列的這兩條罪名,到底是西川節度使李德裕的,還是聖人的呢?”


  ps這裏做個小科普,唐朝時候,喜歡用住所配上官職代稱他人,譬如文中的宰相李宗閔,由於住在靖安坊,宰相的尊稱又是相公,因此同僚會以靖安相公代稱之。同理,李德裕此時是西川節度使,因此往後也會出現用“西川”二字代指李德裕的情形。


  pss中晚唐的宰相與初唐時候不同,經常會在其官職中發現“同平章事”這四個字,此是“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簡稱。中書、門下二省本為政務中樞,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即與中書、門下協商處理政務之意,簡而言之,便是職權形同宰相。譬如李宗閔便是中書侍郎(正四品上),加同平章事(形同宰相,正三品以上),因此其衣著也不隻是正四品的緋袍,而是身穿三品以上官員才能穿著的紫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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